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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临的夏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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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湿多雨的春季走到了尽头,晴朗的天气逐渐增多,不仅给人们提供了适合外出的舒适气候,还为洗衣房女工们的工作提供了不少便利,这让她们少了许多抱怨,多了几分勤快。
午后,卡洛塔整理好清洗完毕熨烫平整的衣物,动身前往莫里提府邸。
这个任务本不是她的分内之事,不过据马提诺太太说漏嘴的只言片语里得知,原先打零工的小伙子似乎因为要事来不了了,所以这份工作就自然而然落到了她的头上。
由于那栋豪华的宅子离开这密集的住民区还有些许路程,得益于女主人十分看重她珍贵的衣物的心理,卡洛塔得以坐上马车前去,不至于狼狈的背着这些宝贝走上大半个街区,还要穿过大片的农田和山坡。
平安无事地将物品送达以后,出手阔绰的富太太甚至给了不少的小费,比如镶嵌着宝石的胸针,缀着纯金细链的扇子,透过扇骨眼似乎能窥见穷奢极欲而空虚的生活。她接过仆人拿托盘递来的物件,轻手轻脚把它们放进挎包里。眼看时间还早,她便打算散步着走回去,权当是消遣了。
莫里提府邸位于那片麦田尽头隆起的山丘上,空气清新且视野开阔。跨越繁茂的麦田十里开外,便是一副截然不同的风景——高低错落的楼房挤在一堆,鳞次栉比的房顶屋瓦榨尽最后一点地皮空间,空气在那逼仄的小巷里都压缩得浑浊不堪。
她信步钻进那狭小的街道,看起来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
三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男人已经等待很久了。其中个子矮小的男人,乱糟糟的胡茬生硬地竖在脸上,破破烂烂的坎肩像是块旧抹布一样勉强挂在肩头;领头的那个至少还有着件像样的外套,可惜胸前的扣子早已不翼而飞,露出里头被汗渍浸得斑驳发黄的衬衫;还有个看起来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把袖子捋到胳膊肘,像个小跟班似的躲在那两个男人的后面。
也许是早在那无边无际的麦田那边,他们就已经伺机潜伏在那了,毕竟那半人高的庄稼是绝佳的伪装。他们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小包,像黄鼠狼般匍匐前行,压在掉着石灰渣子的转角矮墙后面,眼睛里闪着亢奋的精光,遏制不住地喘着粗气使宽厚的胸口上下起伏。
卡洛塔灵活地在人群里穿梭,不一会便在他们的视线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等那领头的男人回过神来,气急败坏地用手里的空酒瓶狠狠砸向矮胖男人肥硕的后背,破口大骂道,“你这个笨手笨脚的蠢货!你以为是谁发现的好东西?现在倒好,你就乖乖回去吧——守着你那空空如也的保险箱,然后枕着漏棉絮的枕头做梦去!”
“嘿,老兄,难道你的那副破眼镜只是个摆设?没看住那小姑娘你也有一份功劳!”平白无故挨了一通骂,男人也不甘示弱,气焰嚣张地朝老大顶嘴。
那三人竟然互相打作了一团,开始争执起到底是谁的错误。
两个少年感受到前面的人群传来一阵骚动。
“快看,那不是托马索三兄弟?”乔托正巧从人流空档的缝隙中看见了吵得不可开交的男人,他心中一惊,赶紧扯了扯G的袖子。
个子高一些的G拧着眉踮起脚定睛一看也瞅到了骚动的源头,不禁咒骂了一声:“那些混蛋,又想干些什么坏事?”
那三个混球早已成为这个街区臭名昭著的流氓,谁都不想跟他们扯上半点关系。
“我们得想想办法,万一他们还像上次那样去找罗梅里大叔的麻烦的话……”乔托不自觉握紧了拳头,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喂,乔托!你是想寻死吗?”G朝他吼道,只不过四周人声鼎沸,眼看言语劝阻已经来不及了,情急之下他赶紧从后面一把拎住乔托的衣领,以防势单力薄的伙伴一时冲动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你可看清楚了,他们比你强壮多少——就连胳膊都比你的腿要粗,更何况谁知道他们的衣服里有没有藏着匕首!”
