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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第 100 章 ...

  •   爱新觉罗·宪章认为嵯峨浩是个不会调情的女人。
      “皇上都有主动的意思,这日本女人什么意思?”
      宪章捻了捻花白的胡子,又盘了几圈手上的玛瑙串珠,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作为肃亲王府正福晋所生的长子,宪章年岁已年过半百,除却侍妾和其他的露水情缘不说,家里老婆也有三房。这些丰饶的女人令宪章儿女满堂,再加上定居满洲国后日子安生,如今连重孙都要有了。阅女无数的宪章本要好好帮溥仪考量下嵯峨浩,然而这女子一进门他就知道事情不成。彼时溥仪刻意讲了几句俏皮的玩笑话,满堂奴才都在笑,要笑得眼睛翻上去,牙花儿露出来,然而浩只是在那齐哄哄的笑里端坐喝茶。溥仪不悦,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圆眼镜,宪章心里明白得很,遂忙不迭走过去。
      “皇上,依我看,这日本女人不要也罢。您想想,日本人送她过来肯定有图谋,届时她要怀了龙种,那大清的血脉可就被玷污了。”
      “真扫兴,都是溥杰那厮把这娘们硬叫过来,下边奴才也不知道把把关。”
      时间过得快,五月的白昼一下子就变长了,婉容皇后已经疯了有段时日,日本那边的催促也越紧了,然而浩在新京皇宫的“相亲”确实是一场错误。溥仪把这场错误的大头归于亲弟弟溥杰,小头归于满朝堂的奴才,在这“相亲”开始前,溥仪原以为弟弟定像奴才一样了解他的心思:他至少知道皇上没什么耐心,这事得一相就成。然而白躁了一上午,浩都没什么主动的反应,她宁愿僵持着那费劲优雅的礼貌客气,也不愿因为皇帝的金口玉言笑几声。
      “溥杰,把外头蝈蝈送出去!”
      天气渐渐热了,皇宫里养着消遣的蝈蝈哇啦啦叫,溥仪心烦了,他一甩身上满洲国总统领司令官的制服袖子,仿佛那是昔日金丝线绣的龙袍。见皇上发火了,溥杰也知道此蝈蝈非彼蝈蝈,所以他低头出去时除了提溜着蝈蝈笼子还领着浩。走出殿堂时浩一直僵着笑,她用那哭笑的脸问溥杰当下在当什么要职,溥杰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制服,说他现在只是步兵科的一名普通军曹。两人在外头走了一会,浩似乎平复了,末了溥杰把浩送到嵯峨府邸的轿车里安慰道:
      “浩小姐,皇上的话不要往心里去,你很好,只是和他不合适罢了。”
      “誉格,不要讲多余的话,小心惹人非议。”
      爱新觉罗·显瑄来了,她呼唤表弟溥杰的乳名,俨然是一副严爱慈祥的祖母样貌。作为肃亲王府里正福晋所出的长女,显瑄年龄也大了,她的年长与太后女官的任职经历叫她对宫闱是非颇为清楚,但是溥杰还过于年轻。轿车把浩接走了,溥杰显得恋恋不舍,显瑄便迈着富态雍容的步子把他接走了。显瑄问溥仪对浩作何想法,溥杰说“皇上不大满意”,对此显瑄很淡定,她自有处理的打算,然而她的姊妹们显然没那么淡定——还没走多远,二妹显珥,三妹显珊就围上来问。
      “皇上不要嵯峨浩,那我们还怎么夺那块重要的地?今早儿刚知道,四房死的时候把那地留给丧门星显珩了。”
      “全留了?难道就一分,一毛,一个铜板儿都没留给别人?”
      “是呀,你说晦不晦气!”
