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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五章 ...

  •   十月初八。
      天下有雪。

      顾惜朝往火盆里添了点炭,揉揉手,往屋子深处走去。
      这房间不大,布置十分精简,基本上除了生活必需品就什么都没有了,唯一可以算的上摆设的恐怕只有案上的一个小小的香炉。
      如今香炉里没有燃着香,房间却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香味。

      朴素的竹帘后,床上躺着一个人,厚厚的被衾下,胸膛微微起伏着。
      他的脸因为失血而显得苍白,双颊微微凹陷,嘴唇干枯,眼底下有淡淡的青黑。
      不过才两天,人已憔悴消瘦了许多。
      顾惜朝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有点微凉,没有发热。
      麻药药效已过,算算时间,他也应该快醒了。

      顾惜朝在床边坐下,顺手在床头取了本书看了起来。
      连云寨八大寨主,就属戚少商房间里的书最多,虽然也不过是二十来本,而且多是些游记或是奇闻轶事,兵书没几本,诗书礼乐的更是影子都没见着。
      但是就是那二十几本书,戚少商都密密麻麻的写了眉批,或赞或贬,或叹或讽,有时候顾惜朝甚至觉得,读戚少商的眉批比读那本书的本身更要有趣些。
      他也因此发现,戚少商写得一手不错的字,虽谈不上大家,但自有他的一番风骨。确实跟他以前想象中的土匪头子有着很大的区别。

      “嗯……”
      昏迷中的戚少商呻吟着,轻轻蹙起了眉头,眼帘微微颤抖,睁开。
      他花了一点时间才看清楚眼前的人,然后涩涩一笑。
      “是你……”他的嗓音因为干渴变得沙哑,气息虚弱,但是眼底却是一片清明,“你们息将军呢?带我去见他。”
      顾惜朝微微有些诧异,不是惊讶于他竟然似乎知道自己的身份,而是因为这人昏迷刚醒,想的不是自己,却是另外一群毫不相干的人。

      顾惜朝敛了心神,收起书,扶着戚少商倚坐起来,又取了个靠垫让他靠着,把旁边小火炉上温着的药端过来。
      “先把药喝了吧。”
      戚少商本想伸手接过药碗,一动作,排山倒海的剧痛就冲得他微微眩晕,举起的手僵在了半空,他咬咬牙,硬是拿下了药碗,却痛得眼角都微微抽搐起来。
      “还是我来吧,你身上十多个箭伤,被射得跟个箭猪一样,还逞什么强?”顾惜朝微哂,夺过他手中的碗,正要去寻汤匙,却听戚少商轻声道,“不用这么麻烦了,直接来吧。”说完微微张开口。
      顾惜朝迟疑了一下,将药碗凑在他唇边,慢慢倒入口中。他没怎么给人喂过药,力道不知道如何控制,有好几次他都以为要洒出来了,戚少商却能把整碗药喝得一滴不落。
      显然非常有经验。

      戚少商喝完药之后砸咂嘴,笑道,“药里面多放了甘草,是你煎的吧?”
      顾惜朝自小怕喝苦药,每逢喝药必要加上甘草,所以这次也顺手放了。但是他很不乐意让戚少商由此来嘲笑他怕苦,所以只是沉着脸应了一声作为回答。
      两人安静了一阵,戚少商开口正想说什么,顾惜朝却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什。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柄一尺长的短刀。
      戚少商挑了挑眉。
      顾惜朝拔出那柄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刀,在手中把玩了一下,回刀入鞘,拈着刀柄在戚少商眼前晃了晃。
      “这把刀,是从你身上挖出来的箭头重新熔了打的。”

      那天他看着军医从他身上拔出来一个又一个箭头,心里想的却是在都城时给他用来练箭的稻草人。
      息争也难得露出惊异的神色。
      “他还活得了吗?”顾惜朝皱眉问道。
      军医隔了许久才答道,“还没死,就能活。”
      战场上只要有一线生机,就有活下去的希望。
      ——只不过戚少商活过来的时间,显然要比他们预料的都要快。

      “你现在还是武陵的俘虏,按例是不允许你身上带着武器的。不过我想送这把刀给你留作纪念。”顾惜朝把刀放在他手上,“这把刀,就叫做青弋。”
      戚少商一怔,握着刀,指尖拂过刀柄上篆的两个字,反复咬嚼着。
      青弋……
      青弋……
      青弋……

