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肢与钛合金头骨》陈相心

21、恩人

　　张晋慈出院那天，是叶竞来接的。

　　一早，她收拾好坐在椅子上跟孙莹说话。
　　周日孙莹的两个孩子来看她，孩子长得都像她。

　　两个孩子不肯走，在病房盘桓了一天。大儿子给她端茶倒水，自己坐在桌子边安静地写作业，小女儿倚在她身上唱儿歌，还要给她捶捶背。

　　孙莹一整天脸上都挂着慈母笑，张晋慈瞧她精气神比往日更好。

　　“姐姐，你转院过来是对的。这里没人打扰你，能静心养病，周末孩子来看你，你周六晚上就盼了吧。”

　　孙莹听她提到孩子，脸上笑藏不住：“我也觉得好。这两天饭都能多吃点！”

　　她瞧见张晋慈放在旁边的书包：“我听你妈妈说你复查结果很好，回家好好养养，等来化疗了不要怕，扛过去就好了。”

　　“我会的。”张晋慈赶紧点头，“你也要保重。”

　　“嗯，一起保重。明天我要转到单人病房去了。这次会住久一点，家里让我在这住着，好好治。”

　　“好，那我来化疗的时候过来看你。”

　　两人约好，孙莹又热心地问她有没有微博，她传了好多自己的摄影作品在上面，也分享了好多肝癌的治疗方案，还有一群抱团取暖的癌症病友。

　　希望张晋慈也能加入，大家互相打气加油，分享最新的治疗方案。

　　张晋慈猛然想起自己微博上写下的那些话，忙说没有，自己不玩微博。

　　“没关系，给你看看我的作品。”

　　她凑过去瞧，孙莹真是个优秀美好的人，她拍的照片，写下的那些话，和病友的互动，像涓涓细流，润物细无声，让人舒心。

　　“笃笃笃。”她正沉浸在孙莹的精彩生活里，突然听见敲门声，一抬头，瞧见叶竞站在门口。

　　他怎么来了？

　　“张晋慈。”叶竞喊她名字，又朝孙莹点点头。
　　这几天他都没来过，不知道张晋慈这里住了新病友。

　　“你怎么来了？”张晋慈忙起身，“我妈跟你说的？”
　　孙莹也歪着头八卦地看。

　　“不算是。”叶竞摇摇头，“昨晚我给你妈妈打电话问你的情况，她说你今天出院。她颈椎病又犯了，所以今天我来接你。”

　　难怪昨天傍晚妈妈打电话来说有事不来了，今早来办理好出院就带她回家，但是也没说是叶竞来啊。

　　颈椎病犯了？她心里有些着急，肯定是在家熬夜，低着头赶活做毛绒玩具带出来的旧患。

　　“她都没跟我说，我们快回去吧。”她低声嘟囔，又巴不得立刻到家，看看母亲究竟怎么了。

　　叶竞解释：“我没让她告诉你，怕你有心理负担。”
　　“哦，谢谢你。”她说话，却不看他。

　　孙莹适时插话：“这位是你男朋友？”

　　“不是，不是，你误会了。”
　　两人齐齐摆手。

　　“我给你介绍，叶竞，他是热心人，帮助我好几回。”张晋慈指着叶竞，“这位是孙莹姐姐。”

　　“你好。”
　　“你好。”

　　叶竞又拎起桌上的袋子：“走吧，都办妥了，你妈在家等着。”

　　他走在前面，腿长，跟她隔了两三步。

　　张晋慈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有股说不清的情绪。

　　妈妈用他真顺手，他呢，也甘愿为她跑前跑后。
　　但是她跟他一点都不熟。

　　不知道他具体做什么工作，只知道住在附近小区，有钱有时间，家里可能有一位同样患癌的亲人。

　　“上车。”

　　他开口喊人，张晋慈回过神，点点头坐在了副驾驶。
　　她系好安全带，抬手扶了扶头上的帽子。

　　汽车发动，缓缓开出地下停车场，大街上车水马龙，她好久没置身闹市了。

　　活着的感觉真好。

　　又是一年初春。
　　她缓缓降下车窗，伸出一半手掌在外面，春风穿过她的指间，柔柔地刮过她的掌心。

　　“感觉怎么样？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啊？没有。”她回过神，把手缩回来，又关好车窗。

　　隔绝了外面的喧嚣，车里一片静谧。
　　这是她第一次单独跟叶竞在一起。

　　“早上我办理出院的时候，见了陆主任。他说你恢复得不错。回家休息10天再来化疗。”

　　张晋慈点点头：“谢谢你。”
　　“不用客气，举手之劳。”

　　她轻轻笑了笑，他总是这样说，什么都是举手之劳。可是这世界上，到哪里找这样一位好人，随叫随到，无怨无憎，花着时间金钱精力。

　　最后轻飘飘来一句，举手之劳。

　　她鼻头有些发酸，对这位恩人的恩情，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偿还。

　　叶竞好像注意到了她的情绪。

　　开口一语中的：“别想怎么报答我，你好好治疗，积极向上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

　　她“噗嗤”笑出声，他可真厉害，还会读心术。

　　金玺苑离医院不远，很快到了家。
　　这回换她走在前头，叶竞提着东西跟在后头。

　　门没关，出了电梯就听见李丹的大嗓门。
　　她也在！

　　张晋慈更加开心，三两步进了屋，在李丹后背上一拍：“我回来啦！”

