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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一次出行一支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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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停在原地,回头看了眼跟在后面的我们。
我不明所以,仅有疑惑的目光。别人没有动,我也没有动。
日光还是斜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看着自己身后细长的影子,刻意把她修饰得更好看了些。要是我真是这个样子,那多好!至少不是一个听人吩咐又甘于听人吩咐的人吧……
“主人”的影子也很长。他只是随意地站着,他的影子很像他,一副“主人”的样子。他其实也很像他的影子,大多时候,就是个影子。
刘再很快便返回了。与他一起来的,还有船那边的几个人。
刘再走在前面,举止间多了些刻意的收敛。
他小跑着最先赶到,低声说,“他就是传言中的子野先生。”
子野先生的打扮与“主人”没太多不同,一看就是个读书人,只是行动间更多了些干脆。
他不时地抓着披风的边角往后甩,好像对他来说那是碍事的存在。风也在帮他往后吹。脚下的败草尘埃在阳光里凌乱,看着有些兵荒马乱的焦虑。
与“主人”一身是黑不同,他穿了一声青。
“主人”显然知道他是谁,他也知道“主人”是谁,但彼此并不熟悉。又或者也熟悉,但没什么话可以说。又或者也是有话说的,但没法说。这个我始终都不清楚。
总之他们没有说话。
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上,定定站立,两两相望,影子连成了一条线。
“主人”的沉默是云淡风轻,他的沉默是言之无理。
风吹得脸有些疼,尤其是鼻子疼。“主人”拢了拢自己的衣服,好像整个身体都向内缩了缩。
他羸弱的身体,已经放弃倔强的抵抗,决定承认自己的羸弱了。
“他是个病人,你要提醒他……”我忽然想起来“夫人”的这句话。
我没有想过“主人”是个病人。只是记得好像有谁说过,读书人弱不禁风。我一直认为,“主人”就是个读书人。
今天看着子野先生,算是见到了另一种读书人。可能是更理解了弱不禁风,我开始认同“主人”病人的身份。
他们的沉默相望没有持续多久。
子野先生朝四周看了一番,目光放在了旁边草丛里的一块石头上。
他大步迈过去,用脚拨了两下前面的杂草。随从赶紧抹去上面的积雪,并没有阻拦的意思。他转身坐在石头上,抬头间用衣袖遮了遮格外明亮的太阳,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主人”。
“主人”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目光随着他。看他坐下,同样转身面向太阳。
子野先生向身边的人伸了伸手,那人递给他一支短笛。
继而天地间音声回荡,是各自明了又各自迥异的万语千言。
我想到的,是每日路过的小道旁,白雪没能完全掩盖的一点新蕊,是冰雪渐消时残损蜷缩的花瓣。
没有蜂蝶来扰,没有百鸟鸣唱。花不开在花开时,一夜冰雪一夜风,一夜消逝,芬芳几存?
我又想起,那夜“主人”夜半醉酒,倒地大笑,寻水踏雪夜访山林茅屋,以及他每晚不许熄灭长灯。
还有时不时莫名传入我耳朵的乱马嘶鸣,和莫名对所见人与物的熟悉感,对周围一切的发自内心的毫不在意。
由此我开始感伤,或许在哪里有远去的美人乡,又在哪里有新建的英雄冢……
“主人”说,天地辽阔,人看不到多细,也走不去多远,更捧不来许多。
可根据刘再讲的故事,总有熙熙攘攘的人,彼此挽留,彼此抛弃,彼此拥抱,彼此讥讽……
那么,最后,会不会,有可能都像我一样,完完全全地丢了过往,无论是非,随意飘着暂存的躯壳。
这时要是夕阳日暮该多好,我或许就会哭了。
我其实很想哭,因为总有东西堵在胸口,沉重得难受。
可我没有哭。因为理由差了点,这一点里面包含着很多很多说不好的东西。
每日的琐碎事务还不能使我哭。
刘再的挑剔、嫌弃、责备、热心等各种态度也不能。
我只是放任思绪纷乱,承受纷乱带来的沉重,同时用不多的清醒,打量“主人”的反应。
如往常一般,他没有反应。
只是他的身体好像不再那么紧绷了,眼睛望向无尽的远方,好像在说:风,你吹吧!我其实不冷的,一点也不冷。
又好像在等远处看不见踪迹的地方,一个身影回头,笑着冲他挥手说:我知道啦!
曲终结,子野先生遂起身离去,没多一刻停留,也没有说一句话。
来不及终结我的想象,他已经走远了。他的来去,像风在某处转了个弯。
令我伤怀的曲子,“主人”却好像从中吸取了某种力量。
“回去!”这回他的声音很大,很坚定,蓄势待发。
我频频回头,那只船驶向与我们相反的方向。
“主人”没有回头。
“好曲!”他说。
“名不虚传!”他又说。
“好曲!”他再次说。
走得越来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