      显瑄很不待见显珥和显珊这俩老太婆,她觉得显珥性格婆婆妈妈爱嚼人舌根,而显珊成日一副担惊受怕的神色,一天天不知道在忧愁些什么。显珥将要侧过头打听,显珊就晃悠着苍白头发叫了,她哭丧着脸摇头晃脑,身上那和服与日本盘子头叫她更可怜滑稽了。显珥将要板着脸嘘她一声,二弟宪德,六弟宪英,八弟宪真,九弟宪贵便急着过来了,连带着还有大哥宪章,他们说四侧妃生的那几个“孽种”要跑来新京闹事。
      “今早儿得知遗嘱被挖出来,四房生的那几个全自日本跑满洲国夺权来了,听说十四弟宪立,十六弟宪方,十七弟宪基,十八弟宪开全要来,这可如何是好?”
      “他们凭什么过来?”
      “说要给十九弟补办丧事。十九弟记得不,宪荣,当时被父亲送给山下佽的那个?原先听闻是在张作霖手底下做事,但后来就失踪了。有传闻说他当年杀了山下佽,闹得日本的满清皇室风头很不好,所以川岛芳子把这事压下去了——她造假,说十九弟当年得心脏病去世了。”
      “十九弟还活着吗?现如今还留着爱新觉罗的名?”
      “谁清楚,中国这么大,一个人说没就没,这就是大海捞针。”
      “哼,火烧棺材知道号丧了,早八百年干什么的?”
      肃亲王善耆的三十八个亲生子女谁都听过九子夺嫡的故事,但就不知有几个能参透真谛了。兄弟姐妹七嘴八舌讨论,显瑄听得两耳生厌,她早已做好了应对这场家族战争的准备,但是宪章不抱太多乐观——嵯峨浩是他们这些“正房派”的人主张介绍来的,他们原先预计要嵯峨浩当皇后,然后再说服嵯峨浩把显珩收为养女,但现在皇上碰了一鼻子灰。八字都没一撇,嵯峨浩当皇后都没敲定,“养女”更是无稽之谈,别说在财产抵押契约上签字了。
      “明夺不行就暗抢,一个小丫头,还能飞天上去?你们可别忘了,因为川岛芳子的缘故,那块地现在还被牢牢把控在‘四房派’的手里。你们几个不中用的东西哪怕送命了,也得把这丫头抢过来!”
      “那嵯峨浩怎么办?”
      “教她怎么调情,好歹也受过教育,勾引男人还学不会?”
      兄弟姐妹们狡辩,显瑄破口大骂。宪章咳了一声不作言语,他野心和贪念没有显瑄那么重,只想快些了事走人,然而他却不由得想起往事。
      “黄眼仁的女人最会调情。”
      宪章喃喃自语,他想起了父亲的四侧妃。宪章记得当时自己十五六岁,被父亲领到天津的北洋水师府头大门谈事,谈着谈着就看见一个姑娘。父亲在讲话,那姑娘却一直躲在偏门偷听,听着听着便噗嗤嗤笑出声来,父亲发话,于是她出来了。那姑娘差不多也十五六岁,长得虎头虎脑,眼睛金灿灿黄澄澄的,一股身子骨矫健的娇憨机灵劲。她扑闪着两只大眼睛望人,但宪章印象最深的却是她的脚——她有一双天足大脚,那脚结结实实踏在地上,和他病恹恹的母亲很不一样。
      “你是谁?”
      “天津八大家知道么?我是益德王家掌柜的独女,你是谁?”
      “我是肃亲王,你怎么不裹脚?”
      “家里头舍不得。”
      “你怎么这般爱笑?”
