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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残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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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浮浮沉沉,如坠云雾,如临深渊,如……忆往昔。
在那些早已残破不堪的记忆碎片里,江回忽然看到了自己。
云雾缭绕,光影交错,他仔细辨认了许久,方才认出这是在乾安宫的寝殿中。
他背靠着龙榻,席地而坐,身下是华丽雍容的赤狐锦毬,虽在春寒料峭中亦不觉生凉。眼前影影幢幢的,是重重茜红纱帷委顿于地。依稀记得离珠说,那都是一匹之价不下千金的焕烟霞。泱泱帝宫,一砖一瓦皆有定例,汇聚着当世最极致的天潢尊贵。
龙涎细细,气息浓郁,熏的人越发沉沦。
忽然帘动风起,是殿门被缓缓推开,有沉毅而坚实的脚步声走进,穿过那些云霞一般的纱帷,须臾便至跟前。江回迷蒙着眼,看到一片高大的金色阴影投下来,将他裹挟其间。
青烟袅袅里,是谁在轻声唤:“十二郎,十二郎。”
江氏一族世代将门,又因先朝多年战乱,无数男儿捐躯沙场,人丁凋敝,故族中多以叔伯兄弟等一同排行,以示亲厚。但至江回这一辈,族中已日渐兴旺,故而父兄只以他的字“不移”相称,鲜少会有人称他为十二郎。
在这四四方方的宫城,会叫他十二郎的,只有那一个人。
那位世间最尊贵无比的皇帝陛下。
裴、衡。
当这个名字从脑海浮现,江回本能觉得呼吸不畅,仿佛置身于灼热的火狱之中。他勉力地扬起头来,眯了眯眼,却看到那片金色的阴影越来越近。
在那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撞进了他的大脑,乱糟糟的,仿佛是清晨时离珠的欲言又止和隐忧,徐友良那不可告人的笑,或者更远之前,扶风城下那场关乎天下的交易……全都一股脑儿地钻进来。
然后都化作了婴鸾阁里无尽的暗夜。
恍惚间,江回看到一片绣工精密的袍角。幼年曾被夫子逼着读《礼则》,他也知晓那就是十二章纹,日月星辰相照,群山相依,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等罗列其间,一双五爪金龙翻腾云海于两肩之上,是为帝王之象征。
似被那栩栩如生的龙首耀了目,他怔怔地望着,忽然就漾开了一朵微笑,落在裴衡眼中便是直令三春失色,不可方物。
时隔三日……不,应该说自扶风城归来后,裴衡便从未看见过江回脸上出现类似笑容的神情。乍然见此,他只觉心头涌上一层暖流,更忍耐不住地将那心心念念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少年郎深深拥住。
“终于……抓到你了,十二郎。”裴衡埋首在他的颈子里窃笑,单纯满足得像是一个得到喜爱糕点的稚童。
被像藤蔓一样手臂紧密缠绕着,江回仿佛被迫困在一方逼仄的空间里,聆听着不属于自己的心跳,又被裴衡肩膀上刺绣繁复的金丝线磨得脸颊刺痛。
他握紧了拳头,复又松开。
本来就是他差点忘了。
当今天子用清延十二州换了他回来,从来就不是为了让他养尊处优过太平日子的啊。
于是他又弯了弯嘴角,笑着说:“陛下,你回来啦。”
那语调软软柔柔,凌霜破雪,仿佛一柄塵尾在裴衡的心尖儿上轻轻撩拨。
裴衡的呼吸微微停滞,略带着薄喜和惊讶:“十二郎,你叫我什么?”
“陛下啊。”江回眨了眨眼,咯咯直笑:“您是皇上,我不叫您陛下,难道叫阿衡么?”
“……再叫一遍。”
“陛下?”
“叫阿衡。”
“阿……衡?唔……”
被整个人抛在龙榻上时江回觉得天旋地转,刚刚愈合不久的伤口再度尖锐地彰显了存在。
但裴衡不容他躲闪。
肌肤相亲,水乳交融,裴衡轻声道:“你知道么,今日春祭,祭告太庙,我已将你我禀明了北煜列祖列宗。”
“京中的小郎君里,父皇最喜爱的便是你。他一定很欢喜。”
“再过几日就是春猎了,我们一起去上林苑游猎,记得当年……”
裴衡断断续续地说着,大多是一些陈年往事——尽管江回自觉与他并没有什么过多的交集,甚至觉得他太聒噪。偏偏他嘴上絮絮叨叨,也没忘了翻来覆去地折磨自己。
江回含浑地应着,左耳进右耳出,只记得最后自己被逼着叫了很多声“阿衡”,也不知裴衡为何对这个称呼如此执着。
此时此夜,乾安宫中,红烛不息。
江回围观着往昔的自己承欢于人,仿佛也回到了那个灼热与痛楚交织的夜晚,并随之堕入黑暗与黎明的交界。等他再度得到光明,已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已经没有裴衡的身影,偌大的寝殿笼罩在一片青白里,不见日光。
有个小小的身影跪伏在床边。少顷,他看见“自己”掀开帐幔,仔细辨认了很久,方认出下首跪着的是瑟缩不安的离珠。
他看到小宫女背上渗出斑斑血痕,涩然一笑:“这宫里的人啊,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他音色低哑迷离,似有两意,离珠听在耳朵里,不禁起了一丝疑惑:江回是在说她,还是在说自己?
