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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渡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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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无患回头看去,果然那孩子穿戴整齐,正从屋里走出来。神色间平静许多,不再是先前哽咽难言的样子,她便招手叫他来至桌前,询问道:
“好些了吗?”
阿回安静地点点头,目光从白衣那人转到方无患身上,开口道:“我们之后去哪里?”
“不急,先等用了早膳再说。”方无患侧身看看一旁站着的方秩午,抱起手臂,“之后的事,还得细问问再做安排。”
那孩子遂往石桌边坐下,看其上摆了几碟精致的糕点,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并小菜。却只有一人的份量,不禁疑惑道:“仙长已吃过了吗?”
“修行之人不会饿的。”
方无患解释。未等再说些什么,一旁的方秩午插嘴:“但会馋。”
他目光放远,故作姿态叹息道:“唉,阿回啊,你可不要被她骗了。其实这个人一闻见炙肉就走不动道,有一回……”
阿回抬头看去,想等他说完。却见白衣那人紧紧闭上嘴,方无患一手搭在那人小臂上,呵呵笑道:“咱们出去聊,我有事问你。”
说完便拉着人往院外走。
阿回从二人神色中看出了端倪,却不敢笑出声音,只好埋下脸吃粥,肩膀颤个不停。
方秩午被拧着手臂,一路直抽冷气,及出院门,终于忍不住讨饶道:“松些松些,胳膊要断了。”
“你不是很会说吗。”方无患轻哼一声,松开手,抱臂看着眼前数年未见却丝毫未变的故人,简直同幼时没半点分别。
原本还以为时过境迁,多少有些变化。谁承想这家伙只是表面人模人样了些,讨人厌的功力倒是有增无减,愈发精进。
这不请自来的客人毫无歉意,揉着手臂向方无患问道:“有何事问我?”
方无患斜睨一眼,看那人笑眯眯的脸怎么看怎么可疑:“奇也怪哉,泊云宗的大弟子当真如此空闲么,一个游神节灯会能劳你千里迢迢跑到须洲来。还是你觉得,谁都如孩童般好骗?”
“自然不是。”白衣那人抖抖袖子,随即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件来,递给方无患说道,“你看看这个。”
一个乌木匣子被递到眼前,不过半个手掌大小。乍看之下没什么特别,但仔细端详,就能发现匣子表面隐隐浮动着一层法印,带着泊云宗独有的云纹封印痕迹。
不等方无患发问,方秩午就拂手解开了封印,示意她看看匣子内保存的事物。
揭开木盖,匣内赫然躺着一株灵草,其上煞气流动,不是先前见过的渡草草芯又是什么。唯一有所区别的是,先前自己得到的那株暗红光泽,而眼前这份,却是黑气沉沉。
方无患大惊失色,猛地抬头望向面前的方秩午:“你从何处得到的?”
“果然。”
白衣公子见了方无患的反应,抬手接过匣子合上,“你已经见过这东西了。”
“不错。” 她盯着那乌木匣子,看它重新被施上一层封印,接着又被收回怀中,她向面前的人询问道,“前些日子,我就是为着此物去祁山镇的。你这株又是何故?”
方秩午收敛神色:“还记得我说,城中异象频出吗。”
“自然记得。我们入城时,也遇上了城主请来的修士,为首那人称城中有妖邪现世。”
“说什么妖邪,”方秩午嗤笑一声,“那几个修士我昨日打过照面,要等他们查出东西来,这城里怕是早就倾覆了。”
“哦?这么说,你已有头绪?”
“前些时候,我把出事的地方都探查过一遍,找到些东西。”他的目光放远了些,“但还不够。”
方无患察觉到一丝异样,抬头问道:“你的意思是,这渡草是在容屿城内找到的?”顿了顿,又道,“可你远在青州,怎么知道容屿的事?”
方秩午愣了愣,片刻后才恍然,“原来你疑惑这个。”
“你忘了吗,四州大比举办在即。你们虽从不参加,但玉牒总要送到的,这世上除了老阁主,还有谁能找到你师父他老人家?”
言下之意,他不过送信到此,遇到城中事故纯属偶然。方无患心中还在思虑,却听他话锋一转,反向她问道:
“你刚才说为这渡草才去的祁山镇,是何缘故?”
方无患听他问起,便将先前经历,和取得渡草的前因,删繁就简说了一遍。
听毕,方秩午叹道:“这物什果然险恶,幸而发现得还算及时,险些酿成大祸。”说着,看向方无患道,“既是魔族手笔,依你看,这容屿发生的祸事与他们有几成相干?”
