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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惊风雨(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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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颜所居之处,名为安澜楼,取自安宁波澜之意,是颜泱在沐颜与寒泱入住时,亲自为这一双儿女所取的名字。
本是心中希冀,孰料一语成谶。如今,寒泱早逝,沐颜亦命途飘零,这一场生命里的波澜壮阔,如何安宁下来?
沐颜换回了女装,着了一袭淡紫色金宝地缎裙,慢慢踏上高楼,站在最高之处静静望着远处蔓草丛生的院落,那个她曾带着尹落伊去的小屋,是陆湛当年住过的地方。
她当初,也是常常站在高楼上,看着陆湛黑衣飞扬,剑光斩落,落叶缤纷,他用剑尖挑了梨花,从窗口飞入,落在她手心。那时候她微微笑着,看着陆湛踏着后院一地松松软软的梨花而来,两人一个白衣胜雪,一个黑衣凛凛,并肩站着,似是一双璧人。
十五岁的沐颜心气极高,有一次氏族女子相聚品茗聊天,彼此之间写了诗词互较,沐颜正被那些客套的闲聊折腾得极为头疼,被人起哄着要作诗,不忿之下,提笔便写“万蕊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的句子,闹得苏澈很是尴尬,她却从心底里淡出喜悦来。
她微抿了唇,露出很淡的笑容,染亮了眼睛,发丝在额前轻荡,一时竟显得极为温柔。
忽然听得耳边有声响,她伸出手,一只洁白的鸽子落入手中。解下鸽腿上的书信,是小乔从珞邰城给她寄来的信。
沐颜展信扫了一眼,略略知晓了那里发生的事,不由觉得好笑,小乔的性子,便是这样揉不得一点沙子。
她定神想了片刻,又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去漠北走这一趟,可是苏汛的事尚未解决,只得将小乔唤回了。
提笔写了回信,又让鸽子送走。沐颜看着那鸽子穿越了云层而去,直到最终变成一个黑点,再也看不见。
扶着窗栏,她临风微笑,刹那风华无双。
在房内呆了数日,沐颜才从霁夜口中得知容朔与戎狄终究还是开战了,大军的出征也在三日之后,她当下让霁夜去通知了子陵她被囚禁的事,并准备了绳索与匕首,收拾好了包袱,随时都准备从安澜楼上翻楼而出。念及此,她不由有些雀跃,从小到大,循规蹈矩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能真正光明正大地去叛逆,去反抗。
入夜后,她就吹灭了蜡烛,束了发,换上一身黑衣。霁夜早披了她的衣,在床上躺下,临行却是絮絮叨叨地叮咛不停,让沐颜从心底里渗出暖意。
沐颜俯身看着漆黑的院落,她很是利落地从窗外翻出,微抿嘴笑了一下,跟着陆湛学了好多年的功夫,虽然不如小乔,可是翻个墙的能力还是有的。
坐在安澜楼的栏杆上,夜风缭乱了她的发,沐颜静静等着。她遣了霁夜与叶子陵约定的接应时间为子时,现在还有半个时辰的空闲,便闲来观星望月。
忽然,耳边传来极轻的马车辘轳声,她小心地攀下楼来,站在黑色的巷子里,轻轻地向外走去。
蓦地,她停住了脚步。不对,不可能是叶子陵,子陵是最不惯坐马车的人,总是一骑白马懒懒洒洒地走着。就连让他多走几步也会抱怨个几句,更不消说是马车了。
那马车的声音越发地近了,沐颜的手慢慢摸到背后的弓箭,一点点地抽出长箭,冷冷的幽光在夜色里快掠一闪。然还未等她扣好箭,便见那辆极其豪华的马车几乎是瞬间,已驶至了她面前,香气撩人,香云纱作了帘子,金华锻铺了马车前的横梁,华贵奢靡,就连束帘的金钩也镂着精细的莲花纹样。
沐颜暗自心惊,她从未遇到过这样快的速度,就算是她,也不可能连箭都未张开就被人占得了先机。
“寒泱公子,把你的箭放下罢。”随着柔软而酥甜的声音,一个紫裳女子踏着莲步,袅袅走下马车。
那女子华服盛妆,点了朱唇,勾画了时下最流行的柳叶眉,秋水清亮的一双眸,眼角边染了淡淡的蓝色胭脂。
她福身一笑:“紫魅给公子见礼了。”
沐颜轻笑道:“言碧阁的紫姬姑娘?”她素手一抬,一枝箭闪电般地搭在了指尖,箭尖点在了紫魅白皙如凝脂的颈间。
紫魅妩媚地笑了,伸手搭在箭上:“公子还是不要出箭的好,这里可是不方便呢。”
沐颜挑眉一扫,见那马车上坐着一个黑衣的男子,低垂着发,抱着一柄长剑,疲懒地靠在车上,此刻见沐颜望来,亦是冷冷地抬眼注视着她。
一种森然的感觉仿佛从脚跟漫上头顶,沐颜目光如电,定了半晌,才慢慢笑着问紫魅:“紫姬姑娘猜猜,寒泱比之马车上的那位有多少胜算?”
