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9、第 99 章 ...

  •   一个男人,两个男人,三个男人……
      一个太阳,两个太阳,三个太阳……
      乌苏里江流淌,淌过江流,一只老熊带着一只小熊啃食一个男人。血水流入江水,把几片波浪染成猩红,然而男人还活着。老熊已经在别处吃饱了,它用两只爪子踏住男人,叫他动弹不得,小熊拱在老熊旁边一小口一小口吃男人身上的血肉。男人仰望天空,他身上全是弹孔和刀伤,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恍惚间,他却见日本帝国的太阳旗在蓝天旷宇下飘,那旗子飘啊飘,飘着天皇坚毅光明的圣容。男人从未见过天皇,可是天皇和蔼微笑的虚幻光芒叫他获得力量,于是他朝天嘶吼,呼唤来几枚呼啸的子弹。老熊和小熊应声倒地,两个鄂温克猎户从林子里窜出来,见男人的模样吓了一大跳——他几乎要被熊啃成一个人棍,可是还活着。
      “这是个日本战俘,肯定是从对岸的苏军营里逃过来的,怎么办?”
      一个鄂温克猎户认出了男人身上的军服,他和另一个猎户争论,最终还是决定将男人带去见部族的萨满。萨满是个年迈的老人,他看那男人,叹气,而后为他包扎,上药,跳神舞。神舞跳完了,男人似乎有了意识。鄂温克人用驯鹿把嵯峨高原驮到了日本关东军军营,而后就消失在了山林子里。
      这个死里逃生的男人叫嵯峨高原,这就是嵯峨高原的故事。
      如果不是靠近乌苏里江,高原不可能从苏军战俘营里逃出来;如果不是渡过乌苏里江,高原就不会被熊抓住啃食;如果不是鄂温克猎户出现,他就会干净利落死去,而不是以这副模样活着,但是谁说得上命运?关东军营地最好的军医收治了高原,他们为他做截肢手术,但是他却一直在自言自语。
      “刀,刀,给我刀,把那两头熊砍了,杀了,烧了,那两头熊在哪?”
      截肢手术做完了,高原也不说这话了。他好像哑巴了。他的两条腿和右胳膊被齐齐截去了,左胳膊剩下大臂的一点残余,然而最屈辱的莫过于他的□□破碎了,他的那器官被整个摘去,他成了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怪物。关东军通知嵯峨家,没说具体情况,只说失踪的人找到了,直至高原被送去,家里才发出凄厉的哭嚎。回家那天下午阳光很好,嵯峨家庭院里移栽的樱花开了。高原坐在轮椅上一言不发,嵯峨侯爵抱着他痛哭流涕,浩跪在地上哭,侯爵夫人更是哭得径直昏了过去。上头的人哭,下头的人也跟着哭。哭嚎,彩的那一天就是在哭嚎中度过的,她上学也哭,走路也哭,吃饭也哭,最后把濠镜哭来了。
      “濠镜,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哭不是办法,嵯峨公子回来是好事。”
      “你会留下来料理家事吗?苏联人要是再把高原抓去怎么办?”
      “不会,彩小姐,他已经逃出来了。”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场景,满院子日本人都在哭嚎,只有一个中国人在微笑。濠镜满脸笑意,嵯峨高原望着濠镜,眼神像望着林子里的那两头熊。樱花飘落,满院子的日本人都在哭嚎中不能自拔,嵯峨高原在那微笑里窥视到了一种恶毒。这个微笑的中国人不像日军过往斩杀的牲畜,他怀着深切的心机与恶毒,像在好好盘算什么,觊觎什么。嵯峨高原知道,在他消失的期间,这个中国人在演一个假的自己,他在嵯峨家扮演“儿子”和“男人”的角色。
      “嵯峨公子,留在这家里总是不方便,还是去护理院吧。”
      “你是谁?”
