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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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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袍那人才开了门出来,只觉面前白得晃眼。还未看清,就听着一个声音几乎是瞬间在脸前响起:“无患,真的是你!”
“别过来。”
帷帽后的人急急说道。她止住对方前进的动作,身子后仰忙退了半步。
见她几乎大半个身子退回屋内,那公子言辞间颇有些委屈:“这么些日子没见,怎的越来越生分了?”
他看着眼前拂动的轻纱,主动往后退了几步,才道,“我可是一听见你的消息就赶来了。”
话音刚落,一只小手从旁伸出,紧紧攥住青袍衣角。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先前倚着栏杆一言不发的那个男孩,说话间已站在方无患身边,此刻正一脸戒备地看着他。
“这位是?”白衣那人将面前孩童上下打量一番,又仔细端详他的眉眼,似乎想起些什么,蹙起眉头就要询问。
方无患着实被吓了一跳,千里迢迢的,这人怎么会出现在容屿城?偏偏还赶上了她伤势未愈的时候。她叹了口气,摆手示意道:“换个地方说话。”
说完,回身合上门板,领着两个孩子往一旁的小楼走去。
四人寻了处僻静角落坐下,不一会儿,便有侍童送了几碟点心过来。桌案边,自然是两个大人对坐,孩子们却不约而同坐到了方无患身边。
女孩吃着点心,满脸好奇看向对面,男孩却是满脸警惕。方无患被夹在他们中间,眼前还杵着个难应付的人,从未觉得如此头大。
那人的目光一直落在男孩身上,“无患,他是虞……”
“不是。”他还未说完,方无患便截住话头,解释道,“他是我途中救下的孩子,名叫阿回。如今孤身一人,尚无容身之所,故而带在身边。”
说话间,女孩伸手去够一盘稍远些的桃酥,男人见状便顺手把盘碟移至对面,继而开口道:“那你可曾问过这孩子身世?”
“这重要吗?”纱帘后的人微微偏过头,平静地回道。反正再过几日,他们就会分道扬镳。
但男人误解了她的意思,只当她是为自己直白的问话感到不快。“是我唐突了。”他阖下眼睫,手指轻叩在案桌上,有意要引开话题。
谁知一直未曾开口的男孩却出声道:“我的身世没什么特别的。”
见众人目光都投向自己,他藏在桌下的手轻轻攥住衣角,“我没有爹娘。从小和婆婆住在回河边上。后来回河水灾,我们又一起逃到祁山。现在祁山也遭了难……”
他语调很轻,把颠沛流离的过去摊开在众人面前,像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那女孩原本托腮听着,眉毛渐渐皱起来。等他说完那一切,她倏然起身,从糕点中挑出最大最好的一块递到阿回手中,信誓旦旦道:“你现在到了容屿,一定不会再有事了。”
男孩从思绪中回过神,接过点心,道了声谢。他抬头看向对面:“不知道这位大哥哥如何称呼呢?”
白衣那人见他小小年纪一派老成,目光更深了些:“在下方秩午。”
“秩午哥哥,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女孩坐回原处,有些不满,“怎么你从未与我提起过。”
“先前同你说过,我只是途径容屿,暂住这里罢了。”
方秩午企图蒙混过去,但那女孩瞪起一双杏眼,大有他不回答就不罢休的气势,只好补充道:“此处名为蚕阁。近来城中怪事频出,我发觉有异,便回阁里探听消息。恰好听闻有故人在此,这才匆忙赶来。”
“这么说,这里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喽?”女孩抓住了他话里的信息。
“嗯。”他点头,随即看向面前用帷帽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的人,轻笑一声问道,“那你们又是为何到此?”
“我们也只是暂住。”帷帽后的人意有所指般回答。
白衣那人闻言笑意更深,慢慢地说道:“那真是巧。后日便是游神节,到时满街都是花灯,晚上还有游神队伍,正好一起去看看?”
提起游神节,坐在一旁的女孩登时打了个激灵,刚有点心虚地偏过头,就听方秩午转而问她:“华似,你打算明日再回去?他们可四处找你呢。”
“啊?”听见这话,名叫华似的女孩瞬间沮丧了神色,怏怏回道;“知道了。”
她一改先前小狮子似的威风,垂着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捏住了后颈皮,一骨碌站起身,依依不舍向几人道了别就往外头走。方秩午也跟着站起来,送人出去。
脚步声一前一后消失在木梯那头,这一方狭小的角落显得愈加寂静。
墨绿枝叶斜伸进楼里,余下两人这时才察觉到,夜色已经极深了。
“你不吃吗?”方无患侧头转向那孩子。透过纱帘,看见他一双眼睛在烛火中黑亮亮的,手里握着点心,却好像在发呆。
阿回摇摇头,把糕点放到一个空碟里,“我不饿。”
“……”他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问了出来,“我和仙长曾经认识的人很像吗?”
从山洞出来后,更确切的说,从镇子里收拾好行囊后,两人其实很少说话。但每当仙长看向自己的眼睛时,她总会走神。即使很短暂,在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瞬间。
察觉到这件事并不难,但他也同样无法证明这不是他的错觉。刚才的一番对话,正好给了他发问的时机。
“一个故人罢了。”那人把头转了回去,这样回答道。
故人,面纱后的人闭了闭眼,藏在心底的那个名字克制不住地浮现,越是压抑,越是如同沸滚的泥沙。这会是一个巧合吗,世上相像的人不在少数,或许仅仅是容貌相似而已。
可若加上那柄镶了玉石的匕首。
再睁开眼睛,方无患已敛住情绪,在两人相持的间隙率先发问:“那柄匕首的来处,你还记得多少?”
