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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嗜甜 ...

  •   黄昏时分下了一场薄雪,大概也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了。大堂里火盆烧的正旺,宝娘于是开了一扇窗,说怕受了炭气。檐下寂寂无风,雪花落地都是极轻极缓,悄无声息。

      晚膳都是在大堂里吃的,十来个人将本就不算宽敞的厅堂挤的满满当当。

      宝娘亲自端了菜肴上来,殷切道:“我们这里粗茶淡饭,怕是入不了公子的尊口,还请公子别嫌弃,将就着用些。”

      “有劳宝娘。”见江回不理,贺居安连忙代为应承。

      宝娘略微面露尴尬,呵呵笑着下去了。

      江回这才举箸,戳了戳面前的菜肴。想来穷乡僻壤之地,并没有什么精致吃食,多年养尊处优,也的确把江回的胃口养刁了,他瞅着那炖的皮肉开裂的肘子直反胃。犹是残冬时节,所谓的小菜也不过是些腌渍之物,只有那碟子桂花糕还算清淡可口,颇有京中六合斋的风味,谢朝兮便就着清粥用了许多。

      “公子原来喜欢吃这个?”贺居安勤快地把桂花糕挪到他面前,奇道:“这就怪了,临行时王爷还特地嘱咐小人,说公子自幼就不喜欢甜食,要小人张罗膳食时格外仔细些呢。”

      江回听罢眉心微蹙,垂了垂眸,过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片鸦色的阴影,“……时移事易,连人心都会变,更何况是口味呢。”

      贺居安仿佛没听出这句话的深意,仍然笑嘻嘻道:“王爷素日也喜爱甜食,以后公子与王爷更能吃到一处去了,正合宜。”

      江回避而不语,只瞥了一眼两桌开外,那几个名为车夫,实则不时窥探着自己这桌动向的御前暗卫。一日行来,这几个钉子倒还真沉得住气。

      贺居安并未回头,但已明了他未尽之意,因轻声道:“公子放心,小人必定‘尽心尽力’,为您安排好一切,无论是一饮一食,还是别的什么……”

      后面的话,他只做了口型,显然是忌惮着那几人,而他的话外音亦颇耐人寻味。江回心念微动,游离的目光渐次落于那盘桂花糕上,一个模糊的想头缓缓浮上脑海。

      念起念落,面上不过是须臾的迟疑。

      冷不防却听殷濯问道:“十二公子又在算计谁?”

      江回旋即回神,摇了摇头:“只是在想……还是御膳房的菜比较可口。”

      “呵呵,可惜十二公子回去还是要继续忌口,只能想想了。”殷濯凉凉嘲讽。

      三哥是从哪里认识的这么一个刺头?江回白了他一眼,又拈起一块桂花糕来吃着,颇觉趣味。

      糕饼入口即化,浓郁的花香和清淡的甜丝丝缕缕地钻入口腹,总算将他的不快扫除些许。

      其实不唯旁人,倒退五年,即使是江回也想不到自己会对这种甜腻的食物有任何兴趣。
      ·
      .
      刚被裴衡带回皇宫的那日,皇城里也下了一场雪,很大,很大,在江回十七年的人生里,从没见过那样大的雪。

      刚刚践祚不久的新帝屏退左右,亲自将他抱下了龙辇。他的身体被大大小小的绷带缠绕着,是他一路拼杀的后果,但所有的伤口都远不如琵琶骨上那个血窟窿。从扶风城至皇宫,随行的太医们拼尽一身医术,才让他没有死于失血过多和接连数日的高烧不退。

      对于裴衡用对待弱女子一样的姿势抱着自己走入寝殿,江回并没有提出异议——事实上,当时的他连动一动都很勉强了。

      在乾安宫养伤的那段日子,现在想来甚是枯燥,他独享着当今天子的龙床,却无聊到数清了皇帝寝宫里一共有多少根房梁,多少跟盘龙柱,多少道纱帷。他知道飞檐下挂着一个装了六只鸟雀的鎏金笼子,他给每只鸟都取了名字,闭上眼睛只听声音,他就知道飞来的是哪一只。

      就连裴衡,日日下了朝,来陪他说话时,也都是固定的以“十二郎你今日可好”开头,以“你好生养伤朕明日再来看你”结尾。

      江回对裴衡没有什么好脸色,也从不开口回应。他分的清形势,也做不出寻死觅活的模样,但他亦了解自己,一旦开口,多半所言不合帝王心,若惹得龙颜大怒,不过是自讨苦吃罢了。

      如是,乾安宫中岁月,便越发缓慢而悠长。

      或许是裴衡怕他烦闷,在冗长的清寂时日后,一个小宫女被派来了他身边。

      “奴婢绿竹,拜见公子。”

      彼时,豆蔻年华的小宫女怯生生地给他行礼,她身着碧绿宫装,梳着螺髻,一双杏眼清澈明亮,像是每天清晨透过朱红长窗射在他脸颊上的灿烂曦光。

      绿竹?

