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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惊风雨(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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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颜与子陵出门时,天阴沉沉,细雨微朦。沐颜接过霁夜递来的伞,问道:“子陵可随我一同走?”
叶子陵笑道:“来得匆忙,还是寒泱准备得周到。”他又笑得灿烂无比,“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难道寒泱不觉得带着一把伞有损在下英俊潇洒的风姿么?”
沐颜静静一笑:“子陵,难为你在这时候还能笑得如此开怀。”
两人并肩在雨里走着,一个白衣如雪,却清冷单薄,一个轻袍缓带,却笑如春风。叶子陵伸手拿着她的伞,漫不经心地道:“如果遇到难事就哭丧着脸,就没有沛姚将军了。”
也许别人不会了解,但是沐颜和安净持却都知晓,叶子陵从小便是从边关长大,他的父亲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守将,他的母亲也只是腼腆的农妇。然而这个如阳光般耀眼的少年在父母双逝之后,独自成长,用鲜血和杀戮锻造了容朔最传奇的神话。
沐颜心情颇是沉郁,只得微微笑着,眼里却是掩藏不住忧虑。
“寒泱。”子陵叫住她,“很多时候,眼泪只能用微笑来代替。”沐颜侧头看他,那张竣朗隽永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她忽然觉得,“少年得志,风华正盛”八字并未说错,子陵认真的时候的确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和慑人的英俊。
沐颜回首,缓缓露出笑颜:“我记得了,再难过,都要笑着,因为我们都站在这个世界的风口浪尖,只可前进,不可倒下。”
子陵笑了,那笑容竟温暖至极:“不要担心,有我在,你不会站在风口浪尖的。”
“对了,沐颜近来可好?”
沐颜微微一怔:“嗯?她……她有什么不好的。”
“小乔呢?”子陵又问。
“她出门在外,行踪不定,我哪里知晓。不过,我的妹妹,我总是放心的。”她静立着,“子陵,你究竟想问谁?”
子陵的神色竟有一丝的尴尬,他别过头:“我哪有想问谁。”
“那便罢了。”沐颜扬眉,“我本是给你一次机会,不珍惜那便作罢。” 当下沐颜轻理衣袍度步而出,子陵当即跟上,又思量片刻:“小乔出去了,沐颜一人在相府不觉得闷吗?”
沐颜诧异看他一眼:“子陵何时对舍妹如此关心了?” 沐颜疑惑于子陵这突来一问,并未立刻回答。
子陵也觉问得唐突,便左右又绕了起来,同沐颜共执一伞在雨中并行。细雨微风,却卷了他们满身的风霜,衣衫渐湿。
沐颜终于停了脚步,转头无奈问他:“你是不是想知道陆湛的事?”
“我只是想,陆湛失踪,沐颜是否会伤心难过。”叶子陵眸光深深投注在沐颜眼里,“最珍视的人?那么于寒泱,他又是什么呢?”
沐颜不语,只是看着他,慢慢伸手按在心口,用轻柔地声音回答道:“那也是我,最重要的人。”
叶子陵的目光渐渐冷却下去,最终归为一片沉静,他忽然大笑着:“寒泱真是让我伤心哪,原来我和净持都不算重要的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沐颜低叹一声,眉眼收敛,“你们都是我的知己好友,于我,也不可缺少。”
“好了好了,我跟你开玩笑的。”叶子陵伸手揉乱她的长发,“苏家小子,我先走了,你走得慢死了,等你送我到将军府,仗都打完了。”他把伞往沐颜手里一塞,转身走入雨帘。
沐颜执伞站着,看见他大步流星地走着,风雨沾湿他的背影,那原本挺拔傲然的背影远远看来,竟也有了一丝萧索。
苏家小子。她悄然笑了,第一次见到子陵的时候,他便是这么不客气地叫她呢。
那背影渐渐淡出了视线,沐颜回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细雨闲花皆寂寞,世人世事,无不孤独。
行至相府,却见管家已在门前战战兢兢地等候着,沐颜扫他一眼,冷道:“怎么?”此刻的她又是那个清冷孤僻的苏家大小姐了,不怒自威,颇是高傲。
“大小姐。”管家恭敬地道,“相爷说了,如果大小姐回来就立刻去书房见相爷。”
“父亲?”沐颜微一皱眉,敛袖收伞,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沐颜进入书房的时候,苏澈正长伫窗外,看青竹婆娑,满城风雨,搅乱了一池萍碎。
“父亲。”她敛衽一礼。
苏澈回首,看了她半晌才问道:“知道了?”
沐颜冷笑:“不是父亲让霁夜告知沐颜的么?”她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盯着苏澈,“父亲,是您做的么?”
苏澈一拂袖,森寒了声音道:“沐儿,为了一个陆湛你对父亲就是这种态度?”
沐颜一步上前,眼里腾起怒意:“我以为你只是把他当作要我妥协的筹码,可是如今看来,是我错了。父亲,你让我今后如何相信您的承诺?”
苏澈一掌拍在桌上,业已怒极:“不要说这次他的事与我无关,就算是我做的,你也有资格说一个不字?”
