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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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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这么说了?!”五哥不可置信,悄悄挪远了些,试探道:“莫非你真是……”
我悠然转过头,眸色轻柔地望着他,将他盯得汗毛直立,看他惊惶地眨着眼睛,我终于忍不住垂眸,嗤笑一声说:“想也知道不可能吧?”
五哥猛地颓靠在马车座位上,装作愤愤然的样子,直拍大腿,“你真是……哎!我听闻塞北边沙最是能磨砺心性,还以为你那方面的性子都变了一变,结果不还是原来那个皮孩子样儿!”
我们此时正坐在离宫的马车上,车马在青石板街平稳地行驶,马蹄踏过,发出轻微的“哒哒”声。
五哥方才来泰禾院找我,说是要出宫办什么要紧事,我想也没想,当即同他走了。
“总比待在那‘花楼’强得多!”我心想。
可实际上,我还是庆幸得太早了。
马车最终在睦贺楼前缓缓停下。
这一遭,自己分明是出了“假青楼”又进了“真贼窝”。
“来这儿?”我蹙眉瞥他一眼,沉声问:“你这是……做什么?”
晏思泽笑了,说:“来这儿还能做什么?”说罢,他就要伸手来搂我的肩。
我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却被一阵浓郁的脂粉气扑了个满怀。
来人是个身着粉红罗裙的女子,轻薄纱衣半垂不落地搭在肩上,露出半截白生生的手臂,云鬓高挽,珠翠环绕,一双秋水眸,顾盼之间尽显风情,她朗声笑语:“公子来了?哎呀!公子真是好久没来了,让奴好生想念!上回的‘满庭芳’还为公子备着呢!哎?这位是……”
我撇开眼睛,却见晏思泽直接摸上了她的手臂,心不在此,随意道:“是我弟弟,叫六公子,他怕生……哎!”那女子打掉他的手,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毫无威慑之力,半似娇语半似情。
“六公子!”她回过身,朝我拱手,行了个不规矩的礼,摆手招呼身边的其他姑娘们,“还不赶紧来两个热情的,带六公子进屋啊!”
我避开她们要覆上来的手,眉头紧皱,跟在晏思泽身后,看他被簇拥着的背影,分明是完全将我忘却了。
睦贺楼内,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为帘幕,范金为柱础。
沉香鲛绡宝罗帐,洒珠银线海棠花。轻拢慢捻琵琶语,浅吟低唱相思词……
“静铎可在?”
我循声看去,那女子已在晏思泽怀中,气息就快贴着气息,“自然,世子殿下一个时辰前就来了,如今已有些醉意呢!”
我哼出一口气,这京都繁华地,鱼龙混杂,竟没有一处能安置我的目光,于是索性垂眸不看。
沿着巧廊楼梯一路上行,推开一道厢门,绕过金丝勾鹤山水图,只见席上围坐着四五个纱裙薄缎的女子,低眉私语、巧笑嫣然。
她们见有人来便坐开了些,恰好露出被环绕着的男人,他的头还枕在其中一女子的膝上。
正用纤手把玩男子头发的女子倾身附在他耳边,笑着不知说了些什么,男子皱眉翻了个身,她们又低笑起来,那女子还要去追他的耳朵继续说话。
“楼悠舟。”
说实话,那种“艳艳温柔乡”的场景,我本不应该也没有立场打扰。但那一刻,不知为何,我还是唤住了他的名字。
楼悠舟猝然睁开眼睛,一副被打搅的不耐烦,睡眼迷蒙地望过来。那目光在对上我的瞬间,微微一怔。
紧皱的神态悠地散开,一时间,他的脸上呈现出类似呆滞的空白,慢慢撑坐起来,像在思考:眼前这个不自量力叫唤他楼世子姓名的人究竟是谁?
半晌,他恍然大悟,没有任何尴尬或难堪,反而十分从容地躺回女子膝上,扬起唇角,露出一个半明半暗的笑,悠然道:“原来是你……别来无恙啊?”
他方醒来,声音还有些低哑,似乎每个字都在他喉中辗转一遍才缓缓吐出,在外人听来,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温存,恍若旧情相见,别有意味。
从进门开始,我眉间皱起的两道“沟壑”就未曾平缓,如今更是深得能夹死苍蝇。
我没心情跟他叙旧,我们从小不和,就算要骂他荒淫也不该由我开口,于是只能皱眉干瞪眼。
忽而,我的目光瞥见一柄银身长剑横在席边,有一个女子正把玩着剑柄尾端的流苏坠——那赫然是“敛长空”!
