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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死别吞声 生别恻恻(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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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来临的很突然,虽然林晗清楚地知道,这一天或迟或早、终究会到来。
她是在睡梦中被突如其来的一阵剧烈的疼痛疼醒,那一刻,她知道,一切快要结束了。
她给顾定之发了微信,请他看到留言后到家接她去医院。
从一年多前经历了首次手术和治疗后,虽然万分艰难,但她一早就告诉父母,也跟顾定之说清楚了,一旦病情复发或扩散,最后的阶段她要住到医院,她不要让父母亲眼目睹她经受的折磨,那会让他们受不了;到最后的最后,就算是她本人已经不知情,也绝对不要给她进行插管这些治疗,她希望她能够尽量体面地离开这个世界。
万箭攒心——林国平他们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他们的心情。生别已是如此痛苦,更何况假如真的有一天要面对死别?
有人说,死了的人是幸福的,最难过的是被留下的人。
可是,对于林晗来说,死亡何尝是件容易的事呢?
跟父母同住的日子,她夜夜都会梦见父母,虽然跟他们就只有一墙之隔,每天都相伴左右。但是那一年多,她的梦从来没有中断过。
有时候,她会梦见,她变成了曾经的那个小小女生模样,又回到了小时候住的那个带着小院的家中,放学回家永远有妈妈和妈妈做好的饭菜,或者是和妈妈一起等待忙碌的爸爸回家吃饭。有时候,她会梦见已经去世的奶奶,她和爸爸妈妈一起去看望她。还有的时候,她会从惊喜中蓦地醒来,梦中,父母陪伴她去医院,医生用确定的语气告诉他们:“紧张什么!早期肿瘤切除就好,瞎担心!”就连那不屑的语气都让他们感激涕零、如闻天籁。
有时候她会想,这每夜每夜不间断的梦,是不是她在潜意识的逃避现实、恐惧未来。可是无论如何,似乎都不能阻止命定结局的到来。
最后从家里离开的那天,林晗一直装着若无其事,就像是去医院进行例行检查。林国平夫妇照例没有陪她去——其实,老人到了这个时候,是有点自欺欺人的,他们只愿意相信好的事情,关于坏的结局他们不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那样的念头。
可是,他们那天只等来了回来取更多物品的女婿,两个老人顿时傻了。就算是顾定之告诉他们,医生建议林晗留院更有利于调理,他们也无法再自欺欺人了。韩兰芝的眼泪一刻也止不住了,她用手紧紧地捂住嘴巴无声地哭泣,她这才知道,她的晗晗这么忍心,早上怎么能那样狠心地跟她告别,就像什么事都没有。林国平无助地倒在沙发上,两个老人一瞬间被击垮了,像是两个茫然失措的孩童,不能理解这样残酷的事情怎么会降临到他们头上。
顾定之也不忍心再看着二老,当日月悬心的那只“靴子”终于重重落下时,他被整个砸的木掉了。自从林晗生病以后,除非特殊情况,他的手机没有再关机或静音过,凌晨时分他看到妻子发给他的微信的那一刻,整个人如坠冰窟。他知道,自己微渺的希望火花熄灭了,那么,到哪里,才能再找到一丝光明呢?
自再住院后,林晗便不再联系谁了,包括湉?。她想的很简单,她要先走了。她先走的时候,一定会带着对他们的种种牵挂,可是这些牵挂只要她有就好。而现在,她能做的就是尽早让他们适应这世上已没有她。既然是注定了的离别,就不要拖拖拉拉地成为冗剧。她把这辈子最大的执拗劲和最后的任性都用在了不允许人来探望陪伴这件事上。她告诉父母和丈夫,就当她是去的别的地方,她不能让至亲目睹她遭受的煎熬和痛苦,那将成为他们余生的噩梦,特别是年迈的父母。已经够受罪了,她不能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生不如死的活受罪。
真正到了后期,林晗也已经顾不上其他了。失控的癌细胞在她的体内肆虐生长,各种治疗手段之下,她已丧失了任何进食的欲望,完全靠挂球蛋白这些药品吊着那口气,她已经瘦骨嶙峋,头发已经稀疏、头皮可见,她心里清清楚楚,可是她已经完全顾不上了。她想让自己沉睡,可是安睡十分钟就已经是奢望。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被困的怪兽,她期盼着能够早日结束在这混沌无望里的煎熬。
她住的高干病房,单间。饶是经验最丰富的护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病人。杜冷丁已经无法控制的疼痛之下,这个暴瘦的苍白的女人,从来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只能看到她握紧的双手、因紧咬而突出的面部骨骼。吃饭或洗澡的时间,她见到别的护工的时候,护工之间的短暂休息八卦,她也会叹息:“真是造孽哦,现在哪里来的这么多癌,这么年轻漂亮的人,唉,命不好、命不好。”
别的更多的话也没有了,她也知道的,医院领导和医生都跟她正式讲过了,关于这间病房的这个病人,不许多说、不许议论。更何况,她的家人也塞给了她足够多的辛苦费。她也觉得何苦哦,女病人不给家人去,可是她丈夫还是经常来,就在门口透过玻璃门看两眼就走。里面的人痛苦,外面的人日子也不好过。尤其是女病人情况越来越严重,男人整个的精气神都不好了,有时候胡子邋遢的,眼圈也沤了。可是让家人进去又怎样呢,她一个护工看得都于心不忍,更何况是亲人?真是老年人讲的,人强强不过命啊!
