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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惊风雨(上) ...

  •   满地黄叶憔悴损,沐颜当风凭栏而立,一身深青色妆花缎绸裙,翩翩袖卷,远远望去,犹如工笔画中的仕女,没有了装扮寒泱时的清冷,却多了几分柔婉。
      “大小姐。”身后霁夜犹豫着唤了一声。
      沐颜没有回首,只是长叹道:“不用担心我,那晚的事,已经过去了。”那一日,她险些以为被叶子陵识破,那时,是霁夜破门而入,惊散了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静寂。
      当她敛衽解释说这是同胞兄妹共有的胎记时,叶子陵只一笑而过,嬉笑了几句便告辞离去,但行色之间,微有异色。
      但是他神情略带静冷,眼里并没有平日里的随性,陡然让沐颜心惊。
      而今细细想来,她也不是没有法子退敌,到底还是沉不住气了。近来,天气烦闷,她心里也是几多烦躁,总觉得将要有什么事情会发生,却又说不出哪里古怪。
      大约是近阶段的天气过于闷热,以致这一段光景,她常常想起陆湛。从前陆湛在的时候,那些魍魉小人哪里能近得了她身,早被陆湛扫地出门了,而她总是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笑而不语。
      那时候,陆湛长剑在手,冷然独立,风姿飒然无双,就连小乔的功夫,也是陆湛一手教的,那时少年轻狂,只觉岁月过得那样畅快和任性。
      认识陆湛的时候,她还只有十岁,然而在她生命最美好的那一段时光里,却也只有陆湛和小乔在她左右。在这之后,她的生命,几乎是他们两人为她支撑起来的。
      母亲死去的时候,她受到了极度的惊吓,从此惧怕黑暗,甚至就连夜晚,也要点着灯入睡。
      那个时候,小乔握着她的手,夜夜撒娇着要陪她一同睡,沐颜心底才有了些须的暖意。然而不多久,小乔便被二娘呵斥着带走,她小小的妹妹只是委屈地抿着唇,回首看她。
      从前寒泱在时,兄妹时常相伴,吟诗作对,岁月如此的美好无忧,寒泱逝去,她才知晓那般看起来如此平静的幸福竟不可再得。在日后的很多年里,沐颜始终相信,在那些孤身一人的日子里,假若没有陆湛,她也许就再无法支撑不下去了。如果说小乔带给了她短暂的温暖,那么陆湛,就是那个彻底将她从黑暗中带入光明的人。
      陆湛来到苏家的第三天,恰是雷雨的夜晚,狂横的风雨卷入窗来,吹灭了灯火,她蜷缩在墙角惊声尖叫。
      陆湛就在那时,破门而入,揽她在怀里,无声地紧抱着瑟瑟发抖的她,而在此之前,两人不过点头之交。
      无可依靠的沐颜把耳朵贴在他瘦削的胸口,听到那里有着沉静而有节奏的跳跃声,一下又一下。她望着门外无尽的夜色,还有泼天而下的雨幕,潺潺落着,心底的寒冷一点点地落下去。
      她一双眼睛兀自睁大,黑白分明,蒙了水色,泪珠滚滚而下。
      那个相似的雨夜,母亲满身是血地倒下,原本精妆雅致的面容上尽是血泪,寒泱飞身抱住她,任刀锋扎在自己身上,脸上却是极温柔的笑容,他一直在说:“颜颜,要活着,好好活着。”
      那时,她被寒泱抱着,听他的心跳声,一点点地弱下去,最终静如死寂,他的手慢慢变得冰凉,唇边微微笑着,眉眼依旧舒展,宛如生前。
      心里仿佛有什么在翻滚,又有什么渐渐被掩盖,最终只有悄无声息的一片。
      她不晓得陆湛因何会如此坚定而冷静地揽住她,只是记得,他低头,一遍遍地呼唤:“颜颜,不要怕……”
      沐颜却忽然虚弱地笑了,她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叫过我颜颜,可是他们,都再也回不来了。”
      那一刻,她才恍然惊觉,寒泱与母亲是真正地离去了,从她的生命抽离,相思相忘,却再无法相亲。
      陆湛闻言,慢慢把手遮住她望着春雨的双眼,沐颜的脸苍白着,她微微抬头,迎着陆湛的融融目光,双手却有些发颤。
      陆湛握住她的手,说:“颜颜,任何一个人要勇敢起来,首先必须战胜自己。遇到未知的事情,不要害怕,你不熟知的事未必就做不到。你自始至终都害怕看不见,但是夜晚呢?你并不惧怕黑夜,你所害怕的,不过是失去而已。”
      你所害怕的,不过是失去而已。
      她至今仍然记得这句话,所以当初在陆湛离去之时,那个黑衣清俊的少年低头亲吻她的额头,她会粲然微笑:“阿湛,你答应过我,你会回来的。”
      陆湛的脸上绽开一丝笑:“颜颜,三年,三年之后我一定回来。”他握着手中的长剑,策马而去,“苏沐颜,只能是我陆湛的妻子。”
      一别三年,漫漫无期,沐颜惨淡一笑,物是人非,还要支撑多久呢?她早已,心力交瘁。
      边关,她知道陆湛的天空在那片辽远的土地上。陆湛的父亲,本就是漠北的守城名将。那个神色竣冷的少年,离她已经千里之远,北雁尚可南飞,她却无那一双轻盈羽翼,穿越千山万水,去往他的身边。
      漠北边关……
      忽然感到有什么不对劲。
      蓦然之间,冷光在沐颜眼里乍然一闪,手指不自觉的握紧,宽大的衣袖瞬间飞卷。
      提及边关,她突然明白了,明白了为什么自那日尹落伊来过之后,她心里就隐隐觉得不安。被朝中威信极高的将军抓住,还能面不改色地径直离开,如果不是早有准备,怎么会这样镇定?