      “因为我高兴。”
      宪章知道“天津八大家”,这八个富豪霸了京津冀的农林商贸航盐漕运,而“益德王”更是其中首富。益德王本是山西晋城起家的商帮,来到天津就做盐业漕运,后来索性开办了盐业银行。当年李鸿章筹建北洋水师,益德王一家就捐了一海河的白银,但这也不过是他家资财的一星半点。如此富贵,怎可能是这虎姑娘的娘家?宪章当时觉得这虎姑娘在胡扯,然而还没过十天,虎姑娘就成了父亲的“四侧妃”——钟鸣鼎食,酒肉满林,宪章从没见过那么豪横的喜宴,他眼瞅着那虎姑娘被益德王的十八尊高抬大轿送进了肃亲王府,每过一道门就要给王府的孩子发了一个沉甸甸的金元宝。金元宝堆满了,不知怎么把宫里的太监也引来了,他尖细着嗓子唱道:
      “圣上有言,现赐天津益德王氏为正黄旗佟佳氏,钦此——!”
      “谢万岁隆恩,佟佳氏接旨!”
      一道圣旨把鲜活的虎姑娘变成了王府的佟佳氏,佟佳氏跪下接旨,她被金玉翡翠簇拥着,本是一副好相貌,洒下的阳光更衬得她灿烂明朗了。佟佳氏站起身来,金色的眼睛像琥珀似的,她露着小虎牙那么一笑,父亲好像被摄走了魂魄,此后好长一段时日对自己前几房老婆不闻不问,好像全当她们不存在似的。如果说娶前几房老婆是政治任务,那佟佳氏就是父亲真正的情人,他夜夜与佟佳氏欢愉,没多久佟佳氏的肚子就大了。佟佳氏很能生育,她一连生了四个孩子,好像一片接二连三长出饱满麦穗儿的肥沃土地。然而在怀第五个孩子的时候,佟佳氏做了一个老虎入怀的噩梦,她梦见天上的老虎星宿像火焰流星般坠落下来。
      “老虎,你索我命啊!”
      佟佳氏哭着从噩梦中醒来,此后就闹腾,隔三差五孕吐不说,生的时候母子更是差点双双去鬼门关。宪章记得十九弟出生时佟佳氏凄厉的嚎哭,那嚎哭血肉模糊,像被老虎啃食时的尖叫。等了好几个时辰,孩子没生出来,产婆出来了,她说情况危急,问保大还是保小。父亲把算命先生叫来了,算命先生言之凿凿,说他算准了这孩子绝对是天上的老虎星宿,以后是注定要让东亚共荣的。
      “老爷,我不生了,你让产婆的钳子把这孩子夹碎吧,老爷……”
      佟佳氏哭着恳求,父亲横下了心,他把产婆手里的钳子夺过来摔在地上:
      “保小,孩子必须活着!”
      宪章想,佟佳氏的心可能就是在那一瞬间死的,这么多年,她终于明白所谓的情爱也敌不过生育,她冷漠苍白着脸忍受痛苦,后来十九弟出生了。佟佳氏活着,但她压根没问这孩子叫什么,因为她知道“宪荣”这名字是父亲一开始就找算命先生早早想好的,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宪章记得十九弟长得不大像父亲,也不像王府的佟佳氏,倒像当年北洋水师府头大门的那个虎姑娘——他是个灿烂明朗的孩子,遗传了虎姑娘金灿灿黄澄澄的眼睛,高兴的时候也会露着虎牙笑。王府里大人们都喜欢机灵活泼的十九弟,但佟佳氏一直很冷漠。可能是因为很像曾经鲜活着的自己,也可能是因为生育的折磨,总之佟佳氏很不待见十九弟,连抱都不愿意抱一下。
      “老虎把我的命夺了。”
      日日夜夜,佟佳氏总是重复这句话,她变成了一个怨妇,不再鲜活了。
      父亲知道佟佳氏的脾气,但是他很看重十九弟,所以十九弟一直被一个专门的乳母照管。七岁多一点,十九弟就被送到日本去了,他走了,佟佳氏好像死了,她再也不笑了,也变得像王府里其他女人那般病恹恹的。后来佟佳氏继续留在王府生孩子,有了二十弟,但这个孩子早夭,接着她在身体没有恢复的情况下又有了二十一弟宪东,十四妹显玗,他们两个也很快被父亲当阿猫阿狗送给了日本人当礼物,而显玗后来改名为“川岛芳子”。此后佟佳氏又生了十六妹显琉,还有最小的妹妹显琦,当然,还有那个多余的显珩。