天天来的,还有蒋医生。据说是女病人的亲戚,不过虽然是亲戚但并不是她的主治医生,所以来看望也是医生查房之外的时间,他也并不进病房,也是隔着门上的那块透明玻璃往里看,他看得时间比女病人的丈夫要长。因为是医生,所以他总是遵守医院的规定戴着口罩,护工阿姨并不能看到他的长相,只是有一次,她看到他离开的时候,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眼神里流露的痛苦那么明显,以至于阿姨又禁不住感慨:“这么多人关心,也留不住命,唉……”
蒋寅终于明白了当初林晗的决绝,每次透过玻璃看她一眼,都觉得心脏被大力拉扯般的疼痛,这痛苦过于巨大,以致于他觉得自己得弯下腰大口喘气才能稍稍缓解那种痛到窒息的感觉,有时候他忍不住的想大叫出口来宣泄心中的无奈至极。是啊,她怎么能接受他或者是别的熟悉的人在她身边呢,她是还在,可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她,她的苟延残喘一定令她自觉毫无尊严,任何人的心疼、同情和照顾都不是她想要的,她不能为难自己再伤害他人。怎么能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听妈妈苏玉梅说,林晗的妈妈韩芝兰告诉她,林晗告诉父母,就当她已经走了,最后这段时间她要一个人度过,不要任何人的探望和陪伴。他不能告诉林伯伯林伯母,晗晗不是狠心,她是爱他们,不要让他们承受更多。他无法告诉他们,其实他也觉得,就让晗晗早点走吧,真的离开了,她的痛苦就结束了。可是,他又无法让自己接受,她真的走,他们怎么办?他们活着的人到哪里还能再看她一眼呢?
那段时间,蒋寅整个人透露出冰冷、沉默和绝望,令苏玉梅都感到了不安。她试图去更多的关心儿子、陪伴儿子,结果只是徒劳,她无法旁敲侧击出什么,跟工作、女孩都没有关系,可是却眼见着他日益憔悴消瘦、烦躁不安,她甚至怀着无限的恐惧怀疑过是不是儿子的健康出了问题,直到林晗被医院下了病危通知,儿子像梦游一样的找到她,扑到她怀里泣不成声,她听了几遍才听清楚儿子口中喃喃重复的:“晗晗要死了,晗晗要死了……”
在为林晗哀叹的同时,苏玉梅突然明白过来,儿子这些年的所谓“牛心古怪”,原来他竟怀了这样的心思,难怪他对林家有着那样深厚的情谊,难怪他一直无心谈恋爱,也难怪这段时间他的异常。她心里深深震惊了,小宝是什么时候对林晗有了这样的心事,又是为了什么?她并不怀疑林晗是否对儿子的感情有所误导或回应,林晗是什么样的人,清清楚楚。她最难过的是,儿子对大他几岁的林晗的感情,是不是因为他正当少年时,自己和他父亲的婚姻破裂让他失去了安全感呢?确实,那段时间,前夫蒋复礼正忙着将小三扶正,让私生子认祖归宗,自然是顾不上蒋寅这个前妻的儿子。而自己呢,沉湎于自己的情绪,又因乳腺癌手术治疗,现在想来,可能失去母亲的恐惧对小宝那时候肯定也有着很大的影响。在那段非常时期,是林家伸出援手,确切来说,是韩芝兰帮助了她们母子。
虽然蒋寅是判给了蒋复礼,因为在思想传统的蒋家,男孙是不可能被苏玉梅带走的。但是作为蒋复礼的妥协,也是因为蒋寅自己的坚持,日常他是跟母亲生活由母亲照料,直到苏玉梅患病。那时候得知情况的韩兰芝,去看望了苏玉梅,在征得她同意之后又问了蒋寅意见,是回去爸爸家,还是到林家暂居。蒋寅选择了后者,如论如何,那时候的他怎么都不会愿意与父亲的二婚妻子及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同居一个屋檐下。而韩芝兰在照顾蒋寅的同时,也请林国平找相熟的医院和医生给苏玉梅提供了尽量好的医治——尽管蒋家能够也应该照拂苏玉梅并且有能力搞定一切,但是对于苏玉梅而言,她一样的绝对不肯接受来自蒋复礼的关心,不管是真善还是伪善。
她真心地感谢林家,也跟韩芝兰成为了最好的朋友。
可是,看着失魂落魄的儿子,她对儿子又产生了另外的内疚,都说父母婚姻的成功或失败会影响到孩子的婚姻,假如儿子这样执拗、不现实的感情给他带来不幸,她又该去责怪谁呢?
苏玉梅抚摸着自少年以后就再不曾跟自己有过这样亲昵情感的儿子,心头有点安慰但更多的是酸楚难言:傻小宝,这是苦到实在憋不住了,才会找到妈妈,才会这样毫无顾忌地流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