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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大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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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血流干了,路走尽了,人才成为了人。
距离东三街医院被清洗,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间,死地居民看到成批成批身着白色防化服的公派部队自颓败的医院进进出出,黑色裹尸袋络绎不绝地送出来,搬运车来了又走,消毒水像浇花似的淋了一遍又一遍,医院的白色外墙愈发苍白,像在浸在水里发白泡胀的死人皮肤。
死地居民都是惜命的人,见东三街医院如见瘟神,平时过东区都对三街退避三舍。
那日,彻被召去主高塔提交工作日志。
彻一走就是一日一夜,145支队剩下的人都安分地待在据点,偶尔也出去揽一些力所能及的分数。
冬季确实是来了,且来势汹汹。尤其是空气湿度较大的时候,死地居民对落雪已司空见惯。当天风雪蔽日,沈闻在一间破车库里守着据点,抬头看茫茫飞雪微渺天光,估计不出是否已是午时。
不过,她心想,那两人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正想着,车库外响起一阵靴子捻雪的吱呀声。一阵拖动和摩擦过后,重物落地,半掩的卷帘门被拉开一人高度,雪花灌入,周泽仁和陈平出现在眼前,他们发梢染雪,发紫的嘴唇蒙上了一层白霜,但严寒之下均是喜色难掩。
“今天陈平大爆发!”周泽仁说着把从棉衣口袋掏出一把芯片,“有一大半B级都是他干掉的。”
一旁的陈平放下了猎/枪和砍刀,赧然道:“小周教得好呀,等你长到我这个年纪,力气大了,绝对比我打得多。”
陈平自从东三街一战痛失队友,便脱胎换骨似的,每日缠着彻和周泽仁教他攻防技巧,一个月过去,也能独自狩猎了。
周泽仁将芯片放入贴身防水袋,又从一旁的束口钓鱼裤里拎出一只死果子狸和一只死兔,支起铁架子,开始用小|刀处理毛皮内脏。
入冬之后,各支队除了出去赚芯片,偶尔也会打野味充饥,毕竟光吃压缩饼干不仅腻味,身体也势必每况愈下。所幸死地的食物链顶端虽然生猛变态,底层的小动物却和外界无异,物种反而更为丰富。
“上次打到果子狸是什么时候?唔...好像还是彻导教我们设套的。”陈平乐津津地用枯枝生火,仰头兀自憧憬,“哎,要是哪天能像彻一样强就好了。”
“那得靠天赋,还是省省吧...”周泽仁嘟嘟囔囔,一边利索地斩断果子狸锋利的指爪,开始对着尸体锤锤打打,试图把皮撕下来。
屋外阴风呼啸,周泽仁听着风声遐想,他第一次见到彻,是在一年前第一季的雪天。
他那时还是个小贼。
谁让他是无名出身,年纪又小,初来乍到时脸上还留着奶膘,一看就不像是猎手更像是猎物,凡是和他组队的都把他赶走了。
久而久之,他学会了偷窃为生。
那日夜半时分,周泽仁驾轻就熟地顺来了一把伯/莱塔Px4Storm,不料脱身不利被人逮了正着。于是他只能逃跑,在雪地里没命地跑。
那是一把好枪,算是物资里极稀有的货色,放到集市可以换半个月的口粮。所以他铁了心地要带枪脱身。
夜风怒吼,飞雪肆虐。
他迎风向前疾驰,脚下不曾有一丝怠慢。风雪直直削他眉眼,没头没脑地往口鼻里钻,砭骨的寒冷让他浑身木然。
跑路的技巧不在于快,而在于巧。惯犯周泽仁对周围的环境了然于胸,他眼疾手快地拐进一条巷子,然后奔上了一栋小破楼。
他在黑暗中蜷伏着,疯狂喘息,心如擂鼓。外面男人们在野蛮地叫嚣,狂躁的怒骂压过了风声,他在颤抖。
“小贼,我看到你了,给我出来!”
“扒了你的皮!好大的胆!”
男人们极有耐心,可无奈若是在寒风朔雪中呆太久,只怕死的会是他们自己。须臾,最后一阵叫骂停息,周泽仁战战兢兢地从藏身的角落爬了出来。
他把伯/莱塔抱在怀里,抚摸着这把沉重狠厉的凶器,在黑暗中轻轻地陶醉地笑着。
“小贼,干嘛呢。”
暗处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周泽仁吓得差点跪倒在地。
循声望去,他看到一个男人蹲在破屋的窗台上,正侧过脸睨着自己。
他立刻把枪藏在身后,不过那男人似乎对“枪”“偷窃”“扒皮”都不感兴趣,只盯了他一会儿,便又转过头去,望着窗外的风雪发呆。
周泽仁暗自庆幸,打算和这位陌生人就此别过。
不料他走出一步便听到男人又懒洋洋地说:“偷枪的眼光倒是不错。伯/莱塔Px4Storm,弹道平直易瞄准,回转式闭锁提高精度,吸光式瞄准镜,你捡到大便宜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自言自语道,“不过一个小孩子要这么好的武器也没用。”
周泽仁最讨厌别人说他是小孩子,就因为他是小孩子,别人不要他,嫌他笨,嫌他没用。
就因为他是小孩子,凭什么!你们这群大人有什么厉害的!还不是蠢得要死,连自己的武器都管不好!
