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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北顾 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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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蹉跎,一眨眼便是十年。
十年里,辛、陈二人并未再见面,只是常常通信。一是各自有在忙的事,二是没有恰当的时机。
上次的事发生之后,两个人都暗暗压着一口气,静心蓄力,等待着那个可以一举而起的时机。
可惜,再锐意的心志,经过这漫长又暗无天日的蛰伏,总难免消磨。
上天更是个爱看热闹的性子,仿若不给世人添点儿堵,加点儿麻烦,就失职了似的。
二十年养精蓄锐,大宋国力终于日渐强盛,兵强马壮,有了或可一战的实力。
主和派幕后主使太上皇驾崩,更是无形中吹响了策马北上的号角。
多年平衡被打破,一时之间,蛰伏于各处的主战派纷纷起势,只待一声令下,便可直赴边疆!
谁知,在这烈日破晓之际,蓄势待发的主战派等到了一个令人绝望的消息。
他们的官家,以守孝为名,退了。
新帝登基,朝局再次被浓雾笼罩。主战派群龙无首,只能含着不甘,暂且收势,再待时机。
淳熙十五年的深秋格外萧索,陈同甫在友人家中闷头饮酒,落寞而归。
一方寒舍里,他铺陈麻纸,想要给辛幼安写信。研墨提笔之后,却又不知该写些什么。
这些年他教书育人,也从事农桑。无论过着怎样的日子,他都能朝气昂扬。
因为曾经的誓言,更因为知晓前路,故而一往无前。
他给孩子讲汴梁灯火,给邻里讲北地沃野,还经常与文人士子辩道。输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把深植于心间的信念一遍又一遍的大声说出来。
仿佛只要说一遍,这信念就能强一分。
若能说动一两个士子自然是好,说不动也不要紧。反正这些话,能被世人听见就好。
他过着这样的日子,所以写给辛幼安的信里,也总是满溢着朝气与活力,让人见之心喜。
但今晚,醉酒的陈同甫却提笔不能言。
他无比真实的惶恐着。
那堵无形的命运之墙再一次强硬的横亘在他面前,告诉他,这就是终点。
他再不屈又能如何?
长歌早已入土,心中也许久未有马儿的回音。
边境久无战事,别说南朝,就连北地的百姓也早已习惯这样的日子。
他固然可以提剑,孤身奔赴北地,谁又愿与他一战呢?
这一刻,他遥望北方,无比的想念辛幼安。
上一次他身陷囹圄之时,是好友拉着他的手,助他寻得生路。那么这一次呢?当所有人皆被上天所弃,幼安会如何选择?
同甫搁笔熄烛,猝然起身。
他必须去见辛幼安。
在这样的时候,他需要那个弥漫烈火与风霜的拥抱。
下一刻,院中柴扉被人粗暴推开,十数支火把剧烈晃动着,照亮了一方不大的庭院。
陈同甫站在光影分界处,被深秋寒夜冻的打了个颤儿。萧瑟秋风中,他听到那为首之人厉声下令:“带疑犯陈同甫回司!”
提刑司公堂之上,友人状告他今日饮酒之时下毒谋害同座之人。
同甫当时只顾失意饮酒,连菜都没有吃一口,根本不知晓同座之人是谁,又是何模样。
那位设宴的友人却说,亲眼看到同甫将一包白色粉末倒入了遇害者的汤里。
另有赴宴者证实,说同甫与那位遇害者早就不睦,故而两人同座却连话都未说半句。
同甫赴宴本就只为饮酒,不为交友,根本没有兴致与同座之人攀谈,何来不睦。
双方各执一词,辩解不清。命案需严办,同甫再一次被押入大理寺。
和十年之前一模一样,依然是收押待审,一关就是三个月。
这场景相似到让人不得不多想。
深秋寂寂,月色如冰。
同甫躺在湿冷的青石地砖上,只觉得可笑。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今时今境,还有什么迫害他的必要?
他何德何能,无功无名,无权无势,居于乡野十数年,居然还能得人费心设局构陷。
难道临安城里新一届的权贵,还忌惮他能偶尔说服一两个士子不成?
转念一想,这一生如此收尾倒也不亏。
他已然做了所有能做和应做之事,无愧于心,尽可坦然赴死。
唯有一憾事,便是没能再见好友一面。
不见,也好。
年少轻狂时、风华最盛时、落魄失意时,他们都已见过。这最后一面,不见也没什么要紧。
他们此生注定无缘北伐,只盼来生,能与幼安重逢于安泰盛世吧。
陈同甫翻了个身,揉了揉抽搐到麻木的胃,无声低叹:“还真有些想桂顺斋的糕点了。”
许是这愿望过于微小,老天竟不吝苛待,难得如了同甫的愿。
森冷深牢之中,一道陌生的声音于同甫身后响起。
“受幼安所托,救尔出狱。你可以走了,陈亮。”
这声音不仅陌生,而且说话的语气极不客气,就像与同甫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同甫却浑然未绝,在他耳中,只有“幼安”二字。
这两个字,与许多酸涩的情绪一道,将同甫的心填的满满的。
辛幼安,居然再一次救了他。
同甫眼眶一热,谢过那位寡言黑脸的救命恩人,径直奔赴信州。
一场无妄之灾,让他的行程整整迟了四个月,他片刻都不想等了。
这四个月,辛幼安一定是出什么事,否则按照幼安的性子,既然要出手救他,那断不会托负旁人。
辛幼安早已不是那个振臂一挥,万人追随的大将军,更不是那个平叛剿匪的地方官。他被迫赋闲已久,还有什么事能把他困于信州?
