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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四章 半句别恨半心凉(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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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的风波骤平后,一切就陷入了一片难得的平静中,朝野上下一片平和,其乐融融。
自然,这其间的苦楚与辛酸,唯有当事之人才会明白,旁人看的只是那一份热闹,以及享受的是如今的安宁。
岁月悠悠,时过境迁。
京中私下谈论的,早就不是数年前的西境战事,而是那过去被贬为庶人的高阳公主,哦,不对,不能称之为公主了,现下应该称之为高阳郡主的。
说到这郡主一衔,便就要提一提那在公主被褫夺尊号后,忽然冒出来的顺宁老王爷。
皇帝的嫡亲血脉在登基之前就死得差不多了,便就是偏支血脉也没有多少,等到皇帝登基了,还活着的偏支血脉为了避嫌,也或许是心有忌惮,便大多是自请去了偏远之地养老。
唯有这顺宁老王爷,因着年岁大了,出行不便,便就和老王妃在京中养着。两人膝下唯有一女,女儿嫁得如意郎君后,两老便就是彻底放下心了,平日里种花养鸟,同他的封号一般,平顺宁静,很是听话。
故而,往日里,这顺宁老王爷都显得很是没有存在感,若不是那位褫夺了尊号的庶人公主留在他的府中,怕是不会有人想得起来,这京中还有这么一位皇室血脉。
那位庶人公主当初不知怎的就被顺宁老王爷带回了府中,顺宁老王爷的意思是说,他们膝下唯有一女,女儿出嫁后,府中空虚,而庶人公主无论怎么说都是皇室血脉,如今皇室血脉凋零,他们不忍心看着人流落在外,便就将人接回府中养着。
这话语倒是体现出他对皇室的一番忠心。只是,这心思,是自愿的,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就说不清楚了。总归,这之后,顺宁老王爷那唯一的闺女一家子是过得顺心顺意,平步青云。
而今,过去的事在数年之后慢慢平息,顺宁老王爷便就上折子为庶人公主请封郡主,只说这庶人公主待他们二老甚是体贴,他们本是想着将人收为义女,但庶人公主总归是圣上的嫡出血脉,他们这般行为怕是会失了规矩,故而想着请封郡主,也算是全了庶人公主同他们顺宁王府的情谊。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是皇上却是应允了。
天子金口,一言既定,旁人自然也不好再多有质疑。况且,不过是一个郡主头衔而已,一名女子,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这些年,皇上对那位的厚爱,众位臣子都是看在眼里的,谁也不想因着这么点小事而惹皇上不虞,因此这事便就这般定了下来。
然而,这般举动,却是让当年费尽心思的陆家以及谢家成了一个笑话。
陆昌明坐在茶楼之上,他看着下方来来往往的平头百姓,热热闹闹的烟火气息扑面而来,日头高照,可是他却未能感受到丝毫的暖意。
“不过是世事无常,师弟还是放宽心,喝点茶。”阴影之中,郭淮从里边走了出来,姿势优雅地沏了一杯茶递送给陆昌明。
茶香幽幽,沁人心脾。
陆昌明只是看了一眼郭淮,却并未接过对方递来的茶水,而是自顾自地动手重新倒了一杯茶,捧在手中,杯中茶水温热,热度从瓷白的杯壁上透出。
郭淮见陆昌明如此冷淡,他也不在意,只是笑了笑,将递出去的茶杯收了回来,他抿了一口,望着楼外的热闹,叹了一口气,道:“师弟,这是还在生我的气呀?”
“师兄言重了。”陆昌明淡然回道,“师兄如此神机妙算,我哪里敢生师兄的气,若是惹着师兄了,怕是师兄一道妙计,我可就是麻烦缠身了。”
话语里带着一丝浅浅的讥讽之意。
郭淮沉默半晌,他看着陆昌明,脸上的笑容慢慢地荡开,眼底的眸光幽冷,他凑近陆昌明,接下来出口的话却是冷冽无比:“师弟,你知道老师当初是怎么死的吗?”