　　“我刚还在念叨呢！”闺蜜俩抱作一团。

　　林秀凤闻声出来，手上还拿着锅铲：“别激动，快坐下。”
　　又问：“叶先生呢？”

　　“阿姨。”叶竞跨进屋，把东西放下，又朝李丹点头。

　　“叶先生，谢谢你，谢谢谢谢。”林秀凤感激得话说不出来，每次翻来覆去都是“谢谢”，没有词语能表达她的谢意。

　　“不用谢阿姨，叫我叶竞就行。我只是。”
　　“举手之劳！”
　　张晋慈跟李丹异口同声，说完两个人就笑。

　　叶竞有点不好意思，抬手揉了揉头发。
　　林秀凤赶紧解围，朝着两个人挥了挥锅铲，忙招呼他坐下。

　　“不坐了阿姨，我该走了。”
　　“怎么这会儿走呢？都快饭点了，我做了你的饭，留下吃饭叶先生，别嫌弃。”

　　“就是，留下吃饭。我也帮忙了。”李丹也留人。

　　张晋慈拿起桌上的矿泉水递给他：“我猜我妈做了拿手的鹅肉煲，你尝尝。喏，先喝点水。”

　　他有点盛情难却，再坚持要走就是拂了别人的好意。

　　“好，谢谢阿姨。”
　　“你太客气了。坐着坐着，一会儿就开饭。”

　　他接过水在椅子上坐下，张晋慈跟李丹一起进了卧室。

　　“这个叶竞真好啊，他该不会对你有什么企图吧？”

　　张晋慈顺东西的手停住，不可置信地望着李丹：“有毒吧你，这也是人说得出来的话，我跟他统共见过五六次。”

　　不过在医院，崔园园没少跟她挤眉弄眼，对她的解释一点都不信。

　　用崔园园的话说：“在这里抛妻弃子，给父母放弃治疗把人丢在医院的我见得多了。对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这么热心的我还真没见过！”

　　可是这世上就有这么好的热心人啊！

　　现在李丹这话直让她起鸡皮疙瘩，谁会对一个癌症晚期，剃了光头不说，头骨还少一块的病人有所企图啊？

　　哦，这个病人还前路渺茫，一身债务。

　　“那他真是个好人！”李丹咂咂嘴，“长得帅，又有钱，心肠好，天呐，活菩萨简直！”

　　张晋慈跟着点头，顺着她老闺蜜的话说就行了。

　　可不能让李丹知道，叶竞家大概率有一位癌症病患，他这是感同身受，同情心作祟。

　　庆祝她出院，这顿饭其乐融融，张元山也打了视频过来，得知叶竞也在，又在电话里再三谢谢他。

　　叶竞让他别客气，说得嘴都疼。
　　这一家真得太客气了。

　　他丝毫没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给别人带来多大的帮助，数次救别人于水火之中。

　　谁也没有提刘阳。
　　这个人最好被张晋慈遗忘！

　　饭后他略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不能耽误自己吃药。

　　林秀凤收拾好厨房敲了张晋慈的房门。
　　她跟李丹一起躺在床上说悄悄话。

　　“妈，快来坐。”张晋慈起身拍了怕床边。

　　“晋慈，有个事要跟你说。”林秀凤没在床边坐下，转身坐在了腿边的凳子上。

　　她大概猜到什么，笑了笑：“妈，你说。”

　　“那个水滴筹弄好了。”
　　果然如此。

　　她瞧见妈妈的脸上带着小心翼翼，心下一酸，已经决定了做这个，干嘛还让妈妈顾虑她的心情。

　　她点点头：“给我看看。”

　　林秀凤把手机递给她：“小梁那边已经发到朋友圈里了，一切都是他弄的，帮着写了文案。咱们只要转发就好了。”

　　张晋慈没说话，点开了那个水滴筹小梁的朋友圈，往下翻了翻，找到了自己的链接。

　　李丹也凑过来看，张晋慈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晋慈。”李丹轻轻喊了她一声。
　　她顿了顿，终于伸出食指，点开了链接。

　　抗击胶质瘤，有爱就有希望。
　　下面简单讲述了她的个人情况，详细写了她生病的过程。

　　再次回顾自己生病的始末，好像在看别人的事。其实她已经记不清确诊前的身体状况，又像是一种自我保护，故意封闭，不愿意想起从前。

　　张晋慈继续往下看，有她在病床上的照片，她昏睡着，身上插着管子。

　　现在，她就这样大喇喇地躺在朋友圈里，毫无保留。

　　信息公示里，她家只有一套价值5万的自建房，没有车产，她只有社保，没有商业保险。

　　她又往下滑，家里已经负债30多万了。

　　她说不清心里的情绪，还是不能接受自己暴露在阳光下，却走投无路了。

　　三十多万的债务，还不算接下来无底洞一样的治疗。

　　她闭上眼睛没说话。

　　“晋慈？”

　　妈妈喊她，她缓缓睁开眼：“妈妈，我想知道，如果以后我不在了，没用完的善款是不是能退给捐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