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微言》同年

24、荷灯

　　莲女这日很早就醒来了，走过绸市、鱼市、花市、油市，在米市前停了下来，看着白花花的一袋袋大米，不觉捂着空空的肚子。莲女心中的仕远却是很少来市集，但对秦淮一带却是了如指掌，东起大中桥，西到三山门，从大中桥向南经大功坊至聚宝门一带，以及由三山门到大功坊的三山街是他最喜欢的地方，这里百货纷陈、店肆林立，行人络绎不绝。一家家的鳞次栉比的商铺前挂着帘幕和匾额，上面都是用金漆书写的大招牌，这招牌深怕小了不显眼，那龙飞凤舞的字一个比一个张牙舞爪。这一眼望去，琳琅满目，梳篦老铺、画脂杭粉阁、名香宫皂阁、网巾发客、靴鞋铺、 杂耍把戏、卜卦命馆、东西两洋货物行，好不热闹。

　　可是，今天却无暇顾及，连平日喜欢看的陈氏双侠表演的功夫都只能匆匆掠过，只因为肚子被这饥肠辘辘折磨的有些难受。

　　莲女忽然停在“金陵花灯坊”，门帘外挂满了，荷花、菊花、南瓜、鱼虾、螃蟹、蟾蜍等花灯，走到铺子里，这挂在墙上的还有宫灯、纱灯和走马灯。正中从屋顶上悬下巨大的龙凤、麒麟、骏马、兔子、松鼠、寿鹤等灯彩，这些灯彩都用楮练、纱帛、鱼鱿、羊皮、料丝等制作而成，这风儿轻吹，那骏马、松鼠、寿鹤、兔子灯上的纸穗千丝万缕的飘动起来，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莲女从怀中取出几个铜板，钱却只够买只荷花灯，那也正是自己一眼相中的，或许习惯了以前富裕的日子，又或者自己实在喜欢。她递过铜板，接过花灯，正待转身，手中的花灯却被撞落了，弯下身子捡起那花灯，好在自己眼明手快，否则教行人的脚给践踏坏了，她回过头来，本想要理论一番，却看着那个窈窕的身影，她有些失魂的跟着她，好不容易挨近，却让过来的一辆马车给挡住了去路，她只能看着她消失在人群中。不知为什么，对于那个影子总笼在心头挥之不去，或者，她认错人了。

　　在街南便是古玩摊铺，青石板的街道上欣赏字画的士大夫，把玩瓷器的文人摩肩接踵。其中有一间书写着丹青轩的铺子，雕花门帘，古色古香，别有一番风韵。莲女雀跃的踏了进去。

　　莲女把手中的画卷小心的打开，深怕弄折了画卷。老板接过画卷，露出赞叹之声。可是，不一会儿就摇了摇双手，“这有点像自在居士的画迹，临摹到以假乱真的份上也实属不易，可是，赝品就是赝品，这假的怎么能成真。画上都是女子，且都不是四大美人，也不是名门侍女，却都是采莲的穷苦女子。自在居士擅画花鸟和仕女，这书法笔墨豪放遒劲，画作极精致艳丽。所画红莲身价甚高，海内多重金求购，还会画这些没什么姿色的女子吗？

　　“说的你有多了解他似的，你快拿钱来吧！”莲女伸出四个手指。

　　“除非自在居士本人来卖画，否则都是赝品，你这姑娘家又是从哪里收得这画来糊弄我，做买卖一本万利，赔本买卖我可不做。”老板挂着祥和的笑，可是，脸上早就下了逐客令。

　　还没等莲女据理力争，就被轰了出来，心中一肚子的气，更多的是可笑。仕远还在国子监的时候曾经来过这里，而自己真正也才卖过一次画，大多是别人帮着来卖的，只因为自己从来不缺银两，坊间的赝品早有耳闻。只是，那时候自己也从未在意，自己画画只是想画便画了，卖画只是打发闲暇之举，压根也没想到要以此生计，他只希望自己的画作可以在坊间流传，赝品越多，反而流通也越快，因为，他希望一个人可以看到。

