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肢与钛合金头骨》陈相心

20、新病友

　　那天叶竞说完那些话，张晋慈沉默了好久。

　　他说的都是实话，没有一丝夸大其词。

　　她想活，如果不想活着，不如从这里，打开窗户从12楼跳下去，一了百了。

　　何必要住院治疗，要动手术？

　　她整个人埋在被窝里，拽了被子紧紧把自己包裹住。

　　是自己丢不下那丝可怜的自尊，即想活，又拉不下脸，又当又立！

　　是自己拖累了父母！

　　后来妈妈再跟她说水滴筹的事情，她没拒绝也没有赞同。

　　她坐在床上，头埋在胸口，低低应了一声：“随你。”

　　林秀凤抹了一把泪，岔开话题：“陆主任说再过两周评估下身体状况，这次要做一年的长化。”

　　一年啊。
　　这次不能用进口药了，家里真的负担不起。

　　她朝母亲笑了笑，先不跟她讲这些，回头，她自己去跟陆主任说。

　　第二天隔壁床住进来一位新病人。
　　张晋慈刚从报刊室打发时间回来。

　　床前站着一对夫妻，两人的打扮端庄得体。

　　女人穿了一件驼色的羊绒大衣，男人穿着合身的西服。

　　张晋慈礼貌地朝两人点点头，往自己的床位去。

　　她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拿起画本，随手捉了只笔细细地描绘。

　　耳朵听见旁边的动静。

　　男人一边整理物品，一边跟女人说话：“我有空就会过来，起码保证隔天能来一次。中午晚上空了都跟你视频。你听唐主任的话。他跟你说什么你要记下，也要告诉我。”

　　顿了顿，又加一句：“别想瞒着我，我会亲自问他。”

　　张晋慈心里给他下定义，有点大男子主义，但是也是关心老婆。就是说话语气再好些就好了。

　　那个女人一直没出声，张晋慈估计她也是点点头。
　　“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跟医生说。”

　　“你把孩子照顾好。”女人打断他。

　　“孩子你别担心，爸妈会照顾。周末我带孩子来看你。”男人停住了动作，张晋慈听他重重叹了一口气，“要是你不转院，不是能天天见着孩子？”

　　“我就是不想那些人用那种眼神看我！”女人声音陡然提高，听上去有些委屈。

　　男人忙打住：“行行，不要再说这个。”

　　“哎，林主任。”还好外边有人探头进来喊人，中止了不愉快。

　　张晋慈也闻声抬头，外边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朝着西装男人点头，两人一起出了病房。

　　张晋慈又瞄见那个女人，她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片刻又抬头，朝张晋慈笑了笑：“让你看笑话了。”

　　“没有没有。”张晋慈忙摆摆手，这也谈不上什么笑话不笑话，都住到这来了，谁家还没点笑话。

　　她低头把画本收拾好，哟，刚刚耳朵顾着听八卦，手上落笔不自觉画的就是这夫妻俩。

　　她赶紧合上本子放回抽屉，起身跟女人打招呼：“姐姐你好，我叫张晋慈。”

　　“你好你好，我叫孙莹。”孙莹脸上带笑，往她这边走了两步，窗外的光照在她脸上，她有些瘦，脸色有些黄。

　　“你应该要出院了吧，我看你气色挺好的。”
　　孙莹跟她客气说话，张晋慈点点头：“下周出院。”

　　她戴着帽子，别人看不出来她头上的毛病。

　　两个人还没相熟，孙莹场面上说了两句，挺好，出院就好。

　　气氛正尴尬着，孙莹老公进来了，还有那位医生。

　　“孙老师你好。”
　　“唐主任好。”

　　这位就是唐主任啊。张晋慈侧身站着，手上假装玩手机，眼睛余光瞄向那边。

　　“孙老师，你的报告我都看了，情况都了解。放心吧，好好休息，我跟林主任沟通。”

　　“谢谢你唐主任。”

　　他们三人又寒暄了几句，唐主任打了声招呼去忙了。

　　孙莹的老公又呆了十来分钟，接了三个电话，匆匆走了。

　　他也是医生！

　　张晋慈心下好奇，看孙莹老公这做派，倒也是个权威，怎么把老婆送到这来了？

　　这会儿还没到午饭时间，林秀凤没来，孙莹老公也走了，病房里就剩下她跟孙莹两个人。

　　孙莹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擦了香，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拿了一包每日坚果给张晋慈，嘴角一弯：“加个餐。”

　　她也没客气，放下手机接过，甜甜一笑：“谢谢姐姐。”

　　两个人拉近了距离，孙莹跟江雪不一样，她没打听张晋慈的事情，只开了口说自己的情况。

　　大体在这里的人，同病相怜，都会倾诉。

　　她四十多岁，在大学当老师。

　　自己的父母做生意，公婆在体制内退的休，老公是省人医的医生。

　　有两个孩子，儿子念初二，长得帅气成绩好，女儿可爱得像个粉团子，才刚上幼儿园大班。

　　多好的家庭，多幸福的家庭，圆满得有些不像话。

　　所以老天爷给她开了个玩笑，她得了肝癌，晚期。

　　“我老公也是医生。”孙莹右手手肘支在膝盖上撑住下巴，眼睛缥缈望向虚无，视线没有对焦。

　　她吸了吸鼻子：“我刚确诊那天，他抱着我坐了半夜，说我不会有事的，能治好。”