      “我是嵯峨老爷的义子。”
      那中国人语气居高临下,理所当然,像处置一头牲畜似的,但这种语气往往存在于日本人对中国人。这些中国人并排跪在冰上,日本人拿军刀砍他们的头。“哐啷啷”,头颅一颗颗滚下来,濠镜握住嵯峨高原的轮椅把手,似乎要把他推到外头毫无相干的世界去,但是嵯峨高原却回望了他一眼——那是一种更恶毒的眼神。
      “我在医院有所听闻,你是来攀附的骗子。你以前给张学良做事,你和伊万诺夫也有关系,我一定要向祖父说明此点。”
      “哦,嵯峨老爷知道。”
      登堂入室,鸠占鹊巢,濠镜揣着明白装糊涂,推出门的时候将嵯峨高原的轮椅狠狠撞了一下门。他没有对嵯峨高原说太多话,但小小的一个庭院变作角逐场:一个发现外来者,一个自觉地位不保,但无论是谁都怀着一种歹毒的男人心思。
      “嵯峨公子,我给您讲一个故事。我幼时在地藏菩萨庙前抽生死签,满签筒全是死签,但我偏活下来了。这是侥幸吗?我原先是个信命的人,但我发现命这东西全是死签。我这人,就是在这死签子里斗着找活路。”
      “那你是把嵯峨家当成一条活路吗?你怕是又拿到了一条死签。”
      “听闻彩小姐说您是个宽厚的人,兴许会宽厚我一条活路。”
      “我不向中国人宽厚活路。”
      “嵯峨公子,为找活路,我向来是不把人当人的。”
      轮椅吱呀呀往前走,濠镜不言语,高原也不言语。高原想找个理由把濠镜杀了,濠镜想找个理由把高原杀了。高原想,他这个嫡子和濠镜这个义子的相比,差别在哪呢?差别就在濠镜是个卑污的中国人。中国人不能成为日本人,况且杀一个中国人是很容易的。濠镜想,他这个义子和嵯峨高原这个亲儿子相比,差别在哪呢?差别就在嵯峨高原是个阉人。阉人不能生孩子,但是嵯峨家必须有一个孩子。他想所谓“爱情”真是一个很好的幌子,而“子女”是一块很好的敲门砖。
      突然回来的高原叫濠镜突然想明白了,他现在确实需要一个孩子,但他又比女人更有优势,因为孩子不需要他生。被皇亲国戚定了的嵯峨浩不能动,但这家里还有另外一个现成的女人。鸠占鹊巢不是一件容易事,但是□□一个女中学生易如反掌。
      “咔哒哒哒——”,彩卧室里的钟在响。

      “咔哒哒哒——”
      夜深了,小豆子喝完奶在摇篮里酣睡,她现在身体好了,又变成一个健康的婴儿了。于裁缝把她小心翼翼放在阁楼,而春燕顶着煤油灯踩着缝纫机。春燕拿着铅笔头在布上标,伊万诺夫穿烂的军服就变成了一件崭新的娃娃装。然而她做完一件还不满足,又继续拿了一块新的蕾丝绣花白缎子布做衣裳。“咔哒哒哒”声里,于裁缝指点了几下,春燕做了件顶漂亮的裙子。春燕实在是太会做衣服了,于裁缝决定要把裁缝铺子转给她。说起来,于裁缝也算春燕半个老乡。她年轻时候也是从两湖跑到关外来谋生的,可惜丈夫死得早,儿女也死于颠沛流离了。
      “你怕是天上王母娘娘的织女。以前我店里的成衣都没人买,你来,钱也就来了。我现在实在眼睛不好使,你给我干了这多的活。来,这些分成你拿着。”
      于裁缝掏出几个钱币,春燕眼睛一亮,喜笑颜开接了过来。
      “于娭毑,我谢你还来不及咯。你给我带孩子,我空出手做衣服,高兴得很嘞!”
      “我以后把铺子给你,要得不要得?”
      “呀,要得的嘛!”