      这种认知让她迅速从少女的感伤之中清醒,当即抬头,冷声道:“霁夜,我要去九王府。”
      边关重镇遥昌以北便是异族之国戎狄,萧无望为戎狄世子,这样疯狂的做法,不啻于一场豪赌。
      沐颜微一冷笑,萧无望,你是想挑起容朔和戎狄之间的战争么?甚至想要抛弃了自己的生命之忧,不惜牺牲埋藏最深的手下么?
      如此手笔,干净果断利落。
      难怪尹落伊丝毫不惧被抓,她和叶子陵本以为配合得天衣无缝,却是反被人将了一军,此刻反是她要暗自赞一句,好一个萧世子,好一招计中计。
      只是萧无望身为质子,却这般有恃无恐,那么,容朔国内,必有奸细。
      沐颜豁然了悟,唇边渐渐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既然如此,寒泱,就让我以你的名义,再为了这个国家去做一件事罢。
      她抬头望天,眼眶微微湿润。
      寒泱,寒泱,倘使有一日,我亦魂归幽冥,你是否会怨怪我,用这样一种方式固执地将你的生命延续下去?
      无论如何,都请你相信,我只是不愿让你本该光芒万丈的生命自此因我而暗淡。

      当沐颜以一身男装踏入九王府的时候,迎面而来的就是一股萧瑟之气。她挥手阻止了内侍的通报,径直走入内院。
      安净持一身青衣,正俯身修剪花枝,额前几缕发垂落,为他静好的容颜添了几分柔软。
      沐颜白袍翩翩,立在他身后,拱手一礼:“九殿下。”
      安净持长身站起,回首看沐颜,日光斜落在他身上,刹那有了一种极细微的金色染上了衣袂。
      “寒泱?”他微笑,利落地收起了手上的剪子,素白的手指有着很是优雅的弧线,而他的整个人,却仿佛含了某种睥睨天下的气势,凛然不善。
      “怎么,什么大事能让寒泱亲自来这一次?”他领了沐颜在书房坐定,含笑问着。
      沐颜笑了笑,道:“前个夜里的事,子陵可与殿下说了?”她笑意若有若无,“我这次可是欠了他一个大人情,以后再见面,也不知他要说我什么呢。”
      安净持莞尔:“你们两个也真是……”
      沐颜抿唇一笑,才敛了笑意道:“殿下可曾想过萧世子为何要对付在下,却又让自己的手下轻易失手?”
      安净持的手微微一顿,才背手而立,淡道:“他么?不过是想挑拨容朔和戎狄的关系而已。”
      沐颜静静看着他,眼里却忽然有一种风雨欲来的阴沉。
      她一直看着安净持的背影,良久才低头,漠然道:“原来,殿下早已知晓,是寒泱多虑了。”她拂衣站起,转身欲走。
      “寒泱。”
      她侧身,神色静冷。
      “你是失望了么?”安净持笑容浅淡,却依旧白衣温润,翩翩佳公子,“那么,你决意站在我这一边,只是一种姿态么?”
      沐颜回首,她感到自己仿佛只是白费心思,被人当作棋子一般摆弄了一遭,心里竟是从未有过的失望和怨愤。战争,就是这样轻易的事情么?
      那个曾经被她视为知己,善良容忍的九王去了哪里?
