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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黑夜之中,晏临溪悄然惊醒。

      他缓缓地深呼吸,抬起手臂,将手腕抵在额头,方感觉到额上沁出的薄汗,打湿了碎发,黏在脸上,背后的衣衫也已被汗水濡湿,不大舒服。

      寂夜中的更漏之声如同重物坠地时的闷响,梦中光影变迁而现实也不过才子夜。

      晏临溪撑起身子,有些厌烦地揉了一把头发,起身将衣服全脱了,打来水将全身略微擦拭一遍,换了身干燥的衣服,躺回床上。

      这一回却是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了,干瞪着眼一直到天光微亮。

      楼悠舟起得晚一些,见他眼白里的红血丝,诧异地问:“你昨晚做贼去了?”

      晏临溪没止住呵欠,眼角沁出泪来,听他说话,莫名就生气了,“要你管!”说罢还烦躁地“嘁”了一声,甩袖便走。

      楼悠舟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哑然无语半晌,摊手耸肩,扭头问跟在身边的阿才:“他有病?”

      阿才抱着略沉的书箱,时不时就要往上颠一颠,闻言,他正经地分析起来:“我觉得是没有的,六殿下起居有常,还每日晨起锻炼……”见楼悠舟面色不愉将要开口打断他,阿才熟练地堵他的话:“六殿下绝对是因为您才生气的。”

      楼悠舟阴阳怪气地学着晏临溪的样子,也“嘁”了一声:“谁管他!”

      阿才提出宝贵的建议:“您真的要改改措辞了,不是谁都能忍受您的尖酸刻薄。”

      楼悠舟仰起下巴,嘴角噙着一抹笑,故作疑问:“谁说的?世子殿下我一向与人为善!”

      阿才早就习惯了,微笑着轻声念一句:“造孽。”倒腾着两条短腿跟上楼悠舟。

      另一边,晏临溪只身一人,提前到学堂入座。

      晏思泽这几日因他外祖父一事,满心忧虑,无心学业,故与他同学的除了一个楼悠舟,还有四殿下晏思源。

      四殿下的生母是于舒妃,于十多年前病逝,晏思源之后便养在贤妃膝下。他生性寡言静默,不喜宴饮聚会,总是独来独往,上次清明祭扫他也称病未去,晏临溪同他交情不深。

      晏思源带着书童进门,见晏临溪撑着额头,眼神空洞地不知在冥思苦想些什么,多瞧了他两眼。

      晏临溪此时脑中回想梦中种种,如何也挥之不去,那段本该模糊的记忆,因为这梦恍若是昨日发生一般清晰。尤其是与楼悠舟有关的片段。

      现在想来,清明那日在西市,他们遇见睦贺楼乔老板的时候,楼悠舟与她看起来已经是交情不短的样子。

      难不成楼悠舟这么早就在那等烟花巷陌流连了?

      一想到他以后会成为那个放浪形骸的世子,晏临溪就痛心疾首。

      楼悠舟一进门就见晏临溪变脸,一副“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的老母亲苦相,不明所以,但下意识觉得此人没安好心,瞪了他一眼,找最靠后的位子坐了下来。

      太师缓步踱进来,楼悠舟一见他这稀疏的顶发和银白的胡须,心中凄然,一看这位老先生就是能让他睡得昏天黑地的。

      果不其然,一炷香不到,楼悠舟已经开始小鸡啄米。

      坐在前面的晏临溪虽然看不见,但猛得听见后边“嘭”地一声闷响,牵起嘴角。他根本不用转头看就知道,楼悠舟铁定是磕到桌案了。

      太师听见动静,只淡淡撩起眼皮,口中继续古井无波地解经讲论,示意身边侍从一眼。那侍从便走过去,将手中新鲜的薄荷叶放在他面前,揉碎,冲鼻的味道直达脑髓,让楼悠舟一下就皱着鼻子醒了。

