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石不转》末烬

23、暗算

　　头疼啊。

　　江回用力眨了眨眼，低头瞟了瞟被五花大绑的自己，环视四周，应该是在客栈的大堂里，殷濯和贺居安倒在不远处的地上，不知死活。相比之下，他还算待遇不错，得以被绑在椅子上，否则这地气阴冷潮湿，非得冻得他大病一场不可。

　　想着想着不禁叹了口气——他好像有很久没被人暗算过了，一时间有些不习惯。

　　再抬首时，一张笑容诡异的脸放大在他眼前，浓郁的百濯香熏得他越发头疼。

　　于是他尽可能向后缩了缩脖子，与来人拉开一定距离，方轻轻笑道：“深更半夜的，宝娘这般‘盛情款待’，不知是何道理？”

　　“公子不妨猜猜？”宝娘也退开几步，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那唇边的笑意也是寒津津的，像冬日里经了霜的红梅。

　　江回故作思忖了片刻，方邪魅一笑：“总不会是看上了本公子一表人才、俊美无双，想要绑了去做压寨夫君吧？又或是小娘子阅人无数，想要玩点儿刺激的花样？”

　　说着，他便往宝娘的面上勾了一眼，眸光流转间，煞是俊逸风流。

　　宝娘那脂粉厚腻的脸上掠过一丝羞恼之色，然而只是一瞬，很快她就恢复了那种凉薄诡谲的笑脸，“公子真爱说笑……小娘子？你若是再晚生几年，我怕是都能做你的高堂了！公子还真是荤素不忌呢！”

　　“是么？”江回忽地投去一个“鬼才信”的眼神，虽然只是两个字的问话，那平淡却锐利的目光仿佛看破对手全部伪装般直透心底，须臾之后才收刀入鞘，带了几分慵懒道：“小娘子正当妙龄，却要带着这样一张假面示人，不累么？”

　　话甫落，顷刻间，所有笑语归于沉寂。

　　宝娘一双杏眸微微波动，笑意僵于唇际：“公子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小娘子如此聪慧，懂得用劣质的胭脂水粉来掩盖自己的凝脂之肤，学了乡音村语，扮作放浪张扬，特在此荒山野岭之地等我入彀，又怎么会听不明白呢？只是……”江回游离的目光在宝娘的面上逡巡着，倏尔向下，落在她鎏金镯子下的一截儿皓腕，“下次，小娘子切记得做戏做全套，好歹把守宫砂遮上一遮。”

　　宝娘闻之下意识按住手腕，眉峰微蹙，眼眸清寒：“看来是我小觑了公子。不过，公子这洞察秋毫的本事，怕是晚了点儿吧？”

　　江回却笑意不变，懒洋洋续道：“亡羊补牢，时犹未晚。宝娘怎知我就没有后手？”

　　宝娘只当自己听见了什么笑话，笑的花枝乱颤前仰后合，水烟杆在手指间挽了个花，良久才道：“公子就算不愿承认自己栽了跟头，要找个台阶下，也不必这般乱语诓人。我既在此恭候多日，自然会确保不会有人来碍事。”

　　“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来英雄救美？”江回耸了耸肩，“当然，即使没有英雄登场也不要紧，反正你也不敢杀我。”

　　“我不敢杀你？”

　　须臾之间，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已贴近江回白皙的脖颈，仿佛只要他用力地喘口气，那锋芒就会不费吹灰之力地割破他的皮肉。

　　宝娘阴恻恻道：“公子似乎是有些过分的自信了。”

　　江回往后仰了仰头，道：“杀我很容易。可我知道在小娘子心里，有一个人比我更重要，为了那个人，小娘子绝对不会轻易杀了我。”

　　宝娘的眸光轻闪，却也不曾否认。

　　于是江回眯了眯眼，继续说下去：“但小娘子是为了何人呢？我思来想去，便想到了你的名字：宝娘。这名字粗俗无趣，显然配不上小娘子的人物品格，但也不像是随口诌来的，或许是隐喻着你心中所思之人。宝娘二字，从女在宀下，是为‘安’也。”