青袍那人伸手捞起垂在衣摆间的玉铃,捏在手里,沉默了一瞬,开口道:
“若只说是推测,约莫六成。但凭我的直觉来看,这事十成与魔物脱不了干系。既如此,今日你便带我去你说的那些地方,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好。”方秩午应道。
两人议定行程,并肩回到院中时,那孩子早已吃完,正乖乖坐在石桌前等他们回来。一见到方无患的身影出现,立刻跳下凳子,朝二人奔来。
方秩午一看就乐了,侧头对方无患笑道:“无患,你准备如何安置这孩子?看情形,他怕是一时舍不下你呢。”
话音刚落,阿回便已奔至身前。方无患看着眼前似乎有些过度依赖的孩子,心里也颇有些苦恼。
她从来不是个善于照顾别人的人,就连她自己,独自一人时都不免出些不大不小的麻烦,更别提再添一个懵懂孩童。
原本打算托老阁主收留他,可如今城中出了变故,阁里正是忙碌的时候。又不知道他是否已经从先前的灾难中缓过神,乍然把人留在城里,恐怕会伤害到他,只能且行且看着。
一旁的方秩午眯起眼睛道:“我看这孩子根骨倒也不错,要是愿意,到时可随我回青州,拜入泊云宗门下。”
“拜师?”
闻言,方无患和阿回两人皆是一怔。
泊云宗是洮国四州最大的仙门,门下弟子众多,势力遍及青、盘二州。她思忖片刻,觉得这确实是一个好去处。
入仙门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何况能得大弟子引介,在宗门的起点是他人望尘莫及。只是,青州路远,这孩子对世事所知又不多,不知他愿不愿意。
还不及询问,站在身前的阿回断然辞道:“多谢大哥哥好意。我不去。”
“你可知道泊云宗是什么地方?”方无患看他拒绝得如此迅速,想要再解释一番。可那孩子却定定看着她,一字一句道:
“我只想留在您身边报恩。”
“呵。”不等方无患开口,一旁的方秩午先笑出声来,质问道:“你这孩子。口口声声说要报恩,可有没有想过,你如今身无长物,如何报恩?”
一番话说得虽轻,在阿回听来却有千钧重量,将他一时间定在原地。
他这几日,将报恩二字挂在口头心头一刻不忘。可事实上,凭他现在的能力,话说得好听,其实不过空谈而已。
阿回低下头,两手紧紧攥在一起,愧疚和痛苦的神情渐渐浮现在脸上。
方无患看着眼前的孩子,叹了口气。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孩子一直囿于报恩之说,感恩之心不假,逃避现实也是真。
这几日,阿回种种表现她都看在眼里。不愿面对现实生活分崩离析,只能牢牢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东西。仇恨也好,报恩也罢,然后从这东西里获取存在的实感。
【可如果不这样做,那现在的这个我,该到哪里去呢?】
阿回沉默着,翻涌的思绪却像是隔空在方无患脑海中响起,和数年前那个站在血泊中的自己渐渐重合。
她也曾是这样。
在几次三番轮回的颠倒和无措中,只有通过牢牢记住浓烈的恨意,才能锚住自己,让魂魄不至于在这陌生的世界飘扬离散。
“不要责怪自己。”声音自面纱后传出,“你只是尚未认清本心。将来如何,不必顾虑太多,做好眼前的事就可以。”
声音如泠泠冰泉,阿回听见她的话语,原本有些发胀的心莫名平静下来。
一旁的方秩午见此情形,也不再多说。只是看向方无患的眼神更复杂了一些,晦暗的神色藏在眼底,转瞬即逝。
几人将这话题轻轻揭过。方秩午嘴角仍挂着浅笑,向方无患问道:“如何,我们几时出发?”
“现在。”
……
清晨的容屿不似夜间繁华,同样的街亭楼阁,在日光下是全然不同的光景。
方无患一行人走在薄雾未散的街道上,与一队装备齐整的巡城士兵交错而过,空气中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愈加浓烈。
“这可不像是要过节的架势。”方秩午感叹道。
“昨日还不见城中戒备如此森严,夜里有什么事发生了吗?”
方秩午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察觉到事态变化,点点头道:“是。昨夜里死了人。”
此话一出,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冷了几分,阿回不禁向方无患的方向靠了靠。白衣那人边走边说,将昨夜发生的事转述给二人:
昨夜在他送了华似回家,正要回蚕阁的路上。看见一队人马行色匆匆,往城西赶去。
城中前几日就不太平,他心中疑虑,因此悄悄跟着探查。到了地方,平地上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人群当中,一股猛烈的煞气正在扩散。
那时周围没有其他修士,因此他赶到时,没人察觉到其中的威胁。人群围在一块红布边不敢靠近,布下盖着不知什么东西,直直一条横在道中。
待兵士将人群驱散,掀开红布,周围离得近的几个立刻变了脸色。拿布的那人瞬间将布盖回,控制不住地跑到一边呕吐。
其下血红色的东西闪过,站在高处的他却看得一清二楚。
“那红布下面,是一具无面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