紫魅掩唇轻笑了一声:“公子还是别试的好,那位可是有江湖第一剑客之称的江寒卿少侠呢。”
“是么?”沐颜笑容里隐隐有一种疏冷和锋利,“我们名字都带着一个寒字,也算是有缘了。”
她手中的箭仍举着,脑海里却没有停止思考。为什么来的不是叶子陵,而是这传说中名动晚商城的名姬?更为古怪的是,还有一个莫名给人以深重杀意的剑客。
很快,她思索的就不再是这个问题了,而是自己能否全身而退。
僵持了一会,沐颜才低头放下箭,粲然一笑道:“既然紫姬姑娘都如此说了,寒泱不试便是。”她静静拂开袍子,笑着,“那么敢问,紫姬姑娘深夜寻来有何要事?”
沐颜虽是一身黑衣狼狈,沾惹了尘埃,却不改清傲本色,依旧从容自如,毫不怯软。
紫魅欠身道:“少主有请寒泱公子前往寒舍一聚。”
“言碧阁?”沐颜似笑非笑,“现今这个时候言碧阁不是应该宾客满门么?”
紫魅极是婉转地笑道:“为了迎接公子,今日言碧阁谢绝他客,空阁相迎。”
沐颜心里算了算时间,离与子陵约好的时间还差许久,自己未必能撑到那时候,更何况,她们在不知晓自己具体出门时间的前提下,仍敢这样当街拦人,只怕子陵来了亦是一场恶战。思虑良久,沐颜这才一步翻身踏上马车,揽衣一坐,笑得温润:“那寒泱就敬谢不敏了。”
紫魅淡然的笑容在夜色中显得尤其模糊,沐颜静看着,竟觉得那张脸,有一种近乎妖媚的美丽,却又清丽独绝,不染纤尘,两种惊人的艳色在她身上矛盾着,却又如此地和谐。
紫衣轻摇,步步生莲地走回马车,随着那依旧糯软的“走罢”一声,马车又继续向前行进。
那“嗒嗒”在静谧的夜中格外突兀,隐透出诡异来,满街空空的回音,一下一下地击在沐颜心上,那种不安与空旷的感觉渐渐加深,她不动声色地靠近窗前,挑开帘子,向外望了一会,才安然坐回马车。
“怎么?夜色如此撩人,而令公子流连不已么?”紫魅巧笑着,一双盈盈目极是清亮。
沐颜自负一笑:“紫姬姑娘何不自己看看呢?”她笑意明媚,望上去纯净而单一,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方才在挑帘而望的时候,动了什么样的手脚,她虽不精武功,可并不代表会束手就擒。
沐颜合了眸,轻倚在车内的软榻上,随着那马车的一摇一晃,竟闲适地休憩起来。
紫魅低垂着头,大半的长发遮住了她娇好的容颜,只能看到她发间的金步摇,也在轻轻晃着,那金色的璀璨光芒,带着暗淡的阴霾,流转不定。
沐颜醒来的时候,已是在一间沉香弥漫的房间,窗纱半卷,紫流苏滑落了满地,窗边置着雕花的沙漏,处处透着奢靡之气。
她略一皱眉,她与小乔俱不爱气味过于浓重的香料,闻之亦多是心生厌烦。坐起身,却觉不对,低头一看,不由心神大惊。
她竟穿着女装。
那是一身淡黄色绸丝卷袖裙,熏了很淡的桂花香,倒是与满房间的糜烂之味大不相同。沐颜伸手一触头发,果然,头发被打散了,松松垂在肩上。
她赤足下床,拿住身侧的铜镜,镜中那张熟悉的容颜已没有装扮男装时的冷硬,而是几分妩媚,几分清朗。她松了口气,幸好,只是被换了衣服和发式,顶多拿假扮兄长玩笑的借口来搪塞,纵使瞒不了明眼人,口上总说得过去。