      显珩居然是父亲临终前一年让佟佳氏怀上的,这都是什么不成体统的事?想到这,宪章叹息一声,不愿再回想往事,倒是宁愿父亲没有遇到过那个虎姑娘。
      “唉,父亲,造孽啊……”
      与兄妹作别后,宪章仰着头要出门去,却一不小心在皇宫建筑明亮的窗玻璃里窥到自己的影子——他现在岁数大了,长得和肃亲王几乎一模一样,无论是那容长的脸,悬胆竖的鼻子,还是下垂的细长眼,都足以证明他高贵的大清皇室血统。新京天气渐渐热了,阳光透得窗玻璃亮如镜子似的,人望过去甚至能看到自己眼睛。接着炽热的阳光,宪章端详自己那乌黑的眼仁几番,不禁发出了得意的赞叹:
      “亏得不是黄眼仁。”

      五十岁的宪章非常满意自己的脸,而十五岁的显琦非常讨厌自己的脸。
      “把粉拿过来,你拿错了。”
      母亲的遗嘱还没找到,显琦耐不住性子,遂坐在皇宫一处卧房的镜子前偷偷化妆打扮。显琦命令妹妹显珩去找化妆品,但十一岁的显珩显然分不清楚鹅蛋粉和爱裳蝶粉的区别,她随便拿过一个递过去,显琦又说她拿错了。显珩不耐烦了,她让显琦自己找,于是显琦便去苦恼地翻化妆品包,她“哗啦哗啦”翻了几下,找对粉盒子就往自己脸上扑,但这却显得她那张马脸更长更丑陋了。见势不对,显琦打了点腮红作补救,她笨拙地翻出一支眉笔描,于是眉毛像芨芨草一样可笑地在白石滩一样的脸上蔓延过去。
      “这外国粉和鹅蛋粉也没啥区别嘛。”
      显珩埋怨,她要显琦帮她编麻花辫子,显琦把显珩拉过来,却悲哀地发现自己妹妹长得更像母亲佟佳氏——虽然显珩还是个小姑娘,但她不打扮的容貌已经很端正明朗了。显琦尤其羡慕显珩的大眼睛,比起父亲遗传给她那容长的脸,悬胆竖的鼻子,下垂的细长眼才是最讨厌的,因为她出门总不能像戏子一样硬用胶带把自己的眼皮贴起来。在给显珩编辫子的时候显琦长吁短叹,而显珩反倒仰起头来扑闪着眼睛道:
      “十七姐,你这样才好呢,我真羡慕你。你的眼珠儿乌黑乌黑的,他们都叫我黄眼仁,还要编顺口溜取笑我:黄眼仁,白眼狼,晚上一到就哭娘。”
      “你都没见过娘,哭什么呀?”
      “就是因为没见过才哭呀。听说我还有个病死的哥哥,他也长黄眼仁,可是我从没见过他,我们要是见了,兴许要一起哭娘了。”
      “不讲这事了,要一个辫子还是两个辫子?”
      “一个。”
      辫子编完了,显珩露着虎牙笑了,她的眼睛金灿灿黄澄澄的,让显琦不由得想起1922年三月旅顺的夕阳。夕阳西下,一切都是金灿灿黄澄澄的,父亲在临终弥留之际把四岁的她叫到病榻前交代后事,却唤她的汉名“金默玉”。父亲问她还记不记得“金默玉”这名字是怎么来的,她点头说记得。父亲那时候已经神志不清了,他最后也没交代别的,只是混沌着嗓子说未出生的十八妹还没取名字,他在她手心里划了几道横,咕哝了几声便断气了。她哭着跑到母亲那里,母亲挺着大肚子躺在病榻上,似乎也要死了。
      “你阿玛死了?他可终于死了。”
      母亲含糊地笑了,说不得高兴,也说不得悲伤,她啜泣着陷入了痉挛,随后又是当年那样撕心裂肺的尖叫。尖叫划破了母亲的羊水,也把金灿灿黄澄澄的世界撕了一道口子,她吓得要跑出去找大夫,却听到了一个女婴响亮的嚎哭。那时,她知道自己不再是父母珍爱的“幺女”了,她变成了一个“姐姐”。
      “幺妹,你的名字是我取的。我当时那么小,搬那么厚一本《康熙字典》翻来翻去,终于知道你叫显珩了。”
      “为什么要叫我‘珩’?”