      江回的眼珠微微转动,忽然轻念了一句:“绿竹猗猗。”

      这是多日来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一旁侍候的御前总管徐友良吓了一跳。那音调粗砺得仿佛是干涩的树皮在相互摩擦,沙哑得可怕。

      江回没有理会,微微蠕动了嘴唇,一字一句默念下去: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这是昔年姑母最喜欢的诗句。裴衍入锦棠宫的那年端阳,姑母曾对着后园的茵茵绿竹笑言:“衍儿清越平和,诚然有匪君子,来日必有无数女子为之倾倒,见之不忘。”

      而今绿竹犹在,那个有匪君子似乎也还在,他心里想着这诗,却只欲作呕。

      于是,他对那小宫女命令道:“换个名字。”话刚出口他自己也有些诧异,不知是凭依着什么说了这句话。日后想起,方后知后觉:落在旁人眼里,这大概,就是他第一次倚仗了所谓的君宠吧。

      那小宫女唯唯诺诺地应了,此后便改了名字叫离珠,取“绿竹”的谐音。她并不贴身伺候江回,只是负责一些端茶倒水之类的杂事。她口齿颇为伶俐,比起宫女,更像是裴衡随手指来给江回解闷儿的,总是绘声绘色地讲一些宫中趣事来博他一笑。

      借由她之口,仿佛一切风云变幻都变得富有传奇色彩,譬如……新帝的继位历程。离珠不厌其烦地讲了三个时辰,来描述当今天子是如何得天所授,灵前登基。又是如何稳定朝局,安抚百姓,实乃千古一帝。

      而直到数年之后,江回才从史书之中看到关于此等盛事的全部记载,不过寥寥数语:泰安二十七年十月初四,帝薨,诏传位皇次子裴衡。越明年,新帝改元明昭,减税赋,罢徭役,大赦天下。

      而他所经历的那一切,将门陨落,红雪遍地,千里追杀……仿佛从未存在过。

      或如离珠所说:“新年,新帝,新朝,自当有新气象。”宫中果然也似万象更新的春日一般,渐渐褪去先帝薨逝的阴霾和湮灭在尘埃中的血腥,而有了丰年余庆的清平韵味。

      江回的身体也这期间逐渐康复,待到三月春祭时,他已经能够自由行动,在乾安宫后殿的花圃里一坐就是一整天,看草长莺飞,花木抽枝,孑然一身,静观闲书。

      春祭是北煜最隆重的祭典之一,向例是在每年三月最上吉的日子里举行,每逢此时,当朝皇帝便要提前斋戒九日,沐浴焚香,再着十二纹章冕服至京城外的黎山祭天,以祈一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而因着是新帝的第一次春祭,此次的祭典尤为隆重,听离珠说,皇帝还下旨要去太庙祭祀列祖列宗,这本是立后、册太子时方有的规矩。江回只道是裴衡不遗余力地要宣示自己的皇权正统,震慑诸王及群臣,不以为意。

      毕竟,这都是与他无关之事罢了。若说真有什么可在意的,便是皇帝陛下忙于典仪,这九日里他都可以免却裴衡的烦扰了。

      没成想,斋戒的最后一日,徐友良竟来了,他带着一群习武的内官,似乎来者不善。进了后殿,徐友良一改往日之恭敬,以一种莫名严肃的口气宣读了裴衡的口谕:“陛下有旨,赐十二公子婴鸾阁沐浴。”

      婴鸾阁?江回眨了眨眼,隐约听过这个名字,只是不知是何去处。不过,既是说沐浴,或许是什么有温泉的地方吧?貌似之前裴衡看望他时,提起过要带他去泡温泉养身来着。

      江回总归不会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因而,虽未领旨谢恩,却也搁下了手里的书册,起身欲往。

      “公子!”忽然身后传来离珠的一声急呼,江回疑惑地回首,见离珠面上浮现出急切和担忧的神色,“您……”

      “如今掖庭局调、教出来的宫女真是越发不懂规矩了。”徐友良淡淡开口,垂眸一瞥,立时有跟着的内监趋步上前,干脆利落地给了离珠一个耳光。

      “奴……奴婢知罪!奴婢只是……只是……”

      江回皱了皱眉,旋即听得徐友良缓缓道:“这宫女不懂事,让十二公子见笑了。婴鸾阁里已经预备好了,还请公子移步,莫辜负了陛下的一番心意。”

      脚步轻挪,江回忍不住侧首又瞟了一眼离珠,那小宫女垂着头伏跪于地,瑟缩着身子,也不知是何神情,或许是在畏惧可能到来的责罚。

      殿外东风料峭,而春意尚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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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公子?公子?”

      江回骤然回神,对上贺居安疑惑的探询目光,殷濯则在一旁似笑非笑道:“莫非真的在想御膳房的珍馐美馔?”

      “……我吃好了。”

      明明离开了皇宫那个樊笼,怎么还是这么容易回忆起前尘往事?江回揉了揉太阳穴,将凉透了的粥碗往前一推,随口道:“明日莫要唤我起床。”

      “公子这便回房去?”贺居安问道。

      “唔。”

      江回含浑地答应了一声,随着那跑堂上得二楼的天字一号房,掩了门扉,连外衫也不曾脱下,一股浓烈的睡意便汹涌而来,将他拉入无边无际的晦暗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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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嗜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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