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盗圣好像不一样》橘色面包

13、第十三章 得失之间

　　晚春时节的上京，灰色云层似席卷天幕的一笼轻纱，绵绵阴雨伴沉闷步步袭来，卷起了空气中潮味和冗积灰尘，陈旧又潮湿，让人身感黏腻不适。

　　蔺不言头手持一把油纸伞遮雨，独自来到了西市衍水居处。

　　此时，雨停了。

　　衍水居，正如其名，坐落于上京西市录事巷河边，半临水而建，以一片茂密竹林作天然屏障于闹市分割，晚风刮过，阵阵声响起，香气清幽袭人。

　　蔺不言翻身下马，将马儿系于门口大树下，她踏进衍水居小院，迎面撞见一旁河面之上漂浮的小船，陆行知正悠然自得地饮酒。
　　此人还真是悠闲。

　　蔺不言不露声色走上小船，坐在人对面，“白衣子鼠，难不成是个不守信的人？”

　　“今日是我失责，他日定略备薄酒向蔺姑娘赔罪。”陆行知歉意十足，将另一杯斟满的清茶，推到面前，“我们直接谈正事，如何？

　　蔺不言端起杯盏，细细品尝，才伸出手，做出一个“请”的姿态。

　　陆行知不急，她当然也不慌着问孟老先生之事。

　　静观其变，不欲其乱。

　　见陆行知慢悠悠再斟满，才听到他切入正题：“近日我四处打探，得知原先京郊那具尸体，曾去过鬼市，人该是带着鲛珠一同去，从鬼市出来后马上死了。”

　　蔺不言思索片刻，问道：“鬼市？”
　　她似乎听过这个地方。

　　“这鬼市十分有意思，世上一切皆可于此处寻得，消息、珍宝、药品，甚至是失踪的人，以前为了探听线索，我曾去过几次，发现鬼市交易唯有两种方式，金子或是等价交换。”

　　陆行知意识到她对鬼市了解甚少后，缓缓将一切解释给眼前人听，却在最后留下一句满含警示意味的话：“据说鬼市存在已有上百年，鱼龙混杂，属于朝廷管辖不到的地方。”

　　“建立鬼市之人很聪明。”蔺不言说，“黄金作为流通货币，即使改朝换代也不会受影响，以纯粹钱财来往是最为牢固，同时设下等价交换的以物易物模式是为了拓宽交易渠道，更让鬼市获得更多有用之物，从而经久不衰地运作下去。”

　　“没错。”陆行知眼中尽是赞赏意味。
　　听了他寥寥几句，便将鬼市解构如此清晰，真是让人另眼相看。

　　市井皆传蔺五姑娘聪慧过人，以往陆行知权当是上京城世家互相吹捧之语，没个真假，后来与她相处，陆行知却更不以为然这传言了，天下英豪如过江之卿，慧者何其多，蔺不言的身上与其说慧而不如说是疑，她带了一股莫名的敏锐疑心的心思，那需要经年累月、游走江湖坊间，常与人打交道而生出的。

　　当然这类也有天生，前半生陆行知只见过两次。
　　一次是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生活多年，精通察言观色之术；另一次是出身低微多被人瞧不起，幼时经历各种贬低。

　　陆行知想不明白，这位蔺五姑娘所生长的环境必是不可能，为什么会塑造出这般敏锐心思。

　　他开始对蔺不言有些好奇心。

　　水面之上泛起了阵阵波纹，一层层，一片片地漾了开来，晚春绵绵细雨又在此时归来，伴着习习凉风，船舟轻轻摇晃。

　　思绪飘远，陆行知有些恍神，被一阵平静声音拉回。

　　“前日，我得知京郊又发现了几具尸体，不知是否与此有关。”蔺不言顺着此人的话，将之前在食肆得知的线索告知。

　　陆行知双眼轻眯，低声一句：“又增加了尸体？”

　　“又？”话音刚落，蔺不言立即从话中抓住了关键字眼，反问，“那具携带鲛珠的尸体出现前后，莫非还出现过类似情形尸体吗？”

　　“出现过。”陆行知神色一沉，将近日探查线索全盘托出，“我查到，此前每三个月京郊均会出现尸体，其中不少是户部没有记录在册的。”

　　“怎么会？”蔺不言心中愕然，便下意识坦言所想，“莫非与这鬼市有关？”

　　“难说，”陆行知说道，“鬼市以入世不出世自居，只做交易，向来不插手江湖朝堂之事。”

　　蔺不言心想：这鬼市怪有原则，只是原则为了约束，若有人违反该如何。她想了想，又道：“眼下若想抓住线索，鬼市说不定定是个好的突破口。”

　　“此处必是有蹊跷，我们免不得要去一趟。”陆行知点了点头，这几日也是如此所想，而最后一句话正是征求盟友意见。

　　“正有此意。”蔺不言做出了与其同样的决定，近在眼前线索万不能放过，继而谈起，“再者，鬼市是一个极度危险与混乱之地，若慢了一步，其中隐藏线索怕会被幕后之人抹去，到时更加难以抓住头绪。”

　　“鬼市半夜而合，鸡鸣而散。蔺姑娘明日若有空闲，戌时日落后，此处相见。”既然两人都无异议，择日不如撞日，陆行知顺着话语定下时段。

　　今日后，蔺不言便会以姨母病危需日夜陪同为借口，离开蔺府，住进江府，恰好能自由出行。
　　她轻应一声：“好。”