      “你们想以虎陵为据地渡青弋江?”戚少商没有惊讶,只是皱眉,微微有点不解。
      “如你所愿,不是么?”顾惜朝凉凉回道,端起一旁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你让木辛把那番话带给息争,不就是变相鼓励武陵军南下么?”
      “可是……”戚少商拧紧了眉头,“为什么还要……”
      顾惜朝放下茶盏,哼道,“你很聪明,想的也很对。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兵贵神速。如果我们答应了你的条件,派兵进驻,交接,安抚,修筑城防……等事情做完,明湛大概已经带着他的大军站在青弋江边了。青弋江是守着石台的一道天险,易守难攻,要是他的人拿着弓箭站在那里,我们拿什么渡江?用武陵人的尸体把江填平吗?!”他越想越生气,语气也不由自主的变得尖酸刻薄,“你以为这场仗为什么要打?还不是因为你自作聪明,好为大侠!你以为这样可以给这里的人带来和平安乐,你愿意跟息争说那样的话,说明你是相信他的。但是你怎么不能站在武陵军的角度想一想?你这根本就是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其实这两天顾惜朝静下心来想一想,也明白事情并不能全怪戚少商,毕竟举兵南下是军事机密,父王让他为主将,息争监军,除了让他出来历练历练,也是为了迷惑鹿岭,因为如果挂上息氏大旗实在太过耀眼。这些东西戚少商都是不可能知道的,他只是按照他认为的最好的办法去做。
      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生气。如果这个土匪头子接受了招安,他自然不会生气,只是会嗤笑一声;如果这个土匪头子蛮不讲理,死都要占着这座山头,他也不会生气,大不了就开打呗;就算这个土匪头子耍了什么阴招,让武陵军没开打就伤了大半,他还是不会生气,后面有二十万大军,他不着急那点人命。
      他真正生气的不是死了那么多人,而是那个人——他把雪凛送出去的那个人——什么都想到了,什么都考虑到了,但是为什么就不能再往深想一想,猜一猜呢?

      戚少商当然不知道顾惜朝心里想的东西,听到那人的话,他浑身一凛,只觉得身上的血液都像那窗外纷纷扬扬的雪一样,瞬间变得冰凉冰凉的。
      是的,他应该想到的,武陵君让息争带着五千人来剿匪,对虎陵志在必得,自然不是将他戚少商视为大敌,也不是为了给他的儿子作实战演习。他对息争那样说,是希望朝廷可以重视虎陵,但是他却忽略了这种重视是不可以放上台面说的。
      是他忽略了,是他……

      顾惜朝看着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最后恢复了原先的苍白,却只是呆呆的看着窗外的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正在他思忖着方才自己说的话是不是过于刺激时,戚少商却突然转过头,定定的看着他。
      顾惜朝被他看的浑身不舒服,那样锐利的眼神,带着点审视,仿佛要把他剖开,看到心底里去。
      “顾三公子,你到这里来,应该不是为了把这柄剑送给我,然后嘲笑我被射得跟个箭猪一样的吧?”戚少商说得轻松,语气中却没有一丝玩笑的意味,“既然是突袭,你们息将军应该是在忙着筹备渡江的事了,你是大将军,怎么没有一同跟去?”

      顾惜朝心里暗骂了一句,还不是为了收你这土匪来着。脸上不动声色,只问道,“那天你和我一起喝的那坛酒,是什么酒?”
      戚少商唇角一勾,似笑非笑,“公子以为是什么酒?”
      顾惜朝道,“我问过老师了,他说是十年剑。”

      十年剑,试锋寒。
      这传说中一喝便能试出男儿壮志几何的酒。
      有人看到的是富贵功名,有人看到的是金银财宝,有人看到的是盖世文章,有人看到的是风月情怀。
      顾惜朝看到的是熊熊大火,摧枯拉朽。

      天下恶乎定?
      定于一。

      戚少商哦了一声,随口答道,“那就是十年剑咯。”
      顾惜朝又道,“老师让我问你,你看到的是什么?”
      戚少商笑而不答。
      顾惜朝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理了理袖子,道,“你知不知道,方才我跟你说的,是武陵决意鲸吞鹿岭的计策的开始,是秘而不宣的。”
      戚少商点点头,“但是你却告诉了我。”
      顾惜朝道,“这是向你表示的诚意。”
      戚少商苦笑,“是诚意,也是威胁。你可以让我知道得更多,也可以让我永远没有办法知道任何事情。”

      “有件事情,你还是可以知道的。”顾惜朝站起身来,往门口走去,“连云寨这次死了很多人,不过你有两个兄弟还活着——阮明正和穆鸠平……”
      “戚少商。”这是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只要你愿意,就可以留下来。”他的身影转眼已经到了门槛。
      “顾惜朝!”戚少商叫住了他,顾惜朝没有看见,但似乎听到他在笑。
      戚少商慢慢地说着,一字一句,十分清楚,“我看到的,跟你一样。”

      十年剑,试锋寒,江湖庙堂君何往?
      出将入相,吟风弄月,贵贾富商。
      天下纵横路,按长剑,指天山。

      ——青弋前传十年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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