一路披星戴月,风雨兼程,越走就越是不安。
他担心好友重病,更担心其被歹人迫害,甚至担心他赶不及见对方最后一面。
种种担忧,在抵达信州之时,烟消云散。
青山碧水间,辛幼安新修的雅舍半隐于林间。他的好友正着一身布衣,于田间劳作。若非对辛幼安极熟,他几乎要认不出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辛幼安着布衣。
同甫见过幼安穿锦袍、着铠甲、披官服,那自然是各有各的气韵。如今这一身布衣也难掩其风姿,却仍是遮去了那人最灼目的气势。
似宝剑入鞘,良弓珍藏,只剩赏目了。
陈同甫立于田头,久久无言。
还是辛幼安先唤他:“傻站在日头底下做什么?快来帮我!”
同甫本就是一袭布衣,农活也做惯了,执起锄头之后,倒是比辛幼安利落的多,不一会儿工夫就将这一亩地的野草锄了个干净。
这一方田其实不小,辛幼安没想着今天弄完。但同甫却闷着头不说话,一心锄田,仿佛赶了一身的风尘仆仆,就是专程帮他干活儿来了。
辛幼安倒也不客气,自己躲在树下喝茶,就看着同甫一个人忙。
直至夕阳西下,辛幼安才摇着蒲扇起身,招呼同甫归家吃饭。
这些年辛府旧人各有际遇,如今留在辛幼安身边的人不多。所以饭菜简单,两道素菜,一碗汤。好在味道爽利,很是适口。
同甫先是在大理寺辟谷,后又匆忙赶路,今天更是干了一下午的农活,早就饿了。反正不想说话,干脆风卷残云,将餐食吞了个干净。
菜不多,辛幼安也没安排加餐,同甫受饿已久,一下子吃太饱不好。
只泡了一壶新茶,递予同甫。
辛幼安看出同甫不高兴,故意逗人:“十年未见,我们同甫的葫芦嘴儿被人锯了不成,见到兄长竟连声招呼都不打了?”
同甫也不嫌烫,一口闷了整碗茶,这才抬眼目不错珠的盯着对面之人。
“看同甫这样子……”辛幼安摇头笑:“是刚才没吃饱,现下还想生吞了我?”
同甫气不打一出来,一字一顿:“是!我恨不得生吞了你!”
辛幼安仍是笑着,还把袖子卷了起来,一段劲瘦有力的小臂递在同甫眼前:“请。”
“辛幼安!”同甫一把挥开眼前的手臂,上身前倾,几乎要压碎了餐桌。他盯着辛幼安质问:“为何?!”
“什么为何?”辛幼安摸着被同甫拂痛的小臂,十分欣慰:“同甫的力气比之前大了许多,看来务农确有好处。”
“别打岔!”同甫眼睛都红了:“回答我的问题,为何辞官!”
无论是穿锦袍、着铠甲,还是披官服,那都是有功名在身的天子之臣。
可不事农桑,可见官不跪。
辛幼安入南朝的初衷,便是博取功名,报效朝廷。
如今,他却一袭布衣,于田间劳作!
这些年再苦再难,同甫都没有想过,辛幼安会辞官!此番虽横遭变故,但局势毕竟未明,难保没有主战派再起的机会。
入大理寺之前,他还想着要与辛幼安商讨应对之策。万没想到,这个一直以来百折不挠的人,居然放弃了!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或者说,他是因为谁?!
陈同甫胸口剧烈起伏,愤怒又悲切的情绪几乎要压不住。
辛幼安抬手将同甫鬓间的乱发抚顺,这才悠悠开口:“这小小闲官,一做就是十年。厌了。”
“他们逼你是不是?”陈同甫质问,他才不信什么厌了,没有什么厌烦事能让人坚持十年。
辛幼安答:“没有。”
“他们设计害我,就是为了逼你退出官场,是不是?!”同甫几乎已经能确信了。
他一届白身,却无被人迫害的必要。而辛幼安有。只要辛幼安在官场,那便是北征最炽烈的旗帜,只要旗帜挥动,便有无数人挺身追随!
所以,幕后之人的目的,一直都是辛幼安。
是他自己不小心,让他们如愿了。
同甫懊悔的要死,却听见辛幼安还是答:“没有。”
语气甚至带上了几分宠溺。
同甫眼里的红带了湿意,语调梗塞,每一个字都说的艰难:“我不值得。幼安,我不值得。”
辛幼安伸手挡住了同甫的眼。
于是同甫听见,那道熟悉的声音,带着春日才有的暖意,缓缓说道。
“值得。”
“况且啊,我是真的厌了。”
“同甫,只要北征之心未改,做不做官的,其实并不重要。”
“用一个小小闲官,换我们同甫自由。”
“太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