乔托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思忖立即行动的利弊。他不否认G说的话的正确性,但他也不想看着悲剧在眼前发生。托马索兄弟在前阵子还砸了罗梅里的酒馆,事后却没有付出任何代价。他们凭借着无赖下作而有恃无恐,人们越是避之不及,他们就愈发嚣张。
原本道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像是凭空蒸发了一般,人们都装作有着其他要事,溜进了像蛛网般稠密的小径。G见状赶忙把乔托拉进了窄巷的阴影里,小心翼翼从墙垣后探出一些身子观察着托马索三人的行动。
“嘘……那些家伙好像盯上什么了。”
只见那三人似乎争出了结果,重振旗鼓向前跟进着。
“G……”乔托恳切地拜托着好友,眼神中没有半分玩笑的意味。
“嘁,不知道他们到底盯上了谁,总之先跟上去看看。”G言简意赅地表明了自己的想法。毕竟罗梅里大叔曾经关照过他,而且他也早就看那些无恶不作的混蛋不顺眼了。
“小心些,别自己一个人冲上去了。”
乔托得到默许后回应似的点了下头,在G身后探出了脑袋。意料之外,他看到了远处熟悉的背影,那似乎正是前些日子在主街擦肩而过的那个黑发女孩。
“糟了,他们的目标恐怕是那个女孩子,我好像听见他们嚷嚷着要比谁先抢下她的包,”乔托挥手比划着,“就是那个黑头发的——呃,虽然她穿着裤子。前阵子你才刚和我说过,还记得吗?”
G定睛一看,没有否认。他紧抿着嘴观察周遭的环境,脑中缜密地思索着下一步的计划。
但是计划不如变化快,只见她一转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机敏地溜进了小巷里。
“该死,那是个死胡同!”
G对这里的地形十分了解,而乔托反应迅速,一溜烟冲进了街角的房子里。
下一秒——随着房子里的住户浪潮般此起彼伏的尖叫,那堆叠着有两楼那么高的箱子摇摇欲坠,站在两楼小阳台上的金发少年眼中闪过狡黠的笑意,对着顶端的木箱稍稍施加了点力道,那木箱理所当然失去了平衡,东倒西歪向着一侧歪歪扭扭地摇晃。在正下方的三兄弟被笼罩在阴影下,在杂物瓦解崩塌的一瞬呆若木鸡,那箱子哐当砸下来发出巨响,里面的瓜果飞出来咕噜滚了一地,三人抱头鼠窜乱作一团。
那几个男人吃了瘪竟还不善罢甘休,反倒像是被挑起了怒意,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似是在寻找始作俑者,狠厉的目光早已将他赤裸裸地鞭笞了几百遍。
“啊啊……糟糕。”乔托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显然他没料到对方的执着。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对面靠墙倚着的木板猝不及防轰然倒塌,乔托下意识地眯起眼,双手捂住耳朵隔绝那震耳欲聋的噪声。等巨响的余波消散,他一抬眼就看到了站在对面房顶逆着光的G的身影。乔托赶忙从阳台探出身子张望,楼下的街道俨然已经夷为一堆废墟,漫天扬起的尘土中早已不见托马索兄弟的身影。
乔托不用想也能知道他的伙伴现在的表情该有多难看了。
“你该庆幸那帮混蛋是些贪生怕死的家伙!”
