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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夜半,想 ...

  •   赵以恭醒过来的时候脊椎痛得心慌,又酸又麻。身下也不是舒服的软榻,只感觉自己像在田埂上睡了许久,和衣而睡,仅仅盖着薄毯。

      他僵硬地扭着脖子,刚想开口喊淳公公,却恍然想起原先是嵇左铜在这里来着。

      其实他前晚喝的并不算极多,一时苦恼导致出尽了醉相——他到底还不如父皇更有谋略,可以掌握大局在手中。

      这下渐渐想起来自己干了什么倒也无所谓,若能因为这件事让崔瑞仪稍有收敛也无不可。

      他左右扭了扭脖子,终于知道所谓“从奢容易入俭难”是何,皇帝的玉枕睡够了现在只觉得后颈酸痛。正疑惑着为何淳公公还未来唤他,又想着今日并无需上朝。缓缓站起身才发现窗外隐隐约约还是全黑着的。

      这种感觉挺奇妙。

      倒不是说赵以恭平日起得有多晚,毕竟大臣们日日天还没亮就要往宫里赶。只是说醉酒之后忽然能拿起自己的神志,而且仿佛也并没有因为这个耽误什么事情,像是终于能在一些狭窄而挤塞的罅隙里找一个蹩脚的理由慢慢地走,那么心安理得。

      蜡烛早就熄灭,剩下冷冷的烛台,模糊且不皎洁的月光在地上走了一圈,攀上赵以恭的裤腿,安静地趴伏。殿内已经重新变得整洁。

      想不是淳公公就是嵇左铜,此时却不见他们二人的踪影。若说有闲心把这屋子收拾干净,却不肯出出手将他抬到床上去。

      这时也没那个意愿给出心思责罚他们。赵以恭坐在榻沿,扶额想着这些天的事情。

      满树锦鸣喜欢那个宋标之女他早就心知肚明,儿时宫外也有过这种所谓“祸乱之事”,某某府的千金爱上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某某丫鬟,千金被送往其他地方嫁为人妻,丫鬟却被乱棍活活打死。

      赵以恭对着些事不知道如何评价——那个姓姚的奴婢死到临头还说着只是她一厢情愿,死撑着挨了几棍,一听千金成亲的消息却即时泪如泉涌,呕出血来一命呜呼,有几滴溅到跑去偷看的赵以恭靴面上,故此让他印象深刻。
      赵以恭并没有点破她们的意愿,难得有一个不闹事的、勉强算是红颜知己,镇在玮成宫也好堵住太后太妃想要为他纳妾的心思,得一会儿清净。今年是因为崔瑞仪决心一定要为他充纳后宫,此法才没了作用。他倒也看清楚了在拉拢朝堂这方面上,后宫也是一利器,故也对这事颇为上心。

      自他登基以来,德妃年年有一半多的俸禄和首饰全送出了宫去,稍微一探便知道全送进了宋仙涟的闺房,来往传递的还有数不清的粉香信笺。

      满树锦鸣自幼与赵以恭在一起,她们何时相识又是何时私定终身的赵以恭却半点不曾听闻。他却实实在在惊讶于满树锦鸣那么谨慎小心以夫为纲的人却愿意为了一个遥遥相隔的恋人大胆向他辩诉,冲撞于他。

      所困于情、所碍于亲这种事只能说是愚蠢。赵以恭想着。这样说来,他其实在某些方面很佩服申婠婠,至少她一直都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从未有过因情爱而迷失目标的情况,欲望战胜一切——她出身小家,所以一直渴望得到这世间最尊贵的位置。听闻她入宫前就以貌美引得好些人上门提亲,其中不少是拥地百亩的富贾。但她却一直执意想要进宫,其母以死相逼都没用。哪怕她被灌输了很多一入宫门深似海、并不一定得到皇上青睐、有可能究其一生都无法亲面龙颜的等等可能。

