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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北顾 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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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幼安搁置了前往隆兴府的计划,与陈同甫一道前往大理寺,有他在,同行的衙役未敢太过分,一路倒也顺利。
只是按照律令,在案件查明之前,同甫必须被关押在大理寺。
人是进了大理寺,但案子却迟迟不审。辛幼安多方打听,得到的也不过是案件繁多,暂缓审查的推脱之词。
临安城权臣密集,派系复杂,辛幼安虽尽力打点,但同甫在狱中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一晃眼就是一个多月,辛幼安花了重金,终于见了同甫一面。
阴冷潮湿的牢狱之中,同甫已瘦脱了形。薄衫松垮的挂在身上,三两步之间,衣摆无风自荡。
辛幼安看的心疼。
两个人都是聪明人,若说之前事发突然,一时被动。那经过这一个月,都知道这案子绝不可能善了。
同甫开口便是赶人:“隆兴府百姓盼幼安兄久矣,还望幼安早日启程赴任。”
“过来。”辛幼安隔着栅栏唤人。
同甫站着不动,摆出一副自此决裂的架势。
“过来。”辛幼安只得又叫了一次:“有话问你,问完便走。”
言下之意很明显,若是问不到,便不走了。
同甫犹豫片刻,终于挪了两步,也不嫌脏,抱臂靠在粗糙的木质栅栏上。
这个姿势,辛幼安想怎么问话都成。
辛幼安干脆凑近,几乎贴着同甫的耳朵,用了气音:“背后之人是谁,你可有猜测?”
同甫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没有。”
“信我。”辛幼安加重了语气:“我有办法。”
同甫漆黑的瞳仁自眼尾扫过来,狱中烛火微弱,幼安纵然离的再近,也看不真切,只能看到最直接的一层,决然的无奈与抗拒。
果然,同甫低沉的嗓音响起,带了三分冷意:“这事儿不用你管。幼安兄,百姓比我更需要你。”
说罢,便起身要走。
辛幼安哪能轻易放人,他干脆一把攥住同甫的胳膊,情急之下,失了力道。
同甫闷哼一声。
“抱歉。”辛幼安忙松了两分,仍是没放手。
同甫挣不开,干脆又靠了回去,无奈到了十分:“白费这些力气做什么。辛幼安,你的路还长,别因为我止步于此。”
“到了这一步,你以为我还能独善其身?”辛幼安气笑了:“那些人一旦得逞,下一个难保不是我。”
“你我同行这么久,在他们眼里,早就是一路人。”辛幼安一字一顿,字字剖心:“同甫,别让我打没有准备的仗。”
同甫沉思片刻,终于侧眸,直直看着幼安的眼睛:“你可还记得,我们曾经讨论过的,战非必胜吗?”
辛幼安点头。
同甫继续:“此战不可胜。”
辛幼安眸色一沉,待要再劝。
同甫已缓缓开口:“我愿以身试水,为幼安日后谋得不可胜之法。”
这是铁了心不肯要辛幼安帮助了。
辛幼安早已领略过同甫的决绝,如今也不好强劝。他放开同甫,坚定道:“此时还远未到定胜负的时候。我辛幼安虽战不必胜,但此战,绝不认输。”
两个人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一时之间,虽所距不过方寸,但相顾无言,可闻狱中烛火之声。
辛幼安进来一趟不容易,能说话的时间更是不多,陈同甫不想浪费。
他拒绝人的时候不留情面,此刻缓下性子主动开口倒也毫不忸怩,他上上下下扫了辛幼安一遍,略带失望的问:“幼安兄进来一趟,就没带些吃的喝的吗?”
辛幼安没好气:“早日出去,想吃什么没有?”