      春燕高兴得要跳起来,当下她心思好像压根不在带孩子身上,满心想的全是怎么把这裁缝铺子扩一番的光景。
      “你男人真是……哎,我听旁人说,你男人是毛子军里的大官,你还天天跑我这里来,累死累活的。”
      听闻于裁缝言语,春燕爽快笑一声,但却没做答复,因为做衣服可比带孩子有趣多了。燕做得忘乎所以,热火朝天。可是做着做着,她手里的针线却突然慢了下来。她看着那剩余的蕾丝绣花白布,总觉得错了什么。
      “于娭毑,这些富太太的钱都从哪里来?”
      “男人给的呗。”
      “那我们干啥子不给男人做衣服,直接赚男人的钱?都讲女人虚荣,有心思,但我觉得男人才更虚荣,更有心思,只是人把男人包装得太好。”
      春燕晃晃手里那块蕾丝绣花白缎子布,于裁缝笑得直不起腰:
      “哎呦,姑奶奶,天底下哪个男人能穿这种这么花哨的布哦!”
      “瞧你这话说的,我男人就能穿,我给他做件试试。”
      “那得比大姑娘还俊。”
      春燕为心中的构思深深吸引,她想大胆些,干脆学女装做件卡腰线的衬衣,结果又引来于裁缝的哄笑:
      “姑奶奶,谁家男人腰身这么细哦,男人都五大三粗的,更何况毛子了!”
      “他腰身真这么细,嗳,他是个姑娘模样的人。”
      “都说郎才女貌,找男人还是不要找那种花架子,否则——”
      “嗳,于娭毑,这都是骗人的,我现在才发现女人找个漂亮男人没有错。哦,凭那些男人找美人爽了,我就不能爽?凭啥子哦!我每天看着那张脸都高兴,我给他做衣服也高兴。我凭啥子就要守着那些丑八怪过日子?”
      “哎呀,做女人的本分嘛……”
      “我不本分,我就得找漂亮男人,要不然我饭都吃不下,觉都睡不香。”
      深夜,两个女人聊高兴了,她们抛却世俗束缚,一边做活一边畅快大笑,然而聊着聊着,春燕神情却担忧落寞了。
      “于娭毑,你说把铺子给我,但我还没和他讲要在你这里做活哩,他肯定不同意,他肯定要我回家带孩子。我还是喜欢做衣服,我不想带孩子,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好娘亲该说的话,但——”
      春燕没有继续说下去,“咔哒哒哒”的缝纫机声音又起来了。
      “不能既要都要,女人要学会知足,有个好男人好家庭就够了,不能太贪心。你男人对你好吗?”
      “好,有些好过头了,他特别喜欢我。他啥都想着我,啥都记挂我。”
      “你喜欢你男人吗?”
      “喜欢。”
      “有爱吗?”
      “有。”
      “那你还贪求别的啥子哦?你太贪咯,燕子。你说你要个裁缝铺子,又要孩子和男人,怎么平衡?要一个就得舍弃另一个,活人,哪能既要都要哦!”
      于裁缝拿着针脚缝衣服,春燕陷入茫然。她不是个容易茫然的人,但这种茫然的心思却似曾相识——她好像受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规劝和训诫,但她又不知道它们具体都是些什么。是她太贪了吗?“裁缝铺子”好像成了一种奇怪的象征。煤油灯晃花了春燕的眼,那桌案上的针脚带着七彩丝线乱飞,变成好些晦暗不明的东西,譬如被迫缠上的裹脚布,层层叠叠的湘西山岭,猪笼上的一片竹篾子。顾家是一种美德,顾家是一种道德底线,离开家是一种……
      不,不,还要贪什么呢?一个好男人,一个好孩子,一个好家庭,这三样哪个不是中了彩?老天爷对她够好了!春燕不敢再想下去了,良心拷问着她,窗外街道闪烁的斑驳灯火就像无数母性的眼睛——母性在盯着她,母性在期待她,母性在训诫她。
      “豆子好大了,你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想再要个老二吗?”