      也或许是这种毫不动摇的追求名利的欲望打动了神仙,竟让她遇见了下民间微服私访的先帝,并且被其看上了左颊的所谓“佛莲”和不知道哪门子的西子捧心之姿。

      换句话说,也正因为这种欲望能让赵以恭得以降生,并让他有了开疆拓土一展宏图的机会。

      他随手抽出堆积在案上奏折最底下的信封。

      萧骁昨日出去一整天为的就是这件事,薄薄的一张纸几行字,赵以恭翻来覆去地看几乎能够倒背如流。嵇左铜的确简单得令人升起疑心。

      信上的东西既没有支持他自己的说辞,也没有矛盾反驳的地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的确来自甽州,父母早亡,有一妹。但只是表亲的,而且许是并没有跳江自杀或以其他的方式死去,仅仅只是与他在两年前——赵以恭登基时下落不明。

      他捏了捏眉心,又觉得自己看不透一个人了。若谁能把自己的心巴巴地跑过来捧给他看,他也不至于夜不能寐。

      屋内冷暗,他又实在再睡不着,于是决定做起身来批阅堆积的奏折。他自己点上灯,小时没少给申婠婠干过这些事,倒还能做起来。

      火焰忽地亮起,赵以恭眯了眯眼,看着跳动的火苗。那些黄红色、有着炽热温度的小东西于是雀跃着映进幽深乌黑的瞳仁。

      先帝的眼睛也黑得发亮,看人时只让人发怵,他总算从父皇那里得到了一个好东西。

      正欲移开目光去拿笔床上的软毫,目光却落到自己的拇指上,眼神暗了暗。

      那里原本有一个玉扳指。
      ————

      而此时嵇左铜正蹲在护城河边,仔细端详着手中精致大气,质地细腻的玉质饰物。月光下正隐隐闪着幽光。

      夜里他正做着陛下的人形床榻,忽见殿外有蒙着面的黑影闪过,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如何,只觉那身形颇为熟悉,一时着急跟了出来。那人飞檐走壁极其了得,嵇左铜一路紧随,追到护城河却被其潜水而逃。嵇左铜没跟下去,他找不到一个理由让衣服湿着回到皇帝寝宫。

      犹豫再三,偶然发现之前一时兴起套在手上的扳指。嵇左铜当时不过想以后以这个为理由,与赵以恭多说几句话,自己有他一件别人不曾有的东西,再来二十仗脊怎么不值?

      但唯一担心的是,他还有很多事要办,若因这一个扳指的私欲让赵以恭察觉推拒,总归是得不偿失。

      他想了想,转头回去。顺带脚尖飞起一颗石子,砸醒正呼呼大睡的守门人。
      ————
      赵以恭此刻正坐在赟世殿床榻上。

      左丞相陈穑扬本没有明确立场,却不知道是因为对先帝尊敬过头而看不起现任这个毛头小子还是年纪大了老糊涂了愈发有野心不愿做那“一人之下”,并不真正尽心辅佐赵以恭,甚至鼓动自己的势力处处与之做对。往往朝堂之上赵以恭说一句,他便要字字带刺地以长者风范说上十句,这也带动好大一群堂官越发以为皇帝懦弱无能,于是各有心思。

      由此,左丞相的死于赵以恭也并不是全无好处。但现在真正让他头疼的是明明对自己不利的陈相究竟被谁给杀了,尤其是光明正大地在上朝的路上。若说目的单纯是为了将赵以恭的威风给杀一杀,那赵以恭可真是要对那位壮士帮自己除掉心头一害的英勇之举上门道谢。

      昨日一探,让赵以恭觉得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并不是崔瑞仪的那股势力。当然也说不准是赵诚嗣私自所做。然赵以恭一直徘徊在赵诚嗣如此做的目的上。

      如果不是上面二位,他的目光只能放在嵇左铜和三皇叔郕王身上——当然,还有他的好哥哥,曾经的四皇子赵徊庵。以及最喜女扮男装却城府极深的十一公主赵妧勉。

      赵徊庵身弱,一年十二个月他有十一个月风寒肺病腹痛等等轮番上阵。

      赵以恭眯了眯眼睛,想着不日要去赵徊庵那儿稍加探望。

      赵妧勉却顶顶是个刺头,女装扮相一般,男装模样却着实让人眼前一亮,人也极其聪慧,只可惜是个痴情种,看上了聊裕哪个已婚的公子赵以恭已经记不清了,反正她这个呈咸公主玩弄好一把权谋,曾与那位公子做过嫌的仇家一个个皆被她搞得身败名裂,却最后都怪责不到赵妧勉头上。