我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无名之火,气不打一处来,晏思泽见势不妙,想要拦我已经来不及。
几个箭步间,我已掠至楼悠舟身边,毫不犹豫拽住他半敞开的前襟,直接将他提了起来。
围坐女子们的惊呼声不绝于耳,鬓间钗环在惊慌的动作间散了一地,她们正自顾不暇呢,却还要来护着楼悠舟。
楼悠舟本人被半吊着,倒是一派怡然自得的样子,先是出声安抚那几个帮他的女子,“无妨。”他眉眼弯弯地注视着我,眸中闪出狡黠的光芒,“只是叙旧而已。”
被枕膝的女子闻言,将那几个小姐妹都拉远了些。
谁知下一刻,楼悠舟挺身稳住身形,沉身迅速踹我的小腿。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脚踹得身子一歪,他趁机又握住我拽着他的那只手,往前一扯,反身,狠狠地将我摔在地上。
我顾不得背后隐隐的疼痛,立即起身,对着楼悠舟的面门冲出一拳,他抬手化掉我拳上的力道,反击我的腹部,被我闪身躲过……我同他便在这一方厢房里打了起来,出招复又拆招,拳拳到肉,毫不留情。
两个男人一旦打起来,轻易没法平息。厢房里的其他人见状迅速撤了出去。
楼悠舟一记侧劈,击中我的肩膀,我一拳回击在他的嘴角,他被打得侧过脸,嘴角立即红肿了起来。
我愣了一愣,收手走近,楼悠舟转过脸,笑了,笑容中满是不屑,闪身便将我铲倒。我爬起来,也被气笑了……今天此事,没完!
“敛长空”已经不知道在打斗间被踢去了哪个犄角旮旯,只听案几翻倒、陶瓷破碎的声音在楼上不断响起。半个时辰后,声音逐渐变弱,楼上的两位爷总算打累了,有了事态平息的趋势。
楼悠舟掐住我的肩膀,将我按倒在地,伏在我的身上止不住喘着粗气,滚烫的气流吹在我面前。我的脸上也是一派热意,鼻尖都在沁汗,因为被他半压着,胸口起伏剧烈。
他额角的汗珠沿着白皙泛红的面颊一路淌下来,汇聚在下巴尖,滴落,最终没在我衣服的布料里。
楼悠舟将眼睛眯起,挑衅地笑着说:“怎么?宁王殿下就这点本事?”他消息倒是快,我此番回京被加封宁王的事也知晓了。
我顺了顺气,最终凝了一股力气,抬手将他掀倒,想要坐起身,却体力不支,又倒了回去,还要逞强说:“世子殿下也不过如此。”
我们俩就这样并排躺着,互不说话,可能真的没什么好说的,就算恢复了一些力气,也都默契地没有动作。
眼看静默就快变成死寂,厢房门被推开了。
屏风处走出几个衣着还算规整的女子,端着茶水和布巾,在她们身后跟进来一个年长些的女人,是睦贺楼的乔老板,她低声吩咐:“去将公子们扶起来,轻些。”
楼悠舟顺从她们服侍,我自行站起来,接过半凉的茶水,乔老板和颜悦色地走近,问:“这位公子衣衫都湿透了,不如去换身衣服吧?”
我拒绝她的好意:“不必,我眼下该回去了。”
乔老板故作惊讶,有意挽留。我的目光落在屏风后探出脑袋的晏思泽,只淡声说:“家里有门禁,回去晚了,会让亲人担心。”晏思泽将脑袋一缩。
乔老板见留不住人索性算了,见晏思泽跟在我的身后也要走,捉住他的手臂问:“哎?泽公子怎么,也有事啊?”
晏思泽看看我的眼色,忙抽出手,“我,我今日也早点回去,你甭送了!”
“哎……”乔老板神色尴尬,转而变为恼怒,问身边女子:“那公子是谁?”那女子悄声说:“好像是泽公子的弟弟?”
“呵,真是稀奇!”乔老板甩手,“哪有弟弟管着哥哥的!?”说罢便转身回屋了。
回程的马车里安静得厉害,闷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晏思泽坐在一边,神情复杂,他悄悄看一会儿我,又低头叹气,叹完后又悄悄瞥我。
我面无表情地撩开一线车帘,橙黄色的灯火照进车内。
他正要再叹气,我却突然开口,缓缓说:“塞北边沙的确能让人变心,我见过不少大战后眼神空洞的将士,如果在那一夜响起羌笛声,那样的眼睛便会流出泪来。与我同行的那些将士们,回来京都,就是想看看,他们拼死保护的究竟是什么。”
我轻轻放下帘子,车内复又陷入一片昏暗。
“但我未曾想到,京都的十里春风,也如此摧折岁月,不过短短三年……”我阖上眼眸,不愿多说。
“哒哒”的马蹄声回响在宫墙内,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