      “九殿下,我始终不曾明白,一场战争的代价,你我承担得起么?”她露出极其疲倦地笑容,“还是,您愿意让子陵去冒险,让容朔的百姓去冒险,让那些在漠北戍守了一生的人去冒险?”
      她无法容忍,当陆湛在边关,护卫着国家的时候,当叶子陵决然出征,兵戎之间生死相决的时候,安净持不惜用一场狠厉的战争来争夺王者之位。
      两相对视,安净持抿紧了唇,一双深冷沉静的眼注视着沐颜,一直隔了很久很久才道:“寒泱,大事不杂私情,你记得这句话吗?”
      沐颜陡然一震。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当日,她拜在九王门下的时候,曾被安净持问及,倘使有一日,她要与自己的父亲为敌,她会怎么做。
      当初的她,一字一句,坚定不移地说:“大行不顾细谨,寒泱谨记大事不杂私情。”
      她用寒泱的名义立下重誓,为成事,决不顾及私情,却未曾料到,今日竟是作茧自缚。
      安净持伸手展开一幅地图,用手指着边境,一字字道:“寒泱,不是我枉顾性命,而是民意不可违。你自己看看,遥昌有多少无辜百姓,一旦被戎狄占得先机,他们连一丝生存的机会都没有。”他的手指重重点在地图上,“那些战士戍守在边关是为了什么?为了杀敌护国,不是么?对他们来说,宁可战死沙场,青山埋骨,也不愿碌碌埋没一生,空待年华老去。”
      “对他们而言,朝闻道,夕死可矣!”
      他以手撑着桌子,长叹道:“难道我就不顾惜那些人的性命了么?那是我安氏的子民,就算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皇族,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去送死。只是,你能有更好的方法吗?”
      沐颜感言,良久长立,终于无力地坐下。
      “我们有多少胜的把握?”
      “倘若子陵出手的话,六成。”
      “六成么?”她无声地喃喃,“连他去都只有六成啊。”
      两人顿时陷入静默之中。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安净持略扬了声音,斥道:“何事?”
      一衫鹅黄的侍女蓦地撞入门来,跪落地上。
      “霁夜?”沐颜惊起,心里慢慢腾起一种恐慌,犹如深黑的潮水一层层的漫过咽喉。
      随之而入的是手握长剑的叶子陵,神情从未有过的严肃沉稳,他微微喘了口气,倚在门上:“净持,那里,开战了。”
      安净持眼里的疲惫如暗潮袭来,低叹一声:“我们还是迟了。”
      沐颜手脚霎时冰凉。
      “大……少爷……”霁夜忽然重重叩首,“相爷让奴婢来通知少爷。”她伏首在地上,语音哽咽,“陆少爷,失踪了。”
      沐颜怔怔,手中的地图飘然落地,双手紧握成拳,指间几乎要刺出血来。
      “阿湛……”她低头用手按住胸口,隐隐作痛,“阿湛……”
      “寒泱……”安净持伸手扶住她,神色深奥难辨,却有着说不出的诧异。
      沐颜拂开他的手,骤然之间感到从未有过的讽刺,那一声“寒泱”如同一柄利刃划在她心口,清醒却痛彻骨髓。
      “陆少爷?那是什么人?”安净持几分探究,几分怜惜地看着她。
      沐颜脸上渐渐绽开笑容:“那是沐颜最珍视的人。” 失去寒泱之后,她不能再失去陆湛。
      她转身盈然拜下,重一叩首:“九殿下,请让寒泱随子陵一同出征罢。”那声音泠然如激流,掷地有声,却是坚决而不容置喙。
      为了陆湛,她愿意双手沾满鲜血,愿意就此堕入人间修罗场。
      “不行。”叶子陵断然拒绝,“你胡闹什么?战场那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的吗?不要说你是一介书生,就凭你是苏寒泱,苏相会让你去么?”
      沐颜傲然抬头:“我会骑马,也会用箭。”神色坚决,“父亲那里,只要九殿下应允,我去说服。”
      安净持扶她起来,静默一笑:“你做什么,我阻止得了么?”他重重握住沐颜的手,“记得,平安归来,不要忘了你曾对子陵说的话,你的生命,才是我们最珍视的东西。”
      看了他们半晌,叶子陵终于把手覆在两人手上,无奈道:“你们两个,难得胡闹,就能闹得天翻地覆的。我尊重你们的决定,但是,我同样相信你们对我的承诺。”他眉尖一挑,“谁要是敢动寒泱,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沐颜眼里满是深深暖意,有这样两个朋友,此生足矣。
      乱世飘摇,风雨如晦,然而沐颜相信,只要有安净持和叶子陵在,只要有陆湛和小乔在,她可以坚定地走下去,决不退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惊风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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