      “因为父亲临终前这样交代了。”
      “这个名字一点都不好,听起来像‘横’,所有人都说我把父母双亲横死了。我出生在父亲死去的那天,他们甚至不愿意让我上族谱,宁愿我没有存在过。”
      “万不要自责,父亲早就有病灶,母亲是……”
      “我知道,生我后大出血死的。自我出生,我已经兜兜转转去了很多人家,但他们最后都会把我丢掉。十六姐显琉想养我,但十四姐芳子坚决要把我丢掉。十七姐,你对我真好,你能养我吗?”
      显珩如此问,显琦沉默了,她才十五岁,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哪能照顾显珩?更何况她一直受不了宫里的规矩,总想着要跑出去。察觉到显琦的犹豫,显珩便不再追问了,她乖乖把头靠在显琦身上喃喃道:
      “十七姐,不赖你,我知道自己是个麻烦。满洲国真不自由,我要是有一天可以去别的地方生活就好了。”
      “我也是,等我拿到母亲遗嘱里的钱,我就走得远远的,皇宫里的规矩再也束缚不到我了。”
      “那得有多好呀,母亲肯定给你留了很多钱,你要是出去,想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裙子能穿大腿那么短。”
      “显珩,又再乱讲话了。”
      ……
      “十七妹,还是不要叫她显珩了,免得她和你沾亲带故似的。”
      听闻有人声,显珩和显琦齐齐转头,却见一穿着男式军官制服的女子——川岛芳子踏着军靴来了,她冷漠地摘掉军帽,对显琦拿出两份文件。
      “看看吧,母亲当年于旅顺的遗嘱找到了,她把益德王商会于天津的最后一张地契留给了老幺,根据她遗嘱,老幺满十二岁可以自行支配这份地契。母亲是个极度自私的人,她只想到了老幺,压根没考虑到你我半分。”
      显琦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份遗嘱,她左看右看,确实没有在上面找到自己的名字。她怔住了,因为她原先计划是用母亲的遗产远离满洲国,去外边谋求自由的生活,然而别说钱财,母亲的遗嘱甚至提都没提到她。见显琦如此,川岛芳子大笑,她讽刺显琦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还说她丑女多作怪。
      “你浓妆艳抹,又想和哪个男子调情?兴许是老幺生得齐整些,不用在脸上抹白粉,母亲才把钱都留给她的。”
      “王八羔子,不准这样讲十七姐!”
      听闻川岛芳子如此言语,显珩一下子就凶狠地扑上来了,她抡起拳头朝川岛芳子打,川岛芳子一脚把她踹倒在地上。显琦赶忙去扶显珩,却瞥见川岛芳子手里拿的第二份文件——那是一份更名收养文件。
      “幺妹,识相些,我可花费心思给你这克星找了一个继母。”川岛芳子冷哼一声,全然不把自己姊妹放在眼里,“你以后别姓爱新觉罗了,跟着母亲姓王吧。”
      “母亲姓佟佳氏,你怎能让幺妹径直改汉姓?”显琦惊住了,她苦苦拽着川岛芳子哀求,“请不要这样绝情,你这不是让幺妹彻底与我们断了联系,叫她自生自灭吗?”