　　“我问他，我真的能治好吗？他说他是医生，让我相信他。”

　　“可是明明，明明他对病人束手无策的时候，也跟我坦露过自己的失落。”

　　有泪滴落在腿上，孙莹没抬头，轻轻按了按洇在腿面上的水渍。

　　“他找最好的医生治我。他也是个医生，他那么忙，甚至还请过一周的假陪我出去旅游。”

　　“就我跟他，没带孩子。就我们俩。”

　　张晋慈看她回忆往事，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孙莹会来这里。其实在省人医跟在肿瘤医院也没什么区别。

　　“那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孙莹抬手擦了把泪，袖子落下一截，露出发黄的手腕，她很瘦，但是保养得很好。

　　“手术后我有化疗，也一直吃靶向药，可惜还是进展了。”
　　“你知道吗？我复发了以后，他冷静得可怕。”

　　“他看我的报告，把那些数值和那些专有名词的意义讲给我听。那些代表着什么，好还是坏，他都直言不讳。”

　　“我知道是我让他不要瞒着我，什么都要讲给我听。”
　　“可是，他怎么能这么冷静呢？”

　　“他是个医生，可他也是我的丈夫啊！”

　　“呜呜呜呜......”她膝盖蜷曲，抱着自己的双臂哭，哭声压抑，渐渐地一声高过一声，再也控制不住，泪水放肆喷涌而出。

　　张晋慈一下一下抚触她的后背，她说不出让她别哭别难过之类的劝慰话。

　　或许在这里，在陌生人面前，孙莹放肆地哭一场反而更好。

　　孙莹能怎么办？
　　不能在父母面前哭，更不能在孩子面前哭。

　　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连痛哭一场的权利都被剥夺。

　　现在，就在她跟前，在这位同病相怜的妹妹跟前，把胸壑里的痛苦、不甘齐齐释放。

　　张晋慈瞄了一眼关上的门，外边应该没有人注意到她们这里。

　　就算注意到又怎么样。

　　这里的哭声太多了。
　　惨痛的，无奈的，焦急的，心如死灰的。

　　张晋慈起身去卫生间放了热水，拧了一个热毛巾递给孙莹：“好了姐姐，哭过就好了。不能再哭了，这样伤身体。”

　　“你再哭我也要哭了。”

　　孙莹抬头吸了吸鼻子，眼睛和鼻尖红红一片，她接过热毛巾捂了捂眼睛，又喊她：“谢谢你。”

　　等她终于收起情绪，喝了两口张晋慈递过来的水，又继续说：“我住在那里，来来回回都是我老公的同事朋友，他们可怜我，时常来探望我。”

　　“那种眼神，我真地受不了。”
　　“我不想别人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我还没死，我还活着！”
　　“我不想别人可怜我！”

　　她说到痛处，两只手用力握成拳，指尖按得发白。

　　“他们替我痛惜，替我不甘，他们所有的话语所有的眼神，都让我觉得我活不了了，我要死了。”

　　“你说，专业的医护人员在你面前是这副模样，你害怕吗？”

　　“所以我要走，我的孩子都没长大成人，我不能死，我不能待在那里了。”

　　张晋慈看她眼神又变得坚毅，心下一松。

　　孙莹是钻牛角尖，但是也找到自我纾解的方法，转院，或许真是一件好事。

　　“姐姐，你会好的。你会看着你的孩子长大。”

　　“你老公医院的同事也并不是出于专业才痛惜你，我想他们在你面前，是褪下那一身白大褂，完全站在朋友好友的角度来看待你的。”

　　她贴心地劝慰着，自己生病以来，还没跟谁说过这些暖心话。

　　她一直被困在牢笼里，她的人生，在27岁那年已经停止了。

　　孙莹捉过她的手拍了拍：“谢谢你，跟你讲讲这些事，我心里轻松不少。你不知道，平常我找不到说话的人。我老公忙，家里老人帮衬带孩子，我在他们面前装坚强，也不敢让他们来医院看我。”

　　“会好的，会好起来的。”
　　孙莹用力点头：“你也会好的，你这么年轻，会很快恢复的。”

　　张晋慈心下一痛，轻轻挣脱孙莹的手，慢慢脱下了头上的渔夫帽。

　　她头上有一层短短的发茬，左边颅顶凹下去一小块。

　　“你怎么了？”孙莹掩嘴惊呼，瞪着眼睛看她。

　　张晋慈鼻子一酸，咽了咽喉咙，却把嗓子里的酸意压得更深，喉咙疼得厉害，她抖着嘴唇，眼泪汩汩冒了出来。

　　“一年前我得了脑瘤，胶质瘤。”
　　“动过两次手术，这一次侵犯到了颅骨。”

　　“姐姐，你知道胶质瘤吗？4级，中位生存期大概13个月。”

　　“我爸妈为了我已经倾家荡产，背了一身的债。”

　　“我想起来就很着急，想早点康复，早点回去工作帮助他们减轻压力。”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渡过难关，柳暗花明。”

　　“会的，会的。”孙莹抹掉脸上的泪，倾身把她搂进怀里，“你看，你已经成功活过13个月了，加油努力挑战接下来的13个月。”

　　“不要放弃，虽然世间偶有奇迹，但是会发生在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