　　曾经多少达官贵人等着他的画作，原来他们要的只是一个自在居士的虚名而已，却从来不想读懂他的画。假亦真是真亦假，到头却一场空。如梦如影亦如幻。

　　莲女提着荷花灯一个人走在嘈杂的市集，来到了河边，她跳上小船，摘了片莲叶盖在脸上，口中却吹着啸，心中的灵魂早在童年的时候就会吹采莲曲了，这啸也是母亲教给他的。悠闲地吹着啸声，岔开四肢，翘起二郎腿，俨然忘了自己现在是女儿身了，那荡漾的小船让自己疲惫的身子越来越昏沉。

　　在半睡半醒间，岸堤上却有一条黑影逼近，有人用脚踢了踢莲女的身子，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喂，我要渡河。”

　　莲女没有回答，只用手指了指对岸的渡船。

　　“那船回来还要些时间，我这可等不及，我包你这条小船。”

　　莲女一把坐起身来，脑袋上的莲叶也落了下来，她笑着道：“好，先给钱好办事。”

　　那人先是一惊，而后就从身后的包袱里取出了银两来递给她。莲女帮着他把箱子搬上船去。
　　“原来是位姑娘，我听那啸声还以为是位小兄弟。”

　　只见这人穿着一件黑袍子，脸上也遮了个大斗笠，那一层黑色的纱让人看不出模样来。这反而激起了莲女的好奇心。“这么热的天，这位客官不觉的热吗？听客官的声音有些相熟。

　　“这遮久了反而不觉的热。话说，这夏日还有买荷花灯之人。我脸上有伤痕，只怕会吓了众人，只能黑纱遮面，要说天下面相相似之人何其多，更何况是声音。”

　　船划到了湖中心，那人站了起来，莲女只觉的船左右摇晃，那人着急的问：“这上元门还有些水路。这都行驶了好久了。”

　　“这么急着去投胎吗？”莲女这才发现又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笑着说道：“不是，我是说这位客官莫要急，这船小行驶的自然慢了。”

　　还没等莲女解释完，那人就夺过桨来，他划桨的速度很快。几十里的水路甩在了身后，莲女不由看着自己的四肢，心中的灵魂怀念起男儿身的日子来，想着想着不由想起那些画舫，想起秦淮河旁的歌调来，都是些荤段子，本来只是心里哼哼，没想到后来竟然哼出了声音。在晃荡的小船上身子更容易疲惫，这人一劳累，心防就松了。

　　“这调现在这么流行吗？从秦淮河都吹到了玄武湖，再过几日难不成莫愁女也会唱了？

　　“这位客官这唱曲的不都是姑娘唱的吗？”

　　“说的你很懂的样子，你又没去过那种地方，那可是男人的温柔乡。

　　“沉鱼落雁也不过这样。女人什么都好，就是总爱问你爱不爱我，你有没有忘记我？”

　　那人点点头，奇道：“看来，你还挺了解的。你这话好多人确实都这么说过。不过，你那立场浑然不似姑娘家说的嘛。”

　　“客官，你划了这么多水路，应该很热吧！我帮你扇扇。”莲女最怕被人逼着承认是女人，虽然此刻是已然女儿身，可是内心的灵魂一刻都没有妥协过。她拿荷叶不停地帮他扇着风，可是眼睛却定定的瞅着那被风时而吹起的黑纱。

　　那人忽然伸出手来，一把拧断了莲梗，抬高嗓门道：“我不用。”

　　莲女自觉没趣，只能把荷叶盖在头上，一个人吹着小调，逍遥自在的欣赏着湖光山色。想到不用干活还有银两拿的好事，今日虽然画没卖出去，但也不亏，不由睡了过去。送完那黑衣人，就又折回去了，回到莲塘，太阳都到正中了。