      这法子管用一次,不代表管用得了第二次。一个上午下来,饶是那侍从快把指尖都揉绿了,楼悠舟也能皱着鼻子,就着这刺鼻的味道,安然入睡。

      “世子殿下好睡眠啊!在下望尘莫及。”楼悠舟闻声抬头一看,见晏临溪拱着手,正揶揄他,再往四下一看,旁人都走完了。

      阿才兢兢业业地替他收拾笔墨纸砚,将东西纳进书箱,漫不经心地补刀说:“是啊,我方才看见那个侍从皮都搓掉了一层,下次还是让太师换个省事些的法子吧?怪折磨人的。但是戒尺什么的就算了,我家世子能把东西抢过来反揍他一顿。”

      楼悠舟想去捂他的嘴,可惜手臂睡麻了,被阿才躲掉,抱着书箱率先离开。

      “你从哪里找来的小书童?竟然长了张能克你的嘴。”晏临溪很稀罕,一掌拍在他那条麻了的手臂上,“哎,让他跟着我怎样?”

      楼悠舟好好护住的手臂被他这么一拍,针扎一样疼,“嘶”了好几声,抬脚就去踹他,追着晏临溪跑出学堂:“站住!你今儿个必死!”

      虽然嘴上打打杀杀,但两个人的晚膳还要和和气气一起吃。楼悠舟将筷子伸进菜里,挑了半天,晏临溪不满地睨他,“懂不懂礼貌啊?不吃别搅和。”

      楼悠舟心中甚是忧愁,耷拉着眼睛问:“明天还是这位太师讲课?”

      晏临溪端起碗盛汤,“嗯。”

      楼悠舟垂下脑袋,抵在桌沿,“晚上能做什么?”

      晏临溪奇怪得看他一眼,继续吃自己的饭:“洗洗该睡了,梦里什么都有。”

      楼悠舟像是被彻底吸干了灵魂,蔫了下去,嘴里念念有词:“我要出去……放我回家……我想我娘……”

      晏临溪笑出了声,楼悠舟抬起头,眼神凶狠。晏临溪挑起眉,残忍微笑道:“去啊,我又没拦你。”

      楼悠舟拍案暴起,将不远处的侍从们吓得齐齐一抖,都探着脑袋往这边看。

      楼悠舟约战:“我们打一架!”

      晏临溪原来并不服老,三十四岁正值壮年,自己现在又处在十七岁的皮囊里,可如今一看,少年和青年还是有区别的,其中鸿沟还不浅。

      看着楼悠舟咋咋呼呼的性子,晏临溪老成地叹了一口气,自己的精力实在是跟不上他了,说话间莫名就带了一股垂迈之气:“不打不打,年轻人成日里打打杀杀,成何体统?莫要伤了和气。”

      楼悠舟瞠目结舌,“你被……夺舍了?”

      晏临溪点点头,心道:“你再猜歪一点儿,说不就猜到了。”

      楼悠舟对所有这副死相的人都深恶痛疾,冷哼一声,脚踩轻功几下便掠出了院子。

      几个侍卫追出去几步,没跟上他,回来复命。

      晏临溪安静地看着窗外低垂的黄昏落日,沉思片刻,挥挥筷子,淡声说:“随他去。”

      晏临溪同楼悠舟,说起来也不过是儿时打打闹闹的关系,越是长大,会面越少,年少的时候还能凭借一时意气将对方称做“死敌”,那后来呢?他们能算朋友么?还是所谓故交?

      晏临溪没法管着楼悠舟,楼悠舟也不归他管。

      “渐行渐远渐无书”,这是世间大部分情谊的归宿。

      因为那个梦而产生的隐隐厌烦情绪,似乎在这一瞬间找到了出口,倾泻而出。

      而这种烦躁消失以后,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微妙的空洞。

      过了戌时,侍卫来报,说:“世子殿下还未归。”

      晏临溪正在烛光下看书,闻言拧眉道:“他不过暂居在这里,就算不回来也有别的住处。你下去吧,不用跟我汇报了。”

      侍卫退出房间,晏临溪将书册合上,脱了外衣躺在床上,本以为不会那么快睡着,谁想到沾上枕头便有了困意。

      这次他又梦到从前:

      去日青楼一别,此后,我倒是时常能在京都豪贵的宴饮名单上瞧见楼悠舟的身影。

      传闻世子殿下疏狂,去谁的宴会饮酒从来只凭心情而定。心情好了,就算是山村农家腊肉浑酒,也兴之所至,让一头黄牛不远千里地拉过去;心情不好,哪怕是皇宫夜宴玉盘珍馐,也敢甩脸子。