      “豆子爹挺喜欢小孩,他肯定想要。”
      “那就要嘛,多子多福,你们又不是养不起,孩子一个人孤零零怪可怜的,连个兄弟姐妹都无。”
      “咔哒哒哒——”,缝纫机在响。
      “你好好留在家里,相夫教子多好啊。”
      “咔哒哒哒——”,枪炮在响。
      “他是大官,他以后肯定要带你去苏联。那里没小日本子,没枪炮刺刀,你去苏联,就再也不是受苦受难的中国人啦!”
      “咔哒哒哒——”,骨头在响。
      “啪——!”春燕和于裁缝听见隔壁窗户破裂的声音。两个人将要疑惑,却被一阵爆炸气浪冲倒在地。于裁缝赶忙爬起来往阁楼上跑着护孩子,春燕斗起胆子朝窗外看——不知是何人把□□扔进了伊万诺夫家的窗户里,□□在卧房里爆炸了。伊万诺夫旧的军大衣和军帽挂在卧房里,像一个隐形的鬼魅。
      “咔哒哒哒——”
      不知是何人把那衣帽当成了伊万诺夫,他拿出机枪开始扫射。

      王行长和琼先生已经掉进海河里两天了,苏军找了半天,半点踪影都没有,这两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他们汇报伊万诺夫,伊万诺夫说那就不找了。
      “司令啥意思?”
      “说找不到就别找了,想到那两人就烦,就当被水淹死算了。他现在态度不一样,只操心自己家里事,其余就摆烂岔。这不就是‘老摆子’吗?”
      “哎,别说,老摆子家里昨天出大事了,他家被日本人偷了。”
      “哪个倒霉蛋做报信员?”
      俄兵们悄言悄语,一个名为“老摆子”的新绰号在大使馆蔓延开来了。
      没了两个人,又来了个新人。这两天里大使馆来了个叫“黄福山”的青岛人。黄福山个头不高,脑门半秃,见谁都乐呵呵的,说话时候操着一口乐呵的青岛口音——当然,黄福山的青岛不是青岛,叫“呛岛”;黄福山的伊万诺夫不叫伊万诺夫,叫“一碗糯芙”。
      “呀,一碗糯芙,使不得呀,家被偷了也不能拿鞭子乱抽人呀。好咧,好咧,憋打咧,你佛俺自呛岛来就见你发火,千里迢迢嘎啦背哩一袋子也不讨好。俺们是孔孟之乡,礼节之邦,哪能当着客人打人哩。”
      “昨晚日本人能把□□丢我家里,□□!你们全在干什么?人呢!”
      “呀,一碗糯芙,你说这么个事情吧,当兵都是一家人嘛,一家人不是个事情嘛。你听,外头放炮哩!放炮就过年,过年不讲事,给不给我黄福山脸面?”
      天津苏俄大使馆鸡飞狗跳,报消息的通讯员拽着黄福山往前跑,而伊万诺夫在后边拿着马鞭子追,不管三七二十一见人就打,末了伊万诺夫一马鞭抽在树干上,整个人气得直发抖。锣鼓喧天,鞭炮轰鸣,外头有新建的大楼在开业庆祝,黄福山差点拖着伊万诺夫的腿强行拽了。管他一月二月三月四月,放炮就过年,过年不讲事,这是威海卫第十四舰队外事顾问黄福山的人生哲学。黄福山文化不高,但极其会讲歪道理,见伊万诺夫住手了,他瞅着空子就把对方拉住进行一番循循善诱:
      “也不是俺说你,呀,放炮就过年哩,大过年,每个人都该兴奋地以头抢地,嬉皮笑脸。孟子有云,中国人过年不能打人——”
      “我不是中国人,也不知道孟子是谁。”
      伊万诺夫没好气地把马鞭往地上一丢,他打算立即把春燕和小豆子从哈尔滨接过来。
      “呀,你康康,苏联人大过年也不能打人嘛,要不然违背祖宗嘛。”
      “有话直说,别耽误我时间!”