      另外他倒还有一些自信,相信仍未进城的郕王不会实力大到将左丞相谋杀,他也没那么蠢,这对他百害而无一利。

      赵以恭将手中关于嵇左铜身世的纸随意撕了撕,心中却恼意更甚。陈穑扬并不多支持他,这赵以恭清楚,但其如今已六十四岁高寿,也算是清官一个,在民间和朝堂上举足轻重。如今他一死,不外乎两种后果;其一朝堂和民间大乱,百姓怨声载道世道不太平竟能让宰相被谋杀,朝堂上矛头皆会指向赵以恭,这是一难关,更何况按当初与嵇左铜所言,他现在急需稳住人心,至少是在郕王进城再搅着浑水之前;其二是朝堂群龙无首,小鱼小虾小蚂蚱接连冒出欲分一杯羹,更削弱赵以恭地位,剡王趁此作乱他并无十全把握。

      手里的碎纸屑被尽数洒在地上。赵以恭闭眼沉思着,却终觉脑中乱麻搅成一团毫无头绪。

      “陛下,陛下——”淳公公忽然进来,见嵇左铜不在赵以恭也并未睡着,于是直接报告说,“陛下,德妃娘娘深夜腹痛后忽然晕过去了!”

      赵以恭闻言没做什么剧烈表示,缓缓木木然看了淳公公一会儿,看得其直冒汗才站起身来。

      “愣着做什么,请太医了吗?”

      “回圣上,太医正赶过去...起驾玮成宫——!”

      嵇左铜匆匆赶回来,看着满屋空寂无人,榻边有着一地纸屑,走近仔细辨认,依稀看出“嵇左铜”“甽州”“其妹”几个字。殿外还因德妃娘娘突然晕倒而吵吵嚷嚷。天边鱼肚,这殿里霎时间有着不相容的安静,火焰跳动着。
      ————
      玮成宫内早就没这么亮堂过了,毕竟如今一经选秀,必要出来一个皇后管理后宫,德妃娘娘病倒怎么能是小事?暖融融的烛火全点亮了起来,院内还有挑着灯笼的,殿内更是早已站满了人,却独独不见常跟在德妃一旁侍候的翠什。赵以恭扫视一圈屋内,端水的、静候的、拿药的个个皆急急下跪,赵以恭甩袖上前,只让太医起身接着诊断了。

      那白胡老头诊了半天,却眉头越皱越紧,半天不说话。嵇左铜今日不在一旁叽叽喳喳只让赵以恭觉得无由烦躁起来,厉声问着,“德妃如何?”

      “这...”

      “直言。”

      “臣不认为德妃娘娘身体有何大碍...”他越说头低得越厉害,满布青筋的手止不住地抖。

      “你是说锦鸣在这三更半夜故意装病好扰这一屋子的人歇息,搅得朕连夜赶到这里?”赵以恭沉声问着,却也没有走上前去亲自看看仰躺在榻上看起来万分痛苦满树锦鸣。

      “不不不,陛下恕罪,恐怕德妃娘娘是心中患病,此病难解,一时气郁,才忽而涨腹晕倒。臣医术不精,臣罪该万死。”
      他连连叩着头,约与宰相同龄的人此时仿佛要把地板磕穿。
      一旁的众人也都默默在心里为德妃娘娘的重要性狠狠画上一笔。

      庸医,日日只会说什么气郁气郁。赵以恭烦恼起来,睡得不过一两个时辰,此时头痛欲裂,却还要在这里听他们如何妙手回春。

      他刚欲开口,殿门被人悠哉悠哉地推开。

      “禀告陛下,臣知道德妃娘娘为何深夜腹痛。”

      赵以恭转过身,看穿戴整齐的嵇左铜左手背在身后,右手还擒着一个人。此时正跨过门槛走进来,窣窣作响的布料抖起又落下,整个人被门外模糊且不皎洁的月光镶上一层毫不飘渺的银边,被染上明亮而神奇的色彩。像是有人背着什么伟大的承诺不远万里匆匆赶过来,把一些灰尘抖动起,做出蹩脚的华贵。

      赵以恭维持着转过身的动作,龙袍袍摆潇洒地绕着。他愚蠢地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夜半,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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