陈同甫也不恼,不急不缓的隔着栅栏探往辛幼安的衣襟,虽包裹的隐蔽,但同甫还是如愿摸到了一条布袋,紧紧环在辛幼安腰间。
辛幼安劲瘦,纵然腰间裹着布袋,不熟悉的人也根本看不出来。狱卒收钱办事儿,自然不会严查。
于是被迫辟谷月余的陈同甫终于得到了整整一包糕点,还是他最喜欢的桂顺斋的。
糕点饱腹感强,且不容易坏,关键是同甫喜欢。他心满意足的将包裹抱进怀里,毫不吝啬对好友的夸奖:“知我者,幼安也。”
辛幼安不接话,默默撩起下袍,从绑腿上取了两个牛皮酒馕:“一个青梅酒,一个酸梅汁。”
陈同甫这下是真震惊了,他立在原地,没有去接。
这样深重又周到的心意,他还怎么狠心。
辛幼安又往前递了递,几乎放进了同甫怀里。他接下来的话,也同这酒馕一样,直直撞进同甫心中,又沉又实。
“我不会放弃。”
同甫抱着这一堆沉甸甸的东西,没由来的心里发酸。
他这一世空有抱负,而无功名。想要浴血疆场,却再无战事。仿佛无论前往何方,总有一堵无形的墙横亘在眼前,不是寸步不前,便是泥足深陷。
他挣扎不得,更无从抵抗。
一路行来,诸多不易。唯有一事顺意,便是能结识辛幼安,且相伴至今。
这次的事情不是他想放弃,是不得已,更是想尽力将辛幼安从自己身边推出去。
他所珍视的人,不应该被自己牵扯于无形墙之后,去面对那些本不属于他的无望与困顿。
他压制着心动,拒人于千里之外。
可栅栏外那个人,却依然执着的伸着手,一字一句的说着,不肯放弃。
想要拉他出去,想要他过的稍微好一点。
那个人用实际行动,告诉他,这些年他所遭遇的,有个人一直都知道。不仅知道,还妄图带他脱离不幸与苦难。
一个心里装着家国天下的人,却对自己用心至此。
同甫喃喃的说:“我怎么配。”
这句话极轻,自唇齿间逸出,就被牢里阴冷的穿堂风吹散了。
但辛幼安还是听到了。
他把酒馕塞进同甫怀中,顺势抬手,将人带进自己怀里。
虽然隔着栅栏,同甫还是感受到了来自好友的温暖与力量。
这道力度蕴含着经年驯马砺兵淬染的烈火与风霜,这是来自辛幼安的独一无二。
同甫初识辛幼安时,就喜爱他这烈烈昂扬的气度,没成想,十载官场沉浮,他仍是旧时模样。
这一瞬间,同甫恍若回到十年前,立在辛府门前的小桥上。马儿气息未绝,回首间,一席朱红色长袍迎面而来。
带他登高远眺,带他奔赴疆场。
山高水长,天地间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的脚步。
辛幼安低沉的嗓音就在耳畔,同甫听见他说:“别放弃,我需要你。”
同甫心中一软,终于抬眸,望向辛幼安。在辛幼安笃定的眼神中,问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一开口,就沾染了狱中湿气,让人心中发寒。
“幼安兄,你认为官家如今主战还是主和?”
这是个明知故问的问题,谁都知道,主战派幕后最大的支柱就是官家。
但陈同甫绝不会在这个场合明知故问。
辛幼安眉头倏然蹙起。
若官家放弃,那蛰伏待战的将士们将永无出头之日。当真如此,同甫身陷囹圄只是湖面之上最微小的一道涟漪罢了。
不会。这个念头眨眼便散,辛幼安本能的认为,不会如此。
也不应该。
他心思已定,握紧了同甫的肩膀,垂首耳语:“我有办法。同甫再等我三日。”
三日之后,同甫等到了一道免罪圣旨。
圣旨由官家亲笔手书:“卿本无罪,当珍重自身,尽心报国。”
至此,浑浊潭水荡然一清。
千难万险,他们的官家也未改初心。
出狱之后,辛幼安亲送同甫归家。
路途不远,也足够同甫将狱中猜测如实相告。
曾觌作为官家近臣,却多次拉拢同甫,想让同甫为其所用。
都是主战派,本无需如此行事。曾觌如此,说明其背后之人并非真正主战。
原本同甫以为官家心意已改,所以才感觉前途无望,劝辛幼安早日远离临安。
好在辛幼安直接进宫面圣,彻夜长谈,这才将误会澄清。
人心难辨,近臣并非人人都忠心。
曾觌私下拉拢同甫之事,并非官家授意。
曾觌明面上辅助官家,一心主战。背后却听命于太上皇,主和苟安。
借着天子近臣的名号,曾觌党同伐异,迫害过不知多少忠烈。如今,辛幼安孤身闯宫,这才将一切铺陈于光天化日之下,还同甫清白。
同甫听的心惊,连连叹息:“大理寺中不知有多少同袍无望而终。”
“所以啊。”辛幼安后怕:“在真相未明之前,别轻易做决定。”
“嗯。”事情虽已尘埃落定,但同甫仍深觉愧对官家。
若他能如辛幼安一般忠君不疑,也许此事便不会发生。
辛幼安似能看穿同甫心中所想,苦笑一声:“我并非一意忠君。”
陈同甫:“……”
辛幼安轻轻拍马:“当日听了你狱中所言,我知晓事情险峻,却已无更多良策。想着既然不知官家立场,那不如直接进宫面圣。官家没变心便罢,正好求道赦罪圣旨。若官家当真变心,那……”
陈同甫回眸:“如何?”
辛幼安遥望北方:“那便带他去看一眼北地故土。”
一位圣明天子,断不会容忍歹人于故土撒野。
夜夜笙歌的虚假太平,唯有最真实的鲜血与呐喊可破。
这就是辛幼安的孤注一掷。
陈同甫被好友话里的未尽之言震撼,久久未语。
直至翻过一座小山丘,同甫才望向好友。
青山翠竹下,一席麻色棉袍的青年对好友郑重起誓:“自此之后,千难万阻,绝不言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