      “怎得自生自灭?母亲出身是天津八大家益德王,她这克星改姓王还反倒高攀了。你可怜她?你可怜可怜自己吧,你再叛逆,下一个被踹出门的就是你。”
      川岛芳子离去了,她锁住了门,而千里之外的天津,益德王的最后一扇门被拆除了。轰鸣倒塌声间尘土弥散,昔日繁华的商会变作一番废墟。二十一岁的显琉慈悲地闭上眼睛,她吃斋念佛,向来不忍心看红尘高楼垮塌的悲凉场景,然而她身旁的娜塔莉亚显得很有兴致。去年泛洪,今年大旱,这个夏天来得格外早,五月中旬的天津已经有了几丝暑热。托里斯撑伞,冬妮娅扇风,娜塔莉亚在骄阳下戴着珐琅圆片墨镜看工人拆除益德王商会,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这么些年,可算把这片地方全拿下了。”
      “现在整个天津的钱财都是您的,何来拿下之说呢?”
      显琉心绪复杂,娜塔莉亚笑说自己只是盐业银行吴行长的一个小妾,担待不起这么风光的盛名。娜塔莉亚表面谦逊的言语叫显琉再三犹豫,她本想签完协议就走,但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夫人,恕我冒昧,您结婚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有一男半女?现在我们达成约定,益德王的最后一张地契归您,您不仅要周旋好于津的日本关系,还要收养我的幺妹显珩,不,王小珩。小珩脾气差,性格倔,您要是对她不好怎么办?”
      “这你大可放心,我这人天生有身体缺陷,无法生育。我理解女人的处境,脾气差点反而是好事,我会把她视如己出的。”
      娜塔莉亚的坦诚把显琉吓了一跳,她一直认定不能生育是女人的耻辱,甚至是道德沦丧,然而娜塔莉亚却毫不在意。她摘去墨镜,那病变的灰紫眼睛似乎早就看穿了显琉的心思。
      “显琉小姐,您话里有话,但说无妨。”
      “那我直说了,如果幺妹在您这过得不好,我定要把她接走的。我会找律师告您,用满洲国的法律制裁您,联系一切我能联系的人,动用一切我能动用的力量。”
      “你这小姐们有点意思。”
      娜塔莉亚把手里的墨镜交给冬妮娅,她拿过扇子自顾自扇风道:
      “世事变迁,当年益德王是京津冀地区第一批试图用统一币值整顿金融贸易市场的商业团体之一,然而如今中国币制之混乱,在世界任何一个大基数人口国家都罕见。与其说它是一种制度,不如说是由乱七八糟一大堆铸币、重量单位和纸币凑成的大杂烩。前些日子国民政府公布《废两改元》训令,说‘所有款项之收付及一切交易顺一律改用银币,不得再用银两’。此训令主要目的在于废除银两作为货币的使用权以确立银本位制,但这次改革很不彻底,市场上仍有许多杂乱的货币存在。显琉小姐,您怎么看这混乱?”
      “回夫人,我素日吃斋念佛,不甚了解。”
      “益德王你肯定了解,士农工商,你母亲是排在第四级的汉女,但她当年出嫁能叫皇上降圣旨升她做正黄旗,益德王之财力可见一斑。当年北洋水师的府头都是益德王捐的,所以你父亲何德何能?”
      娜塔莉亚盯着显琉,显琉知道这混女人来硬的,但她也不怯。
      “休要造次,我父亲可是王爷,益德王的女儿嫁给他,那是门当户对。”
      “王爷的名声可不如真金白银,当今圣上溥仪的行宫原先计划在天津卫修建,后来搬了,知道为什么吗?”