G咬紧牙关,强忍心中的怒火,然而对上乔托满是诚恳歉意的目光时就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似的,所有谴责的话语都梗在了喉头。他忿忿地嘁了一声,扭头无言地走下楼。
那些无法无天的恶霸被惩戒也是大家喜闻乐见的事情,于是便也没有人追究下去,压着身子躲在一边看戏的人群中甚至还爆发出了不小的欢呼。
卡洛塔踩着摇摇晃晃的木板残骸,一边拍打身上的灰尘,跨步翻过乱七八糟的土堆。殊不知木板下还压着几个圆溜溜的瓜果,在她重心不稳就要摔下去的瞬间,G眼疾手快一把伸出了手捉住她的手臂,猛地将她拉出了阴森的巷子。
耀眼的光线瞬间像是利刃一样扎进眼里,一片眩目之中她依稀看到了阳光中的两位少年,火红的头发似夏夜燃烧的篝火,跳动的光斑映射在他们的脸上,仿佛那笑容也被点亮了一般。
“喂,当心点。”直到卡洛塔完全地站稳了后,G才松开了手。
同时他在心里沉沉地舒了口气,G潜意识里绝不会做没有万全把握的事情,这样的冒险即便在事后仍让他感到后怕。比起自己,他更不希望让自己的好伙伴承担风险。
沉思被乔托的动作猛地打断。他用臂弯勾住伙伴的肩头,尽管自己才不过G的肩膀高。
“啊……我们似乎忘记做自我介绍了,失礼了,”他眯起双眼,含着一贯的盈盈笑意道,“我叫乔托,他是我的伙伴G。”
“啊。”G在他身后应和道。
少年们的声音落在耳畔。或许是因为别处飘来夏花的清香,卡洛塔发觉海风似乎褪去了那股挥之不去的咸腥气味,连带着她那一向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神情也变得柔和起来。
“卡洛塔·拉文纳。”她握住为首的少年友好地伸出的手。
“说起来,你是从哪里来的?”乔托随和地问道,“我无意冒犯,但你看起来并不像是当地人。”
卡洛塔自然清楚他疑惑的缘由,因为这儿的姑娘们大都有着健硕有力的臂膀和健康的肤色,性情就像灿烂的阳光一样热情开朗。
“没错,我是皮埃蒙特人,”她如实答道,“四个月前才刚来到这里。现在暂住在马提诺夫人家里……啊,就在过了卡塔拉尼广场往前的十字街那边。”
“马提诺太太的洗衣房?”话音未落,乔托就像是背剧本那样报出一连串名字,“旁边紧邻的是西格莉德一家,住着年轻的夫妻俩和他们刚出世的孩子。往广场方向依次还有杂货铺、邮局和书店。我最喜欢去的还数罗洛先生的古董店,那里稀奇古怪的金工制品和小玩意可以让我逛上一整天。”
“还有路口布鲁克的面包店,马佩尔婶婶的手艺名不虚传。”G不动声色为乔托补上一句,他还记得这家人烤的面包乔托吃过一次就让他念念不忘。
乔托闻言立马摆出赞同的表情,满脸自豪地看着目瞪口呆的女孩:“别小看了我们,我们打小生活在这里,对这儿可是了如指掌。”
“完全正确,”卡洛塔夸张地鼓掌,顺便谨慎地检查了一遍挎包的搭扣,“先生们,我很感谢你们的出手相助。不过是时候该回去了,请原谅我先行告退。”
即便是疏离的语气也没能击退乔托的热心:“我正打算去一趟邮局,刚好顺路。不介意的话或许我们可以一起走。”说罢,他还特意向她展示了自己背包里的信封以示自己绝无说谎。
G刚想制止他的多此一举,又立刻想到孤身一人的女孩可能会再次遭遇不怀好意的抢匪,于是悄悄放下半空中的手默许了乔托的相邀。
乔托见G朝他微微颔首,便心领神会地模仿方才卡洛塔的语气朝她再次确认道:“请问您是否愿意与我们同行,拉文纳小姐?”