　　原定正事聊完，那么接下来，是今日来到此处的真正目的。
　　蔺不言端起矮木桌上杯盏，一口气将清茶饮尽，起身立于船首，微微侧身盯着他。

　　“陆行知。”
　　蔺不言第一次连名带姓叫他。

　　陆行知闻言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那一双眼生得极美，转动时，眼中琥珀色瞳仁犹如一颗蕴藏多年的松柏脂，流光转动，神秘而闪耀。

　　“你理应知晓，我姨母若病逝，我便不再需要寻找鲛人珠，而我们的结盟也到此为止，但是你不一样。”

　　“你在威胁我？”虽然嘴上这么说，陆行知内心却喜得很。
　　鱼儿终于上钩了，他怎能不兴喜。

　　几日探查，除了鲛人珠线索外，他发现眼前人冠以“蔺”字为姓，被江家抚养长大，与上京蔺家人几乎无半点感情。
　　她寻鲛人珠给江家夫人治病，连命都愿意奉上。

　　故此，从人抵达衍水居之时，便知道她为何而来，况且陆行知是故意露出马脚引人前来，要的就是想看看，上钩的鱼儿会如何应对。

　　“随你。”蔺不言双眉一挑，满不在乎扔下一句，并不受任何影响。

　　“没了你的帮助，只不过多费一些时日找到鲛人珠。”陆行知肆意拎起青瓷酒壶添酒，一饮而尽，往后轻轻一靠，满是不在乎语气，“蔺姑娘未免太小瞧我。”

　　蔺不言朝其一笑，“鲛人珠从宫中流出，你觉得它最后会回到哪里？”

　　说出此番话时，其实她心中并没有底。
　　近日线索，无法推测出鲛人珠下落几何，仅仅是一直围绕上京进行，她隐隐感到东西与皇家人脱不开关系。
　　陆行知并不笨，当然也能察觉到。

　　见人未回应，蔺不言再度开口：“而且我与沈家结亲后，你当真有把握？不如看看是谁先拿到鲛人珠。”

　　“看不出来啊。”陆行知也不急着反驳，悠长尾音带着两声轻笑，“蔺五姑娘，还真是...睚眦必报。”

　　今日一见，陆行知要的便是这句话。
　　自上次镜月阁一事，他已经猜出二三，因此陆行知早早与孟七谈论过江家夫人的病，并讨要了药方子。
　　但他一直在寻一个机会。

　　直到沈府假山，两人分别后，陆行知并未离开，而是暗中观察一切，直到他听见江家夫人病危消息后，他便觉着机会来了，起身来到衍水居，静待蔺不言光临。

　　不过，他并不是真的想要江家夫人病逝，若真因病去世，于他而言损失确实是最大。
　　蔺不言只要鲛人珠，可他想要远不止这些。
　　结盟的天平，总是需要砝码的平衡，怎么能永远倾斜于一侧。

　　“蔺姑娘，果真是消息灵通，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陆行知从怀中掏出一张薄薄信笺，其中正是孟七给的方子。

　　此时，蔺不言就算是傻子，也明白这药方是早早备好的，面上仍保持平静地说：“请讲。”

　　“暂缓与沈家婚事。”

　　果不其然。
　　此人心思实在不简单，如果自己在这时与沈家完婚，两人合作便会岌岌可危，因为履行婚约后她便彻底绑在了沈家，无论何种发展，手中可用势力只会更大，也许有朝一日并不需要与他结盟，而提出这个条件，陆行知是逼着她走向沈家，乃至蔺家对立面。

　　可惜陆行知算盘怕是要落空了，他的这个请求正巧与她近日所想不谋而合，即使他不提出，蔺不言也会延迟婚事。

　　出门确实得看黄历。
　　有用！

　　蔺不言悄悄地慨叹一番后，毫不犹豫应下：“我答应。”

　　见眼前人答应得太快，陆行知反而有些不安，骨节分明的食指下意识在杯盏边沿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

　　“陆行知，你怕了吗？”不疾不徐，带着恰到好处的询问，如同雨后激起的清纯草木香和泥土气氛。

　　陆行知：……
　　好一个激将法，对他适用了。

　　“这是药方，保证江夫人病情有所好转。”陆行知将手中信笺推向矮桌另一侧，再次许下承诺，“蔺姑娘延迟婚约以后，孟老先生更会亲自上门诊治。”

　　绵绵细雨，滴滴嗒嗒的连成一线，雨似乎大了些。

　　“江湖黑白两道，白衣子鼠竟通吃，当真是厉害。如今与你结盟，算是不言高攀了。”尽管这回蔺不言没有吃亏，但被人算计的滋味依旧不好受，非得刺对方一句才顺心。

　　明明是一番挖苦嘲讽之语，陆行知既不觉得恼怒，又无任何不适，更无意反驳回去，不知是因目的达到，还是这股怪异的变化。

　　陆行知再度寻去，见蔺不言手执一把米色油纸伞立于船首，水红色裙袂映入碧绿水面，与岸边垂柳枝条一同起舞。

　　一大片新苗挣脱束缚破土，抽发，而此刻陆行知的心思也如同那些欢欣鼓舞禾苗一般雀跃，涌动。
　　上自斜阳金光，晚春微风的踪迹，下至船舟前水漾，一并留在他的心田。

　　“谢谢夸奖。”

　　唯有一句，不知所谓的回应。
　　陆行知的心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