      好几个弯弯绕绕过去,伊万诺夫都听得不耐烦,他问黄福山来找他到底要做什么,黄福山才说明来意。日本步步紧逼,中国内乱不止,蒋中正为中心的南京国民党派和山东省党派对峙,现国民党将领韩复榘有意将山东巩固为强有力的自治区域。韩复榘一方面和日本周旋,一方面想拉拢苏联,所以想在威海,烟台,青岛重新整顿海军力量。
      “简而言之,言而简之,就是请老总当个海军顾问。”
      中国贫弱如此,陆军尚匮,何来海军?一堆破铜烂铁,能建什么海军?韩复榘只是纯把这几个地方当和日本对峙的政治筹码。伊万诺夫请客出门,黄福山还不依不饶纠缠。他一步三回头,最后落下一句话:
      “呀别臭脸嘛老总,你考虑考虑,待这天津破球地方,灰戚戚死僵僵,关外又是满洲国,多不安生?好些人一辈子都没见过大海,来俺们呛岛,有山有海有鱼有虾,带媳妇娃娃来海边耍水嘛!”
      该说不该说,“好些人一辈子都没见过大海”这句话确实让伊万诺夫动摇了。黄福山很会察言观色,他见缝插针地把一纸文件塞到伊万诺夫手里,伊万诺夫打开一看,开头第一句话便是:“谨请一碗糯芙·不辣金丝鸡先生为威海卫海军建设顾问。”
      “这名字谁翻译的?”
      “当然是俺们韩主席!”
      “哦,就是那个写诗堪比张宗昌的韩复榘主席对吧?”
      “你也听过?大炮开兮轰他娘嘛!”
      “他翻译的该不是全山东官方通用版本吧?”
      “可不,毕竟山东老大韩主席!”
      “所以我以后在山东的官方名就叫一碗糯芙·不辣金丝鸡?”
      “可不,官方文件上都写明咧!”
      黄福山走了,伊万诺夫准备进屋去,但却看见大门外有一个熟悉的矮身影在徘徊。他走去,却发现是哆哆嗦嗦的画匠——他手里攥着一张纸,苦苦等在门外头。
      “果然是您,我早上就远远就看到您在院子里拿马鞭子抽人,您……您到天津来了……我在这里举目无亲,我只认识您……”
      恨屋及乌,如今伊万诺夫对王行长的厌恶不自觉蔓延,他现在看画匠也觉得厌烦,但还是本着救济之恩耐住性子。画匠结结巴巴问伊万诺夫“王行长是不是犯了什么大罪”,伊万诺夫冷哼一声。
      “他这种人,细数的话大罪可多了去。”
      “但是到底是什么罪,要被满城通缉?”
      “通缉?”
      伊万诺夫赶忙将画匠手里那张纸拿过来,见琼先生和王行长的照片大楞楞印在上头,上面写着一段话:“外忧内患,国运不济,现高额悬赏两重犯。中国人王某,美国人琼某,借所谓金融改革之名发行□□,混乱金融市场”。手里拿着通缉令,伊万诺夫却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一早上尽在想自己家里被夜袭,压根不知道这事。画匠说今早天津各个区的警察在挨家挨户发这东西,伊万诺夫自觉不妙,回头却见几个日本警察站在大使馆铁门外头。
      “法美日德租界警察,来调查的!之前美国人阿尔弗雷德·琼斯的汽车在苏俄大使馆前爆炸,本人下落不明,我们怀疑苏俄大使馆有人蓄意谋杀琼斯。爆炸案后,您有叫人搜查琼斯的下落?”
      “对。”
      “那就跟我们走吧,伊万诺夫先生,您现在是谋杀阿尔弗雷德·琼斯的嫌疑人。”

      “那就跟我走吧,亚瑟·柯克兰!”
      “你沉下去,我会救你的,相信我……异邦人在这!抓住他!”
      “骗子!”
      琼先生在走神做梦,却怒不可遏地爆出怒吼。他一直半歪斜躺着,像是垂死了,方才却又猛然直挺起身。几个租界警察在地窖外头搜查,王行长一把捂住琼先生的嘴,心惴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但那几个租界警察又偏偏听到了琼先生方才的动静。
      “有人,快找!”