他怒火烧心,愤愤道:“谁说没用的?有用!有这枪,谁还是我的对手!”
“嗤。”男人即使在嘲笑,声音也很空洞,“原来武器这么重要么,我认识一个人,一把刀子就能干掉A级,他从来不用枪。”
周泽仁和他杠上了,说道:“你吹牛!死地哪有这种人,你编的吧,不然有本事你把他叫过来!”
“他死了。”
男人的声音极冷,在寒风中飘荡。
周泽仁吃瘪,怒火瞬间灭了一半,这才注意到这个男人有点奇怪。
他像一只大鸟停在窗台上,被夜雪照亮的侧脸是那么冰冷坚硬,耳边银色的十字架耳坠摇晃,风雪穿过他凌乱的额发,微垂着的眼眸很空,很漠然。
简直有点悲伤。
片刻后,周泽仁被他这张苦脸看得于心不忍,便搭话:“那你真见过他?”
“见过,还很熟,他是我的...”男人斟酌了一下,“老师。”
“哦?那你肯定也很厉害咯?”
“嗯。”男人的语气像在自嘲,“要不要打个赌?”
“什么?”
“我用刀干掉一只A级,你的枪就借我玩玩。”
周泽仁讨价还价:“玩玩是玩多久?”
“就开一枪。”男人转过头乖巧地咧嘴一笑。
周泽仁转了转眼珠,正欲答应,结果男人一个箭步冲过来,夺走了他手上的枪。
“喂!耍赖!你这骗子!”周泽仁面红耳赤。
“啧,我说过了,赢了就开一枪。”
他掂了掂弹|夹的重量,麻利地上膛,然后对着漫天飞雪扣动|扳机。
“砰!”
“你干嘛呀!”
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夜晚沉睡的死地瞬间活了过来,鸦群扑棱棱振翅盘旋,受惊的野兽迷茫地低吼,开始四处走动,莹莹绿眼搜寻着大胆的入侵者。
周泽仁脸刷的白了,男人对这个效果倒是很满意,他的视线在不远处几头还带着起床气的暴躁巨兽间挑挑拣拣,最后落在一头巨熊上。
“那就这头好了。”他又是露齿一笑。
他在周泽仁错愕的眼神中一跃而下,抽出一把打刀,刀刃寒光如新雪,就这样向巨熊疾驰而去。
“看好了!最快的...”
后半句话淹没在风中。
他持刀的方式遒劲而优美,使这场杀戮平添三分妖异的魅惑感。
熊注意到他了,威严地抖了抖一身肥肉,目眦圆睁,在黑夜里杀机毕露,肉掌步步震地,如长匕|首般的森森犬齿尽数亮出,发出穿云裂石的咆哮,口鼻边的冷空气化作一团巨大的白雾。
男人的刀法像极了居合,挥刀如风,收势如影,一瞬一击,每每出击便后退周旋,像在观察猎物的弱点。
负伤的巨熊被这种挑衅般的攻击激怒了,它毫无章法地向前猛冲,抬起上肢欲蓄势砸落。
就在熊以千钧之势扑下的瞬间,他如鬼魅般逼近熊柔软的腹部,它唯一的软肋暴露了,近在咫尺。
一瞬间,男人兴奋的呼吸贴着熊沉重的心跳,像恋人亲密的呢喃。
而后,长刀精光一闪,直插心脏!
巨兽沉重的身体狂怒地扭动,却逃不过被惯性牵动的宿命,毒蛇般的长刀一寸寸贯入胸膛,避之不及。
长刀自下而上贯穿了那怪物,迸出金属摩擦与骨骼崩碎的声音。
下一秒,手腕利落一转,那牵动着整把长刀的狂躁心跳骤然停止,刀,静静地穿胸而立,像无字的狭窄墓碑。
复拔出时,点点猩红溅上男人素白的脸颊,沿着他微扬的眼尾蜿蜒成一条血痕。
似默然流淌的泪。
在那一瞬,他抬起头,漫天飞雪尽入他眼,那双眼中明明含着山呼海啸般的威严,却是那么悲哀。
周泽仁张着的嘴一丝气声都发不出,连心都不跳了。
男人抬起还淌着血的刀端详,看到参差崩裂的刀刃时,轻轻“啧”了一声。
附近有分队在围观,更多的分队赶过来时,只见熊还温热的尸体如大山倾塌在地,一个消瘦的男子正用刀柄一一敲打巨兽的左爪指骨,侧着耳朵听回音,下巴微抬。远处透雪而来的探照灯光勾勒出他凌厉的侧脸轮廓。
最后,他用刀挖出埋在左爪的芯片,连芯片带血丢到了一旁目瞪口呆的周泽仁手里,然后把废刀插回巨兽颓然塌陷的胸膛,默默离开了。
那是周泽仁第一次见到他,再遇是两季之后,他们被分到了同一个支队。再后来,他知道了男人的名字叫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