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死在路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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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铅云低垂，雨却仍恋恋不舍地待在天上，只偶尔洒下几点亮星。
现赵以恭在案后坐着，嵇薛二人立在案前。
嵇谏官一直对那件乏善可陈的素白衣裳毫无赏识之意，只觉这人长得怎么这么讨人嫌，身穿一袭白衣，也不怕人笑话，活像那猴子进了面缸。
然他抬头发现赵以恭竟是带着笑温和地看着那弼马温亲戚，时不时点头称是插进两句，和他在一起可从未如此。
从他们“臣今日翻阅往年宗卷...”开始，嵇左铜就已经不顾礼数地高声咳了数下。
赵以恭面上不显，但仍蹙着眉毛回头看了他一眼，却未等他开口，弼马温二世就先默契地探到赵以恭意思，向嵇左铜说着：“嵇大人有何高见？”
他何时知道的我名字？嵇左铜心里暗想，理了理衣袖，仍是低着头没有吭声，等着赵以恭开口。
薛然阻却像条白皮蛇，轻轻“呐”了一声，回头重新看着赵以恭，明知故问着，“陛下，这位是...”
“不过是一个宫外捡回来的无名难民，朕几天前才赐的名姓。暂封一个不得俸禄的谏官。”赵以恭看来倒是和这位大理寺卿万般熟悉，也可能是对刚才嵇左铜的动作多有不满。“平日喋喋不休，此时就成了哑巴。对大理寺卿无礼，以下犯上，仗脊再加二十。”
嵇左铜仍未吭声，麻利地跪下来，嘴里说着“谨遵圣旨”，面上却愈发冷硬。有种空空落落的烦恼让心里发慌。
白皮蛇直起身，侧目端详这位嵇左铜。“看嵇兄容貌不凡气挺拔厮称，倒万不似难民，想必也绝不是一介庸人。”
赵以恭挥挥手，要把这个话题给绕过去，捞过一本迟迟放在手边却一直未下笔的折子站起身，后靠着桌案像是要与薛然阻探讨探讨，沉声对着嵇左铜说着，“嵇谏官回去等着领罚即可。”
薛然阻微侧头满脸可笑地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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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左铜一本《说苑》一直读到深夜点烛，从一脸上有麻的宫女处探得乾胜宫里的灯不过刚刚才熄，薛大人的轿子也仅仅走出了宫门。
嵇左铜和衣坐在椅上坐了整晚。
孜心殿里来换灯烛的下人告诉他，这薛然阻家中是擐州一富贾，后家道中落且家丁并不兴旺，多年求不来一子，后薛二房小妾梦见鱼跃龙门，结果第二天就被把出脉似滑珠胎中有喜。这薛然阻一出生便被过继到嫡母膝下，薛夫人仁心，将其紧紧捧到手心里。这薛然阻聪慧，十九中的进士，后来一路攀升，深得先帝赏识。今年三十有四。
尤其与六皇子——也就是当今圣上有过交情，虽大赵以恭八岁，二人却在一书院早早相识，也勉强算个忘年之交。赵以恭即位前他就被先帝封为大理寺卿，后更是成为赵以恭的左膀右臂，每每朝中的老狐狸趁着赵以恭羽翼未丰耍滑时，薛然阻一直对赵以恭鼎力相助。现赵以恭能逐渐发展自身势力，其功不可没。
天虽一直阴着，到了后半夜反而还有稀疏几颗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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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赵以恭便要上朝，穿戴朝服时随口一嘴问起嵇左铜，淳公公也不甚清楚，含糊一句“嵇大人一直待在孜心殿”便也让陛下点了头。
然却可怜的淳公公还没松一口气，以为今天应能平安度过时，紧跟过来的一条急报便把他的半条老命吓去了。
“大理寺卿昨日与朕彻夜商议，偶淋夜雨稍感风寒朕且知道，但陈相却是为何？”赵以恭坐于龙椅，一手撑膝环顾众人道。
陈穑扬未来上朝的消息并无人报告，朝上百官也都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何事。陈穑扬是当朝左丞相，出了名的严苛谨慎，绝不会出现贪懒误了朝会的情况。
却看淳公公向一侧小跑过来的小厮歪歪头凑了凑耳朵，立时大惊失色，伏向赵以恭耳边——
“陈大人今晨上朝时被人乱刀砍死在了路上——”
“什么！乱刀砍死？”
赵以恭猛拍龙椅，殿上哗啦啦跪了一片，他脸上皆是愤怒与不可置信，紧皱着眉回头看着淳公公，其畏畏缩缩颤抖着嘴唇；又望向殿上的一干老臣，面上个个都是惶恐无辜，在此刻这表情却尽显得扎眼起来。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却在这朝堂之上不过小孩过家家。
“好...好啊，宰相上朝被人乱刀砍死，”他怒极反笑，环顾一圈凝神在前排的剡王赵诚嗣脸上，“号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如今这又是在拂谁的面子？”