　　“莲女，你一上午都跑去哪里了？”采莲女正在浅滩劳作，见她的小船远远地过来，便挥着胳膊叫她，莲女把船驶近岸边，几个采莲女跳上了小船。

　　“刚才有人要渡河，我刚送走他。”莲女划着桨，背上一个大草笠，头上还顶着一片碧绿的荷叶。

　　“你买这花灯做什么？这过年可早着呢？”

　　“你们这就不懂了，这夏天买这价格自然便宜。”

　　“说的也是，明天我也去买。”

　　“莲女以前就懂的多，只是，不说话。现在能说会道，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真是令人头疼，妹妹们。我会好好爱你们的。”说着莲女左拥右抱，看着莲塘深处的白鹭，心中觉的这样的日子虽然清贫，却也自在。

　　“就爱贫嘴，以前莲女的歌声可好听了，唱几首歌谣给我们听听。”

　　莲女抬起头来想了想，便轻轻哼了起来。

　　“月儿弯弯照九州,
　　妹儿生得白如鹅。
　　眉儿弯弯身儿俏，
　　不如与我共罗帐。
　　北斗七星占天上，
　　天子占的金銮殿。
　　和尚占的破庙堂，
　　郎儿只爱美如玉。

　　“这不是荤调子吗？”

　　“这哪儿是荤调子。可比我刚才唱的清多了。还有比这更好听的呢？还是听月儿西沉后的歌谣吧！月儿弯弯渐西沉……”

　　采莲女们都听不下去了，露出鄙夷的神色来，用手指戳着她的脑袋，“这哪是姑娘家唱的小调。你这变的还真快，看我们不撕烂你的那张嘴。”

　　莲女折了一朵莲花，看着满脸通红却又指桑骂槐的采莲女，不觉觉得眼前的采莲女甚是可爱。

　　莲花复莲花，
　　花叶何稠叠。
　　叶翠本羞眉，
　　花红强如颊。
　　佳人不在兹，
　　怅望别离时。
　　牵花怜共蒂，
　　折藕爱连丝。

　　那是很多年前母亲曾经教给莲女心中的灵魂听的歌，仕远小时候娘亲常常哼这些小曲，听久了自然便会了。此刻，却以女子的声音唱着，不免吃了一惊，那声音仿佛是立在红墙边的娘亲在哼唱，心中不免有些激动。

　　“莲女的歌声真好听，有多久没有听你唱歌了呢。”

　　莲女却垂下头来，手中的莲花跌落到湖中，看着一波碧池，缄默了。

　　莲女背着半箩筐的莲蓬回家了，刚推开门，姐姐便坐在院子里正在把晒干的莲子放入竹篓。她卸下背上的莲蓬，帮着姐姐把莲子收好，姐姐看着只有半箩筐，又看着那手中的花灯大发雷霆。

　　“你怎么就变了，今天怎么只有这些莲蓬。这荷花灯为何连年都买，这都烧坏好几个了，你又不是顽童，连提个灯笼提不稳。买这些没用的玩意有何用，爹爹的病你又不是不知道。”

　　姐姐一把夺过莲花灯，只想把气出在这花灯上。

　　“别摔，姐姐，你看，上午有人要渡河，所以我才耽搁了些时间，我可一刻没偷懒。”

　　她把银两递给姐姐，姐姐这才发现错怪了她，不由安慰道：“这灯节可早呢。你这可得等很久。”

　　莲女把荷花灯放在手心里，生怕弄坏，细细的观赏着。“我只觉的喜欢，一眼看上去就想要了，看着这灯总觉的哪儿见过。”

　　姐姐挨着她的身子坐下来，“荷花灯不都一样吗？”

　　“这上元灯节还早着，现在买的人自然少，价格也便宜，要是一到明年开春，这买的人多了去，价格哪还会公道。”

　　“你就是有理，就是会贫嘴，这往年不会说话，这几天把那些年没说的话全倒出来了。”姐姐走到屋内取了药到院子里煎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