      若要追究他这种性格从哪里来,便不得不提及他的母亲——顺庆公主。

      顺庆公主可一点都不“顺”,这世间,能让她“顺”的恐怕只有先帝和如今的太后。她年轻的时候,被当今陛下戏称为“女流氓”,不仅将“骄奢淫逸”四个字占了个全,还得外加一个“泼辣”。

      在先帝和太后面前,晏芳尘就是孝顺的小女儿,知书达理还关切备至。在外人面前,晏芳尘简直是“活祖宗”!她及笄之后,在太后跟前诉说真情,言辞恳切:“忧思深切,不舍得那么早离开。”故而晏芳尘没有直接尚驸马,转而住进了京都公主府,时不时就搜罗一堆奇珍异宝,进宫探望二老。

      不久后,公主府夜夜传出笙歌,时常还能听见男人的叫唤声。毗连的宅院小厮每日在阶沿围坐闲话,一时之间,满城风雨,众人纷纷猜测公主大半夜的是在动什么私刑。

      这风声雨声,自然也不可避免地传进了宫里。

      先帝忧心,派内侍去公主府一探究竟。这一看,大跌眼镜——公主她竟然在宅院里私自豢养男宠!

      此事自然被先帝强压了下来,顺庆公主则被召入宫中问话,虽然当时顺庆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将二老蒙混了过去,但是二位还是觉得,晏芳尘嫁人一事,必须尽快提上日程了。

      毕竟是心爱的小女儿,为顺庆挑选驸马一事,看重得堪比国事。彼时,京都男子之间,掀起了一股“自荐”之风,稍有名望的权贵官员纷纷上交履历,其中内容那叫一个天花乱坠、百家争鸣。因为他们知道,一旦能被公主选中,他们会直接跻身皇亲国戚之列,这可不比科举升迁得更快?

      顺庆呢,着实被每日成堆成堆送入公主府的自荐名目折磨得苦不堪言,满心厌烦,于是趁机偷溜了出去。

      那一遭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民间也是各有说法、众说纷纭。有传言说是顺庆公主迷路后进了一座破庙,忽有神仙入梦指点,当即醍醐灌顶、改过自新了,有传言说是她被雷劈了,一夜之间性格大变……

      反正不久之后,晏芳尘就拉着一个男人,跪在先帝和太后面前,郑重地说:“驸马若非楼漆,儿臣宁愿孤独终老。”在场之人无不震惊。

      二老对视一眼,默契地暂时稳住晏芳尘,将她带来的那个面色羞红的男人打量了一圈,待他们走后便差使书吏去查案牍文书,倒要看看这个“楼漆”是何人物,竟然降得住顺庆公主?!

      一查方知,楼氏祖上也算是前朝又前朝的老臣,祖宗被封“南业伯”,府邸设在页陵,处于南方的近海处。页陵受海水影响,种出的稻谷十分稀疏。楼氏一脉常年在此处,帮助农户育苗栽稻,仓廪逐年充实,故楼家在页陵一带素有佳名。由于位置偏僻,除了每年入京进贡,楼氏在京中鲜为人知。

      先帝得知楼氏的功绩,心甚喜之,遂将楼漆加封为“南业侯”。见顺庆对他痴心不改,思量许久,最终同意了这门婚事。

      本以为成为人妇后,顺庆身上时不时火星迸溅的火药味也会逐渐消散,可事实证明,晏芳尘终究还是那个晏芳尘。陛下登基后,大力推行“宝庆革新”,彼时顺庆公主就敢公然与他叫板。陛下虽然心中不悦,但顾及着太后的感受,终留了一线,未牵连她。

      如今,她更是培养出了一个“小祖宗”!

      夜宴上拒绝舞剑,拂了皇帝的“雅兴”不说,还直接趁着醉意翻墙走了,徒留一众臣子面面相觑。

      一瞬间,席间噤若寒蝉,最后还是陛下自己没话找话,缓解此等尴尬局面。

      我作为身不由己被禁锢在这宴席上的臣子之一,心中佩服,却也同其他朝臣一样,在心里替他捏了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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