思及自己所知道的真相,以及这些年在心底藏着的恨意,郭淮心头是恨极了,他本以为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他想着能够如同老师那般,为天下苍生计,实现一番抱负。可是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敌人会是那一位他应该忠诚的帝王。
“你以为老师真的是病重而亡吗?”他本来是不想在此时将这事儿揭开来,可是他看着还带着一丝天真的师弟,他在这一刻,却是觉得心头堵得厉害。那梗在心头的话,若是不能吐出,他想自己是会怄死的。
陆昌明似乎想不到郭淮会如此话语,他心中一惊,过往压在心头的想法,在此时无端翻涌上来,面色越发苍白,呼吸急促,抬头定定地盯着郭淮。他的双唇微微颤抖,可是却什么都不曾出口,他说不出口,或者应该说是不敢开口。
心头的骇怕越发浓郁,他凝视着郭淮,脸上的血色已然褪去,不敢问,是因为他害怕得到的那个答案,令他无法面对。
只是此时不是他不问,郭淮便就不会说。
郭淮想着,那些事堵在心头太多年了,他的四处游历,并非是同师弟所言的去入世学习,而是逃离这令他窒息的京城。这么多年,他走过很多地方,也做了很多事,这丝丝缕缕,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替老师讨得一个公道。
老师在信中让他莫要介怀,一纸别恨,日夜难眠,他怎么可以做得到呢?他自小无父无母,是老师将他养育成才的,在他心里,陆府是他的家,老师便就是他的父母。
父母之仇,不可不报。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宽容的人,睚眦必报本就是他的性子。
“你知道吗?老师是死在李世启手中的,”郭淮的声音轻飘飘的,可是却藏着一抹冷意,“他是被毒死的。”
“他到死都瞒着你,他用他的死,保下你和大姑娘两个人。”
郭淮的话语入了陆昌明的耳朵,仿若是泼天的雪水淋了他一身,寒彻骨,痛浸髓,他的身子不由得发抖,喉头发紧,张了张口,颤声道:“你说什么?”
他其实知道郭淮既然敢说出口,那必然是真的。只是他太怕了,怕得不敢相信,所以才这般怯弱地发问。
郭淮没有回答,他的双眼同陆昌明的双眼对上,两人许久不曾说话,看着陆昌明殷红的眼眸,双手紧握成拳,他面色苍白得厉害,整个人宛若是被什么击中了。
陆昌明的身子在发抖,那是情绪太过激动而导致的,他的呼吸很是急促,就在怒意到了极点的时候,他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陆昌明站起身来,神色阴沉地往门外走去。
郭淮似乎是早就料到了陆昌明的举动,他将手边的茶杯猛地一甩,扔到陆昌明的脚边,猛然破裂的瓷杯四分五裂,溅落开的瓷片划破陆昌明的衣角,也让陆昌明的脚步停了下来。
陆昌明微微垂头,他低着眉眼,一言不发。
“你现在这样去,有什么用?”
听着郭淮的话,陆昌明只是沉默而僵硬地站在那里,好一会儿,他回过头来,定定地看向郭淮,哑声问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郭淮又取了一只茶盏,他将手边的茶壶提起,倒了一杯,茶的清香在屋子里弥漫开来,令人觉得心静幽雅,他将茶杯推送到对面,而后开口道:“坐下,喝茶。”
陆昌明走了过去,他凝视郭淮半晌,才缓缓地坐下,端起茶杯小抿一口,他垂下眼,将手中的茶杯放下。
“所以,你要我怎么做?”
郭淮低头看着自己已经空了的茶杯,又添置了一杯,轻声道:“弑君,你敢吗?”
这一句话很久之前,郭淮曾经问过他,那是婉婉新丧之时,他是如何回答的?陆昌明垂下眼,许久不曾开口。
“你的祖父是被他毒死的,你的妻子是被他的女儿害死的,便就是你的嫡长子,九死一生,也是拜他们所赐,而如今,你的仇人高高在上,尚未受到任何惩罚,便就是那无关痛痒的褫夺公主封号,现下不也得了一个郡主之位?”郭淮嗤笑一声,“我倒是想不到,师弟,你竟然会是如此能忍之辈。”
话说到这里,陆昌明幽然抬起头,他看向郭淮,眼底暗色涌动,他肃然问道:“当年,你让我送安衍出京,是计划。安衍出京的消息被人知道,也是你的计划。安衍入了死字营还是你的计划,昶平之战更是你的计划......我不信你!”