      “您这话像是您不想让皇上留在这似的。”
      “可不?他住在这叫我碍眼。这天津租界每个人手里都吃了我的债,欠了债便全是我奴才。吃斋念佛,还是伪装?你十九哥比你好的一点就是坦诚。显琉啊显琉,我看你对养孩子压根没兴趣,你其实是想独吞了那张地契吧?别说一个益德王,皇帝都能被我轰出天津卫去,你更得好自为之呀。”
      起风了,显琉愣住了,她装傻充愣,说自己十九哥早死了,但娜塔莉亚笑着用手点点她的肩膀,说她十九哥现在好端端活着,而且早早改姓“王”了。这么些年,见风使舵是显琉在王府里生存的拿手好戏,现在风大,她便知道应该把舵头转向何方,然而一个“王”字还是叫显琉苍白了脸——她最担心的是这个陌生的十九哥和益德王扯上联系,这样她就没那么容易私吞母亲留给显珩的那块地。娜塔莉亚对此并不明说,只是漫不经心言语道她这人一向就事论事,谁挡道杀谁,可不管什么皇亲国戚的。
      “我看你这小姐们在满洲国混得也不怎么好,但脑瓜开窍,不如换个营生。这样吧,我现在要杀你十九哥,说说你对这事的看法?”
      “夫人,这人与我不在一条道上,早已不是我的兄长,要杀要剐随便。您现在要我怎么做?”
      “我喜欢会调情的女人,别吃斋念佛了,先学这个吧。”娜塔莉亚拿扇子敲了一下显琉额头,而后又把扇子送给她,“扇子送你,今年可要提防中暑。”
      显琉应允,她额头被打出了一小片红印,但是她顺从地接过了扇子。

      起风了,画匠于“调情”最初的记忆与风有关。
      记忆里的吉原已经很遥远了,那个燥热的中午也远得模糊,燥热里,画匠似乎看见还是小画匠的自己在那个中午趴着画画。逼仄的画坊不通风,连画粉都沾上了一股浊臭,他看见小画匠被某种潮热闷湿压倒了。师傅呵斥,让小画匠出去吹风吹清醒了再回来,于是小画匠拖拉着步子出去。太阳晒在脸上,小画匠挣扎着走到井边,却压根没力气打水,他半死不活趴在滚烫的井石上喘息,好像一只没有羽毛的怪鸟。汗水混着碎发贴在小画匠额头上,两根芦柴棒似的腿却支不起来身体,小画匠要被太阳活活晒死了,但他站不起身,只能任凭眼睛无力地睁着。
      “瞧瞧这是谁?雕版匠的儿子!”
      家里的债主过来了,他以为自己的财产在偷懒,他怪笑两声把小画匠丢进房里,见惯不惯泼一桶凉水过去。小画匠被凉水浇得惊醒来了,债主拿来一把蒲扇给小画匠扇风,小画匠吓得连连往后退,债主笑了,抬起手狠掴了小画匠一个耳光,而后拽着他的脚踝往外拖。
      “娼妓的野种,给你扇风还不赏脸了。听闻你最近给山下府的虎老爷教画,谋了个好的赚钱差事。这才教了多久,如今傲慢到连本职事都不愿做了。你别忘了,你家债还有十几二十年才能还清呢!”
      小画匠的嘴角被打出血了,胳膊也摔破了,他像垃圾似的被债主拖出去,可是债主的笑声比头顶上屋棚的木椽还高。债主笑小画匠是个懒鬼,是条蛆虫,是个贱民,说要把他拖到专收男娼的下等茶屋去还债。小画匠惊恐地用手指扣着木板,于是他的手指也被割破了,在地上留下一道道血印子。
      “喂,开门,吉原习惯法说游女的儿子也是男娼,你们能收他吧?”