听见她这样问,那孩子低头沉思,随即坦言道:“我只知道这匕首一直在我身边。”
“婆婆以前说起,在回河边捡到我的时候,身上只有一块黑布。她把我抱起来,看到这东西落在水里,就一起捡回去了。”
方无患前些时候在滩边听他提过只麟片甲,只道是从小便一直用它劈柴。匕首确实很锋利,划开木头就像划开水流一样容易,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刃。
能被放在襁褓旁边,也许和这孩子真正的来处有关吧。至于玉石间的呼应,却仍没有头绪,她心中五味杂陈。
一旁的阿回不知道她此刻正思忖些什么,只觉得眼皮沉得厉害,再没心思去观察她目光注视的方向。
看那孩子的头颅渐渐沉下去,又努力支撑的样子,方无患不由得嗤笑自己,她轻轻托住孩子向一旁倾倒的脊背。前尘往事,俱已成灰。想那么多作甚,又管他像谁。
如今在眼前的,难道不只是一个无知无觉,又遭逢大难的孩童吗?过去的一切与他有什么相干。方无患看着转瞬间便陷入沉眠的孩子,心中想到。
他们是不同的人。
……
空无一人的村舍,粥碗倾覆在桌上,稀薄的米汤落了一地。
他仿佛又走在那条泥泞看不到尽头的小路上,滂沱大雨砸得他睁不开眼睛,浓稠的黑夜里只有一道悠扬铃声在前方吸引他前进。
叮铃,叮铃。
他时而艰难跋涉,时而又好像四肢着地,如野兽般愉快地奔跑着。雨水混杂着血水在他耳畔呼啸,清越的铃声响了一阵,骤然变成刺耳的尖叫,变成血肉蠕动、指尖挠地的不适声响。
随着一道惊雷,名叫回的孩子从噩梦中惊醒,他大口喘着粗气,满头冷汗。
眼前是简单朴素的帐顶,毫无印象,起身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里。他心下一紧,这几日的际遇光怪陆离,难不成自己到头来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吗?
可若是梦,这又是哪里,若不是梦,先前救了他的人又在何处。他心慌意乱,直到两手乱摆间摸到了熟悉的匕首,才稍稍稳住心神。
布条裹住的匕首握在手里,顾不上穿鞋,那孩子赤足冲出屋门。
门板豁然洞开,外头的晨曦陡然泼洒在身上。日光中一时看不真切,只见记忆中的那人仍是青袍帷帽,此刻正背手立在院中的石桌前,看着桌面。
不知为何,看到那人的身影切实存在,他在梦中颠倒无措的心神立刻平静许多。后知后觉一阵酸涩猛地冲向鼻梁,从惊惶中回过神来后,恐惧和悲伤才开始在他胸腔里作乱。
明明先前都不这样的,他心里想着,先前一路上那么危险,都未曾感到过如此汹涌猛烈的恐惧。怎么如今安定下来了,自己反倒这么害怕呢。
方无患听得门响,回头看时,就见到那孩子赤脚站在院中,正仰头使劲憋着眼泪。
尽管眼眶里已经都快蓄不住泪水,鼻尖脸颊红通通一片,他还是攥着拳头,倔强地不让眼泪流下来。方无患又好笑又无奈,走上前去,拍拍那孩子的肩头,劝道:
“别憋着,当心憋出病。”
被她这么一拍,那孩子就是想憋也再憋不住了,哇的一声哭出来,涕泗横流,好不可怜。方无患蹲下身,任由他抱住自己的手臂发泄多日来积压的情绪。
这孩子经了这么大的事,先前却从未有过表示,还总是做出一副老成样子来掩盖心绪。如今这一哭倒好了,至少不会憋出太大的心理问题。
比如创伤后应激障碍导致的自闭什么的,一个很久没有出现的词突然在她脑子里蹦出来。
两人一个认真哭,一个天马行空地乱想,全然没有注意到院门处靠着墙,看着这一幕表情有些怪异的方秩午。
哭过一阵,那孩子的情绪渐渐平复,他自觉有些失态,拭过泪痕之后便有些发窘。方无患正要叫他回屋洗漱穿鞋,却听见身后一个带着揶揄的声音响起。
“无患,怎么大清早就欺负人呢。”
听见那声音,方无患只是安抚面前的孩子让他回屋。待那孩子身影在门后消失,她走回院中,从桌上拾起一只筷子反手向院门口掷去。
筷子携着破空声直袭方秩午面门,他倚着院墙,向旁侧了头险险避过,眼看着那木条横插进脸边的白墙上。还没来得及开口惊叹,就听方无患说道:
“方铁牛 ,闲得没事干可以去数叶子。”
方秩午啧啧叹道:“多年不见,连个好脸色都不给。无患妹妹,不是说好不叫这名字了吗。”
“奇怪,你看得见么,我哪来的脸色给你看。”
被堵得说不出话,方秩午干脆大剌剌走进院子,在石桌前坐下。他捻起一小块碟里的糕点,抬头问道:“倒提醒我了,你如今为何蒙面示人?”
“与你何干?”见他摆出一副赶我我也不走的架势,方无患索性转过身去不理他。
这人反倒得寸进尺,点评起小院来:“阁主真是偏心,给你的这院子可比我那处宽敞多了。嗯,景色也好,还有吃食。无患妹妹……”
不等他说完,方无患径直走过来一把揪起方秩午的后领,就要把他甩出去。哪知方秩午将身一旋,借巧劲脱了手,又稳稳当当立在桌前。
他抚平白袍,看向方无患身后,轻笑道:“你那小朋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