“乐意之至。”
尔后,他们穿过拥挤的居民区,沿着一条视野开阔的山路前行。从栏杆向下俯瞰,可以看到崖上错落的楼宇和连绵不绝的树林,以及环绕这座岛屿的蔚蓝的海。
“累的话我们就停下来歇会,走到主城区还得有好一段路呢。”乔托感叹道。不过他倒是喜欢往远处跑,未知的事物总是会激起他探索的欲望。
卡洛塔摆摆手表示不用在意她,加快步速走到了他们前面。
“我通常不会走那么远。只不过今天有特别的事情要做,我得代替某个临时放鸽子的人去莫里提庄园送衣服。”她挑眉道,浑然不知腹诽的就是面前之人。
虽然比起外出她更喜欢呆在宅子里安安静静地看书,但她确实很感谢那个素未谋面的家伙,至少让她拥有了可以呼吸新鲜空气和欣赏美景的半天时间。
听完她说的话,乔托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他憋着笑转头看向右手边的G,发现他竟少有地因心虚撇开了视线。
“你该向她道歉了,G。”乔托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向他打趣,惹得G作势就要抽出裤兜里的手揍他。
“这事也不能怪我,毕竟跟皮奇利大叔说好的时间,可不能临时变卦,”他叹了口气埋怨道,远眺着对向的山坡,“他那暴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金发少年托着下巴思索了几秒,好像在想象他们俩曾经被那个威严的男人训斥的场景,一下子噤若寒蝉。
卡洛塔回过身观察着两人有趣的反应,不禁也在脑海中描摹了一番少年们充实美好的生活。反观自己,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甚至还听不太懂西西里的方言,这为她的社交带来了极大的不便。
乔托善解人意地为她解释着:“皮奇利大叔是个很厉害的人,但也很固执。毕竟以前当过兵,参加过起义,心里总归会有些引以为傲的荣耀吧。”
尽管那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情,每当G和乔托两人去到他家做客时,那个年过半百的男人都会激情澎湃地同他们说起过往的经历,一旦打开话匣子就能滔滔不绝地讲上半天,听得他们耳朵都快生茧了。
其实乔托心里清楚,G应该是在皮奇利那边学的拳法和防身术,今天也不例外。
下次一定要找他传授给自己,他心想。
待他们走回到城区时已经接近傍晚时分。三人在卡塔拉尼广场分别,G一人回到自己的住所,乔托继续和卡洛塔同路前去十字街。
“替我向马提诺夫人问好。”临走前,G站在中央喷泉的石雕前向她嘱托道。正当他打算转身之际,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挠了挠头发,重新叫住了女孩。
“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离这儿不算太远,往那个方向一直走,那幢门口挂着彩色门帘的房子二楼最右边那间。”
还没等卡洛塔反应过来,红发少年已经沿着西北面的街道离去。
乔托望着好友的背影无奈地摇头,转而又对女孩露出了微笑:“你别在意,他就是这副样子。明明对女孩子应该更温柔一些的。”
卡洛塔边走边急忙摆手,她其实一点都不在意,只不过有些羞于启齿。踟蹰半晌她才轻声道:“今天下午的事情……多谢了。”
“还有,跟我说话很吃力吧,因为我的南方话说得一塌糊涂。”幸好在昏暗的天色中,乔托应该看不清她因焦急而涨红的脸。
“没有这回事。我们都很乐意帮助镇上的每一个人,因为它对我们而言是重要的故乡。我想让在这里生活的人们都能够自由自在,像太阳一般充满朝气。”路边的民居陆陆续续点上灯,在乔托澄澈的眼眸中映出星星点点的火光,如同他嘴角的浅笑一般温暖人心。
“对了,信!”夜幕已然降临,她望着街那头陆续关门的店铺犹豫地望向乔托,不得不向他阐述这个糟糕的事实,“邮局应该已经打烊了。”
少年和她在大街上面面相觑,几秒过后,他扑哧一声哑然失笑:“看来只能改天再来了。”
“愿你有个愉快的夜晚。”乔托的声音越过洗衣房的大门,卡洛塔闻声侧头,却发现他的身影已经被抱着巨大的篮筐鱼贯而行的洗衣女工们挡在身后。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微笑,引得经过她身边的妇人纷纷猜测少女在这个明媚的午后有了怎样美妙的邂逅。
晚上,她回到了阁楼腾出的小房间,从行李箱里翻出了一本卷边的笔记。借着煤油灯昏黄的微光,卡洛塔在她的日记里这样写下开头:
我感受到,夏天似乎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