      债主高笑着敲茶屋的门,门开了。茶屋里堆满了“怪鸟”,他们穿红戴绿,或者衣不蔽体,身上似乎布满了红疹和糜烂。债主扛起小画匠走去茶屋里一处肮脏的卧房,他把小画匠扔在床上掐住他的脖子,一边掴他耳光一边硬压着剥掉他的衣服。小画匠哭着告饶,于是债主笑了,说这一切只是逗他玩的,说罢债主又掏出那把扇子扇风,他说自己在教小画匠如何像吉原的女人一样“调情”。小画匠哭了,很小的哭声把债主逗笑了。
      “身上一股画粉味,回家吧,让你爹妈早点还钱。”
      小画匠回家了,妈妈得知后嘴唇惨白,嗫嚅着说“对方是债主,这么一点小事不要往心里去,千万不要告诉你父亲,否则他又要打你”。小画匠点点头,妈妈擦掉他嘴角的血迹,给他了一个紫菜饭团,又翻出了一身相对干净些的衣服。
      “你也不要和山下府的老爷说这件事,他知道要嫌弃你脏,以后再也不让你去找他了。”
      小画匠似乎被债主打坏了,浑身骨头都在痛,但还是收拾好画匣子去山下府教画画。他走啊走,到山下府的时候起风了。山下府的樱花被风刮散了一片,而王世子像风一样跑来了。一见小画匠王世子就露着虎牙笑,小画匠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笑的,他拖拉着脚步进去,王世子问他嘴角为什么烂了,脸为什么有红印,小画匠掩饰说天气太热,上火了,于是王世子找出了一把扇子。小画匠低着头画画,王世子站在旁边扇风,一边扇一边问他“还热不热”,这让小画匠又想哭了。
      “你怎么了,为什么要一直揉眼睛?你眼睛都被揉红了。”
      风吹过,樱花树花浪浮动,小画匠说自己眼睛被花粉迷了。王世子俯下身吹了吹小画匠眼睛,小画匠的脸被那一阵风吹得痒痒的。小画匠让王世子画窗外的花。王世子三心二意,随手画了些墨团和乱线后就说自己不画了,反倒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小画匠撒谎说最近过得很好,家里的债也快要还清了。王世子说什么“民主共和”,“中日共荣”,还说以后日子就要光明。小画匠盯着王世子的笑眼看,那笑眼金灿灿黄澄澄的,好灿烂好明朗……
      “麻雀先生,醒醒,你是不是中暑了?”
      “中暑,五月怎么可能会中暑?”
      有人在晃他肩膀,画匠艰难地睁开眼,却见伊万诺夫。伊万诺夫递给画匠一杯水,画匠终于回想起自己在做什么了——王行长和琼先生的通缉令满大街四处贴,他想去找伊万诺夫问个明白,但伊万诺夫却莫名被租界警察逮捕了。他跟着伊万诺夫去求证王行长通缉令的消息,警察不叫他进,于是他只能独自焦急地等在外头益德王的广告牌子下边。太阳太大,伊万诺夫进去又太久,他等着等着就恍神了,他忘记广告牌下的阴翳已经消散,脑子也因为干燥的暑气而不受控制地跑火车,甚至一路跑到二十几年前的记忆里去。画匠确实中暑了,他接过水喝了几口,伊万诺夫神情复杂,他似乎在纠结一些难以开口的事。伊万诺夫抱着手抿着嘴唇踱步,犹豫半晌,他终于开口了。
      “事情有点复杂,你可能得耐心些听我讲。现在我,老虎,琼先生,我们三人都陷入了一场复杂的圈套,我现在还不知道幕后黑手是谁。他们现在不太好直接抓我,但是……你现在能一个人回南京生活吗?”
      “为什么突然讲这个?”
      “老虎死了,他在海河桥上被炸身亡,租界警察刚打捞到他的尸体,琼先生目前还下落不明。”
      “豆子爹,原来你没事!”
      一阵车马声打断了伊万诺夫的言语,他听见了一阵熟悉的呼喊声。伊万诺夫转头,看见春燕欣喜地抱着小豆子从街角那边跑了过来。春燕和小豆子没事,母女二人安全抵达天津,此时伊万诺夫终于放下一直悬着的心,然而正当他要去迎接春燕时,却听见身后传来沉闷的撞击声——
      画匠休克了,他无意识躺在炽热的柏油马路上,好像死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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