可惜她不敢问,也没机会问出口。她沉默地将面前的红木托盘举过头顶,上面是一碗漱口的清茶。
江回没有动,逡巡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见她面色惨白,显然是吃了一番苦头,因问道:“当日你明知婴鸾阁是什么去处,怎的还敢当着那该死的阉人叫我?不要命了?”
离珠先是摇了摇头,继而又点了点头,仍是没有开口。
江回又道:“说来……你来我跟前侍奉,也不过月余,尚且有这番好意……可见人情冷暖,原不在时日长短,只在有心无心罢了。”
离珠却始终沉默。
江回原以为她是畏惧同自己说话,这会儿忽觉得奇怪,便令她抬起头来,却见离珠满面泪痕,连一声呜咽也不闻。他心头一顿,仿佛猜到了什么一样去探向她的喉咙。
离珠躲开了,然后又摇了摇头。
江回如遭雷击,顿时明了。
少时每次进宫,都会被母亲告诫,宫中有宫中的规矩。他同裴衍整日荒唐胡闹,从没有安分的时候,自然也探听到不少宫中的“新闻”。譬如某某婕妤的宫女议论主子是非,被灌了哑药拔了舌头之类的,都是最寻常不过的事。
宫中的奴才那么多,不需要一条不听话的舌头。
尽管这条舌头曾被裴衡用来哄他开怀,但当奴才有了旁的心思,便也就轻易舍弃了。
江回拭去她的泪水,默默道:“怪我。”
他赤足下床,忍着身后的强烈不适,扶起那个曾在他耳边聒噪个没完的小宫女,相视良久。
突然,江回说道:“你走,走的越远越好。”
离开这个望不穿前路的皇城,再也别遇到像他这样的灾星孽障。去到那淇水之畔,竹林之中,等到那真真正正的有匪君子来唤一声“绿竹”,而非他信口而改的离珠。
沐浴更衣罢,江回唤来徐友良。盛装华服的他在徐友良眼底清晰地看见了鄙夷,可他笑得那样邪肆张狂,无所顾忌,指着离珠说:“给她一笔钱,送她出宫。”
徐友良有些惊讶,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低声道:“公子,向例宫女需年满二十五岁方能……”
“徐总管是不是搞错了。”江回挑了挑眉,“我难道像是在问你的意思?”
“公子的话,老奴不明白。”徐友良谨慎道。
江回呵呵笑了,眉目间有十二分的有恃无恐,道:“徐总管明白的。宫女是奴才,御前总管也是奴才。你说,如果我现在让陛下杀了你,陛下会不会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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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皇宫中从无真正的秘密,区别只在于会不会被说破罢了。
三日。仅仅在裴衡与他那般荒唐的三日后,偏安于万安宫的谢太后终于坐不住,将裴衡请了过去。没有人知道那对名义上的母子究竟说了些什么,不过对于结果,江回并不感到意外。
三日后的黄昏徐友良过来传裴衡的口谕,赐江回住在流风殿,一座极偏僻且远离乾安宫的宫殿,并一大长串形形色色甚至江回都叫不出名字的珍玩。
从徐友良格外的客气态度中,江回依稀能猜到裴衡大概是在谢太后面前强硬了一回,虽然让他离开了乾安宫,别殿而居,但想来并无放手之意。徐友良是聪明人,惯会体察上意,因此不消江回再问,便亲手奉上了离珠的出宫令。
江回只是微哂。
那小宫女哭哭啼啼地来谢了恩,江回随手丢过去一颗夜明珠,让她赶紧滚。
长长的宫道没有尽头,那个小小的身影也一点点地消失于他的视野,此生或许再不会见。
彼时落日熔金,残阳如血。江回看了一眼桌上的铜镜,笑意熹微。
站在梦境边缘的“江回”也看向那面镜子,一时想不起当时的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就如同后续的事,他也记不大清了,但左右也就是一些不甚光鲜的宫闱秘事。渐渐地,宫中朝中,稍有用心者,都得知了那尊贵无比的九重宫阙多了一个来历成谜的十二公子,受尽荣宠却惑乱无良,堪称千古佞幸之典范。
而那辅国大将军府的小公子呢?这倒是街头巷尾人尽皆知,江家罪犯谋逆,最后一根独苗江家小公子逃至扶风城时也为守军诛杀,早就尸骨无存了。这是江回入流风殿后,徐友良送来的新宫女,那个也被取名叫“离珠”的宫娥讲的时兴话本子里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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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都是梦么?
江回抚了一把眼眶,摸到一手濡湿。他想要睁开眼,却好像梦魇了一般,怎么也睁不开。
热,闷热,头痛欲裂,口干舌燥。可他明明记得现在应该是残冬,荒郊野外的客栈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把火盆烧的让人夜里睡不着觉的地步。
话说回来,他很久没有梦到那么久之前的事了,难道是因为不在裴衡身边的缘故么?可这几年他的睡眠一向很浅,今夜却是沾枕既眠……
突然,他听到好像有人在说话。断断续续的,听不清晰,仿佛是一个女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怨毒地冷笑。
他打了一个寒战,猛然睁开眼。
梦境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