      太阳的余辉正在消退,烟花巷子青楼馆子都笼罩在柔和的半光里,但月亮的阴影正在迅速爬过平原。平津土地就在人们脚下,混乱翻滚,就像海河的波浪。有尖细嗓子在咦呜呜哭,有豺狼在叫,租界警察恶狠狠吼了几声,什么都没搜到,过阵子便离去了。
      “走了,爷们,您几个出来吧。”
      地窖盖子开了,一张男人脸从光里探过来。他声音尖细,描两弯细眉,脸上扑满白面子粉,身上还穿着女人的水红裙袍褂子。他一拽,王行长顺着梯子爬上去了,其他人忙不迭围上来拉琼先生——他们都是些稚嫩的男孩,但又都齐齐作女人扮相。各色艳俗优伶衣服挂了满墙,桌子上层层叠叠全是假发片子,粉面子,胭脂盒子,香薰喷子,然而这地方又不是寻常的戏园子,因为这里行头全是扮花旦的,无一男角。
      说白了,这就是个卖男色的象姑馆子。
      “我们还要在这藏多久?”
      “你问我,我问谁?”
      “琼先生,天津地方这么多,你就非得藏在这?”
      “我俩大男人,他们肯定想不到我俩藏在这,再加上这龟公我熟,换别的地方我可不敢打包票。”
      琼先生和王行长埋头交谈,自从海河里爬出来,他俩窝藏在“金凤阁”已经整整两天,吃住都在地窖,着实辛苦。
      “爷们,我今早出门,看到满大街都在贴这个。”
      那龟公走到琼先生身边,交给了琼先生一张通缉令,说现在通缉令满街都是。琼先生问还有无其他消息,那龟公娓娓道:
      “今早苏俄大使馆围满了人,里面的领班被租界警察带走了,说是蓄意谋杀,那领班个子高高的,戴条白围巾。”
      “嘿,这见了鬼,伊万诺夫被警察抓走了,合着不是他陷害我们,这通缉令也不是他搞的。那是谁?”
      琼先生皱着眉头挠头发,王行长跌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说“这下可全完了”。
      “要死啊,你我通缉令满城贴,我得先想办法回家一趟。”
      “回家回家,谁不想回家?有奸人陷害,满城都在通缉我俩,先想办法出去要紧!”
      两人正在愁苦,那龟公却提了一个法子。他说耗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不如叫王行长和琼先生扮作馆子里的优伶偷偷溜出去,反正这里尽是些扮女人的男人,混两个进来也无妨。龟公一言,王行长和琼先生齐齐惊愕,但走投无路之时哪里都是路,最后也没奈得龟公劝说。于是剃眉修面,浓妆艳抹,对镜贴花,光彩照人。雄化雌,雌化雄,片刻功夫间翻天覆地,看那镜中,王行长与琼先生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两个五大三粗,粗制滥造的“女人”。
      多么妖娆,多么美艳,多么寂静!琼先生默默点燃了一支烟,王行长也默默要了一支。
      “我这辈子啥角都扮过来了,就是没想到要扮女人。”
      “事到如今,挑剔什么?取个名吧。”
      “你叫鉴冰,我叫国子。”
      “地道,这吊名字还能装日本娘们。”
      “我们接下来要干什么?”
      “扭着腿脚出街,假装去卖屁股。卖灵魂也是卖,卖屁股也是卖,都是做生意,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听君一席话胜听十席话,琼先生真大师也,活叫我开悟了。”
      “咯噔咯噔”,穿洋服裙的“鉴冰女士”和穿旗袍的“国子小姐”沿着烟花巷子半掩半藏,一扭一扭,路上喝得烂醉的皮肉客都看着他们笑。灯火阑珊,夜色渐浓,醉汉们凑到王行长和琼先生面前,又是讲荤话又是搞纠缠。女人处境,叫人好不厌烦,但又不得不忍耐。二人夹着嗓子赔笑,醉汉们大笑,伸出手把二人屁股分别狠狠捏了一把:
      “骚娘们子,还怪会调情的!”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