“怎么会呢?”郭淮从袖中抽出一本小册子,他慢慢地推送到陆昌明的面前,小声道,“昶平之战,我怎么能有办法干预,那可是平西军。”
小册子上记录着些许令人胆战心惊的消息,果如当年他和谢老将军的揣测。昶平之战的幕后之人,其实就是那位万人之上的天子,他要一场大胜,要短时间内的四境平和,这样他才能抽手清理京中的世家势力。所以,他行险设局,人人皆是棋子,他是那位血腥而又冷酷的执棋者。
而高阳公主,不过是一只推上明面的替罪羊。
难怪,高阳公主,始终是圣眷在身。
陆昌明低头看着桌上的小册子,白纸黑字,令人触目惊心。然而,这如此隐秘的事竟能让师兄知道得如此透彻,恰恰也证明师兄在其中定有一番推波助澜。
“凭借师兄的才智,便就是平西军又如何?”陆昌明从来都知道操纵人心之术最为可怕,他知晓郭淮学的便就是这一份邪术,甚至当年祖父不愿教习,是师兄私下里偷学的,后来祖父知晓以后,不知怎的就改了主意,亲自教导了。
陆昌明现下才明白,祖父大抵是怕师兄自学之下左了心性,因此才亲自教导。
“师兄,果真如祖父所言,是个天资聪慧之人,其聪慧,天下能与之抗衡者,不多。”
郭淮眉间微拧,他对上陆昌明的双眸,而后放下茶杯,笑着道:“师弟,言重了。”
“我承认,当年送师侄出京,是有我的盘算。但是师侄入了死字营,这不是我的计划,当时平西军中有杨威在,师侄入平西军,是那时候最好的选择。”郭淮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人心最是不可测,师兄我便就是手眼通天,也不可能算无遗策。”
“师侄入了死字营,我知晓后,也是竭力想法子保住人的。若不然,你以为师侄如何能够从十死无生的死字营里脱身?”
郭淮似乎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什么,他望着陆昌明的眉眼间一片肃然,轻声道:“所以,师弟,之前的问题,你有答案了吗?”
陆昌明紧紧盯着郭淮,他紧紧咬着牙,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间挤出一个字:“敢。”
事已至此,他还能如何选择?满心的不甘与怨愤在这一刻发酵成了一个胆大包天的选择。
听得陆昌明这一声‘敢’,郭淮面上肃然的神情陡然一柔,他哈哈一笑,将手边的茶水一饮而尽,站了起来,拍了拍陆昌明的肩膀,沉声道:“既然这样,师弟,你和你的新媳妇,先生个娃娃吧。”
“陆府人丁单薄,多生个娃娃总是保险点。况且,孩子多了,也不会都把目光落在那一株独苗上。”
言罢,他就潇洒地出了门。
陆昌明看着郭淮离开的背影,他的目光落回面前的茶杯中,澄黄的茶水微微荡漾,上好的茶香四溢,本该给人一股安宁的感觉,可是陆昌明的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四个字。
覆水难收。
“覆水难收。”离开的郭淮幽幽长叹,他自嘲一笑,似乎是在嘲讽自己刚刚的否认。
是的,刚刚陆昌明的询问,字字句句都猜得精准。
是他提议送陆安衍出京,也是他将陆安衍出京的消息透露,为的便就是让对方动手。找不到证据,那就制造一个机会抓到证据。
人不入死字营,又怎么能挑动师弟的情绪?有些事,不到穷途末路,是不能让人做到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正如现下,若不是皇帝下了那么一道封郡主的旨意,他的好师弟又如何能够狠得下心呢?
也是,他的师弟看着是个淡漠的人,其实吧,这心头软和得很,老师当年将师弟教导得很好,王道之臣,忠君爱民,师弟做得很好。
然而......世事无常,这一条恶途,便就让他这个不孝弟子带着师弟走一趟吧。
他握了握手,想着自己还是好好再盘算盘算,总要再给师弟留一条后路。
老太傅的心愿,是国泰民安,是天下苍生的和乐融融。老师希望他能够随心所行,不要为过往所缠,他想若是老师知道他如今作为,定是要生气的。
可是,老师已经死了。
而他现在也确实是随心所行,他想要复仇。
他无法替老师讨一个公道,那么就送那位下去给老师赔不是。
至于对不住师弟师侄的地方,往后他自会赔罪。
郭淮看着天空中坠下的夕照,叹了一口气,而后朝着阴影之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