重新穿上绣鞋,沐颜正要掀帘而出,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紫魅端着一盅热汤走入,见沐颜披发素颜而立,不由怔了一怔。
沐颜与锦乔本就是容朔极有名的美女,昔时以寒泱的装扮出入朝庭,但也没人敢说她过于女相,今日换了女装在人前,却是将那分柔媚明明白白地露了出来。
沐颜突然开口:“我睡得那么沉么?”
紫魅倒是没隐瞒,径直莞尔一笑:“不是,是紫姬给公子,哦,不,大小姐闻了安神散呢。”
沐颜冷冷看着她:“你们带我来,不会就是为了看我是男是女罢?”
“自然不是。”紫魅欠身,紫色的镏金裙摩挲着,带着很是细微的声响,腰间的配铃泠泠而动,“大小姐用过汤药醒神后便可去见少主了。”
沐颜端起那碗药,仰头喝下,冷笑道:“希望你们少主没有无聊到在药里下毒。带路罢。”
紫魅笑笑,带她从门口出去,绕过清冷的厅堂,向后院走去。
后院打理得井井有条,两边的花草都养得极好,门前一棵桂树,枝叶繁盛,稀稀落落点缀着淡黄色的小花,幽香化开了一院的凄清。
紫魅悄然静笑,退了下去。
沐颜推门进了院子,满院的肃杀之气迎面而来,院子里立了一个深青色的身影,负手背对着她而立,有着与她相同的骄傲与疏冷。
沐颜静默一笑,忽地道:“三殿下若要见我,需要费如此周折么?”
三王安净辰回身细细打量她,冷漠的脸上裂开一丝笑容:“苏沐颜小姐,幸会幸会。”他长身玉立,面容与安净持有六分相似,却多了一分扑面而来的素冷,静雅清俊。
沐颜走至他面前,眼神里透出愤怒来,面上却仍笑意盈盈:“三殿下既知我是谁,那么想必您已经和父亲达成协议了,是么?”她单手握紧,广袖翻卷,凛然怒意。
安净辰忽然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冷冷一笑:“那么苏大小姐可知道,苏相的条件是什么?”
沐颜呼吸一窒,目光中的惊惧一闪而逝,她下意识地想后退,却挣脱不得。
安净辰低下头,凑近她耳边说:“作为我未来的三王妃,你的表现总算没有让我太失望,勉强也算够格了。”
沐颜骤然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冰凉下去,仿佛置身冰原,醍醐灌顶幡然了悟之余,却抑制不住地从心底里慢慢渗出刺骨的冰冷与伤痛。
她的父亲,在家族的利益面前,还是将她丢弃了,放置于政敌手中。
当她还在为了苏家在官海里挣扎,去拼命争取那一点点渺小得可怜的希望之时,当她决意去为了爱情暂时舍弃她身为苏家长女的身份之时,她终于被她的家族一点点的屏弃在外,茕茕孓然一身,孤独奋战。
沐颜别过头,一滴清泪悄然滑落脸颊。
她听见安净辰冷着声音向侍女吩咐:“带她下去,别让她出门。”
沐颜傲然道:“不劳三殿下费心,沐颜自己会走。”她转身拂袖而去,只余一地的桂花散落,幽然寂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