沐颜心潮起伏,良久才深吸一口气,道:“父亲,我只想要您一句话。”
苏澈倦然一叹:“你就这么不相信你的父亲?”他亦已苍老,白发班驳,双手颤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苏相了。
瞬间,沐颜感到疲惫、烦倦、无奈……种种感觉一一涌上心头,要质问的话刚到口边,却又咽了下去。
“泱儿……”苏澈失神地看着面前秀丽的女儿,不禁脱口而出。
沐颜抬首,不由向后退了一步,喃喃道:“你还记得她,你还记得她?”她的记忆宛如被人撕开了一条裂缝,森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悲哀地看着苏澈,眼泪一点点地流了下来:“我以为,你已经忘了她了。”那个记忆深处的夜晚,当苏澈将她从马车中抱出的时候,她看到她一向敬爱的父亲竟没有看母亲一眼,甚至怜惜的一瞥也没有,那一刻,她心冷如死灰。
当她听到二娘用那样轻蔑口吻去说母亲的时候,伸手就给了二娘一个巴掌,而那个时候,父亲把她拉开,重重摔落地上。
她站起,冷眼看着,甩手而去。
又有一次,她抱着颜泱的牌位,固执地不肯让二娘碰,被父亲罚着,从日出跪到半夜,泪流满面,陆湛一直抱着她,同她一并跪了一整天。
还有……
每当小乔欲言又止的时候,她总是横眉冷笑着说,他恐怕已经不记得我娘亲长得是何模样了。
再然后,就是陆湛的离开。
那个唯一给她带来温暖的少年,一骑绝尘而去,她听到父亲淡漠的话“他不会是不能回来了罢。”
……
她曾经怨怪,为什么她所有挚爱的东西,父亲都要毁去?包括她对陆湛的希冀,包括她辛苦为寒泱建立起来的声名。
苏澈伸手想抚摩沐颜的脸,却又将手放了下去,轻叹道:“沐儿,不怪你。”他转过身,背对着沐颜而立,“作茧自缚的,是我啊。”
沐颜别开头,冷声道:“父亲言重了。”她无法原谅,也无法接受这迟来的歉意。耳畔青丝如雪,虽滟滟却风华清冷。
她整理了情绪,不愿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径直道:“父亲,我要去边关。”
苏澈霍然回身,震惊的情绪在他眼里一掠而过,口中却已经断然拒绝:“不行。”
“我要去见阿湛。”沐颜同样坚决地一字字说着,“他未归来,那我便去找他,倘若他真的再也无法回来,那我也便断了念想。”
“你以为那是儿戏?”苏澈斥道,“你在九王身边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场战争的凶险你不是不知道,就连叶子陵亲自去也要小心三分,你一个女孩子跑去做什么?”
沐颜淡淡地笑了:“父亲,我代寒泱活着,就没有在意过男女之别,从小到大,何曾有什么事我没有做到过?”
她低垂下眉眼:“自小,小乔不愿去的应酬,便是我去,小乔不愿见的权贵,也是我去见。父亲,我可有任何一事让你失望过?小乔能在外行走,可是我不能,我是她的姐姐,我为她担下所有事。每年每月每日,我都是踏着您为我选择的道路在走,苏沐颜已是名门闺秀的典范,可是,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不是我真心实意想做的事,这些,我都不怨。而今,我只求一次,只任性一次,请您让我去罢。”
“我只求,问心无愧。”
苏澈的手紧抓着窗槛,抬头望着窗外,白发凌乱,满目苍凉。
“沐儿,别去冒险了。”他凄凉地笑着,“没有一个陆湛,不会活不下去。你若是对叶子陵不满意,还有九王,还有三王,找个好人家嫁了,安安稳稳地过一生不好么?”
“父亲!”沐颜忽然跪了下去,“就当作沐颜求您,这一生我不曾求过什么,只这一次。只要我能回来,嫁给谁我都听您的。”
苏澈长叹,声音里是最终掩饰不住的失望:“为了陆湛,你竟能退到这一步!”
“来人。”他强撑了精神,“把大小姐带回房,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出门!”
进门而来的管家陡然一震,这么多年来,沐颜骄傲冷厉,行事不留余地,苏澈也从未过问一个字,而今却突然将已拥有赫赫声名的女儿囚禁起来,委实不可思议。
而昔日高傲的大小姐,如今却长跪于地,两行清泪。
“愣着作什么?”苏澈喝道,“还不让她下去。”
沐颜蓦然抬头,站起身:“父亲,您关不住我的,我要做的事,就一定能做到。”她朝着门外拂袖而去,挥手拭干眼泪,静静道,“我苏沐颜,再也不会任由我珍爱的人离我而去。”
苏澈的手猛然颤抖着,眼神剧烈地变幻着,隔了半晌,才道:“沐儿,你知道么?小乔自有她广阔的天地,而你,我也不愿这重重朱门就此锁了你一生。”
沐颜低着头,黯然道:“可是,你为我寻找的归宿,却制造了另一个囚禁我的牢笼。”她仰着头,走出门外,白衣单薄,却挺得极直,犹如一枝静默的青竹。
沐颜离开之时,目光又落在庭院之中,眼里有一种极深的东西在沉坠,却又仿佛有一种希望在夹缝里渐渐生长。
“大小姐。”霁夜静默地走到她身侧,“可要奴婢去通知王爷?”
沐颜微醒了神,沉吟道:“不用,暂时不用,你替我留意一下出征的时间,到时再作打算也可。”
霁夜福身一礼,转身去了。
沐颜低了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一步一步慢慢地踱回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