他根基未稳，朝上个个如何不是野心勃勃？但当朝丞相能死在上朝的路上却真真是将九五至尊不放在眼里当粒沙子。他长呼一口气，握紧的拳反倒慢慢松开。他忽得站起身，一时之间竟觉得双膝发软，迈步向一侧走去。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淳公公喊了一句，连忙跟上。
赵诚嗣站起身，拍拍朝服下摆，双手交叠腹前，看着百官纷纷交耳，紧走几步到那高高的门槛前，双手背后心情爽利地迈步走出万盛殿，捻着两撇胡子，抬眼看那刚刚升高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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赟世殿外齐溜溜地跪了一圈的宫女太监，皆颤巍巍低着头，仔细看地上的水渍就是有人一时吓得失禁。
淳公公持着拂尘守在殿外，满脸油汗却不知如何是好。
殿内已经安静了两个多时辰，却没人敢进去看看如何了，龙颜震怒谁愿去做那出头之鸟。
淳公公正擦着头上的汗，忽见殿外有着一架祥先宫的轿子——坏事了坏事了，他连忙小跑向前，先把祥先宫那位拦在宫外，报述着如何如何。
崔瑞仪最好仪仗，若放在平时，早就要以一个不顾礼节的说法斥责淳公公，但此时却满脸笑莹莹地被人扶下轿，面上尽显关心的模样，理理鬓后的步摇走进宫门，挥退随行的随侍，只留捧着玉瓷碗的廖欣在身旁，阔步走进赟世殿。
允那一溜儿的宫女太监退下，个个都感恩戴德连忙跑开。她一步三摇地步入殿门，先佯作一惊殿内杂乱，瞥到赵以恭脸上的伤口，又是满眼疼惜。
“以恭啊，告诉母后，如何伤到了自己？”
看到桌上酒壶酒杯，挥挥手让廖欣把那青玉瓷碗呈上来，里面是香气满盈粘稠晶透的银耳汤。
赵以恭木木然地抬起头来，双眼在崔瑞仪脸上转过一圈，眼里有着不可掩盖的恨意，那让皇太后手中一抖，瓷玉的勺子一下子被甩出去，溅出的汤汁零星几点洒在崔瑞仪衣裳上。她徒然张着明艳艳的红唇，不知作何表示，倒是廖欣先反应过来，持着手帕为崔瑞仪擦拭。
崔瑞仪知道自己一时失了仪态，连忙调整过来，勉强挑起嘴角抬手轻轻地、颇有些欲盖祢彰意思地搭上赵以恭肩膀。
“母后，”赵以恭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个小插曲，将崔瑞仪带着镯子的手腕握在手中，细细摩挲，恍若真的温情母子，“母后，您说，当朝宰相竟能在上朝的路上被贼人肆无忌惮地给宰了——”他似乎是把自己给说笑了，薄唇微抿，“这皇帝该多没有用，嗯？”
赵以恭抬眼看向崔瑞仪，满脸求知若渴，却看得崔瑞仪心中发怵，终于是隐隐觉得自己一直觉得是条夹尾巴犬的东西敢喘着气冒出獠牙。
“自然，自然没有这回事，如今世道康定，黎民...”
“世道康定？世道康定啊母后。”他站起身，扶着崔瑞仪的肩膀走了一圈，步子迈得又慢又重，全踏在崔瑞仪的心尖上，“那在这世道康定时出现的乱臣贼子，敢斗胆杀死左丞相者，该不该施以酷刑，当即处死？”
崔瑞仪竭力放松下来，将那小盏向前推了推，似乎是担心它一会儿再全翻到自己身上，“自然是应该这样，游街示众又如何不可？”
她开玩笑似的说着，兀得站起身，理理发鬓，“看你并没有如何不适，母后也就放心了。”她作势要走，回头一见赵以恭还是那副模样的站着，急急加快步子。
“以恭感谢母后指点。”
崔瑞仪权当未听见这句话。
淳公公看人匆匆地走出来上了轿子，刚想上前询问，犹豫半刻又向殿内走去。
前脚刚刚迈进，身后就传来步履间的风声。
“哪位？——陛下今日...”
“陛下，臣嵇左铜求见。”
淳公公今日真觉得自己丢了半条老命，喜欢闹事的一个个都给跑了过来。
殿内无声应答。
“陛下，那六十仗脊臣还等着呢。”
“...进来。”
嵇左铜连忙跨进殿门，反手关上殿门，缓步走向在殿内走过来又折回去的人。
“嵇左铜？”
“臣在。”
“过来，过来。”
正得嵇左铜所想。
走近才发现刚一直未出声的人此时醉得厉害，面色绯红，但双眼却毫不迷离，黑得像一汪不见测的深潭。
“你腰上挂的那是什么？——随便随便，朕要先罚你的六十仗脊。”
嵇左铜一时无语地看着腰上那一串铜钱，乖乖地又上前凑了凑。却是忽然被赵以恭揪住了发髻，狠狠扯过，惹得嵇左铜头皮发痛，他低声“嘶”了一下，却又不再挣动，想万岁爷喝醉与常人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母妃...她当时就是这样——”赵以恭刚开了口，却突然止住，眯起眼睛仔细辨别这是什么人，嘟囔一句摇摇头又松了手去，这却让嵇左铜忽而觉得不满。他紧步跟上去。
“陛下？”
“啧，闭上你的嘴。”赵以恭晃晃悠悠地走到案前，拎起一支笔，在殿中一侧的“宁静致远”上潦里潦草地写下四个大字，“天下为我”。
写完哈哈大笑，接着就像一截软绵绵的布条一样，向一侧倒去。嵇左铜眼疾手快，转身把人拖进怀里，终觉看似玉树临风的人实在不算得轻盈，结结实实砸在怀里让他还小小地踉跄两步，缓缓蹲下倚在墙边。
他看着人心安理得地睡在别人身上，竟还因为他抱的不舒服而极有威严地梦话“再加二十”之类，忽而笑开，知道自己找到这人的决定实属正确。
嵇左铜暗暗笑着，手上极轻巧地把赵以恭手上的扳指摘下，套在自己手上，已经想好赵以恭醒来后如何栽赃是他酒醉把自己好一通欺负。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死在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