　　“我身边与这个‘安’字相关的却也不少。呶，那边躺着的就是一个。”江回向贺居安的方向努了努嘴，“但小娘子既知晓我的身份，又能打探出我的动向，在这偏僻所在设计捉我，只可能是与宫中有些牵连了。也巧了，当今陛下去岁才收了个探花郎进来，他的名字，便是——”

　　“柳、予、安。”

　　“你不配提他的名字……脏。”宝娘冷声打断他的话。

　　“看来我是没猜错了？”江回的喉间逸出一丝哂笑，忽而吸了吸鼻子，“你用的百濯香，我记得是去年中秋时鬼方进贡的贡品。皇帝陛下后宫空置，便赏了给几位近臣——唔，那会儿柳家还风光着呢，自然少不了的。我第一回见探花郎的时候，他身上便有这个味道……”

　　啪，啪，啪。

　　击掌三声清脆，宝娘颤抖着放下匕首，低头缓缓地吸了两口水烟，复幽然慨叹：“十二公子慧极近妖，我见犹怜，怪不得那狗皇帝如此宠爱你。”

　　“多谢夸赞。”江回略一点头，选择性地按照字面意思去理解成是对自己的恭维。

　　“既如此，那狗皇帝应该会很愿意用我想要的东西来换你。”

　　“这倒不好说了。小娘子岂不知‘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的道理？”

　　“是么？”宝娘冷冷一笑，“可你应该祈祷他会答应我的要求。否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会对你做些什么。”

　　“总不会是让我受尽十大酷刑吧？”江回露出一副惊恐的表情，“小娘子行行好，我最怕疼了。”

　　“呵呵，同十二公子说话真是有趣。可惜，我是没功夫陪公子闲磕牙了。”

　　说罢，宝娘美目瞥了一眼身侧的几个持剑侍从，吩咐道：“即刻出发。”

　　“那些人怎么办？”黑衣蒙面的侍从指着门外横七竖八倒着的容王亲兵。

　　“……丢到后山悬崖下面喂狼，做的干净些。”宝娘瞥了一眼昏迷的殷濯，又补充说：“这人好像是个大夫，留他一条狗命，别让皇帝老儿心心念念的十二公子死在半路上。”

　　然后，江回和殷濯便一齐被丢进了马车里——或者说铁笼子更为恰当。车轿四周都用铁板封了，只在顶部开了一个小窗口透气，还蒙着黑纱，即使是白天也很难通过这个窗口来查看车外的情况。

　　霜寒雪冷，北风飒飒。马车摇摇晃晃地前进着，颠得他胃里翻江倒海地犯恶心。车里没有手炉，劣质的狐毬挨着铁皮，根本存不住一点热度。

　　江回迷迷糊糊地倚着车壁，直到头顶的窗口里射进来一丝蒙昧的白光，他才打了个呵欠，踢一踢旁边的殷濯，道：“天都亮了，你还准备装睡到什么时候？”

　　“你知道？”

　　“大神医能被人迷晕？可真是天大的笑话！话说，你还没把绳子割断呀？”

　　“昏迷”的殷濯忽然睁开眼，眉心紧锁，似乎有些懊恼：“没想到她用了鹿筋绳。我的东西都在药箱里，随身带的只有金针。”

　　只听一声脆响，殷濯叹了口气。江回往他身后一瞟，已有数枚金针折断散落在地，而那鹿筋绳索已被磨断了大半，但仍是难以挣脱。

　　“你既然早知道吃食有异，怎么也不多预备点儿趁手的家伙？”江回嘲讽道。

　　“公子不是也知道桂花糕里下药了，还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殷濯嫌弃地瞪了他一眼，“残冬时节青黄不接，那桂花糕一看就是京城富贵人家才有的点心，这山野客栈哪里能有？连我都看的出来，公子难道不知道？”

　　“知道啊。”江回无辜地眨了眨眼，“但我对一般的迷药都有抗性，本来只是想看看他们想做什么，没想到玩儿脱了。啧啧，药挺霸道，改日得跟那小娘子要一点儿带回去。”

　　“就不怕你没机会回去？”殷濯冷哼一声，“那女子恨皇帝入骨，谁知道她会不会前脚救了柳探花，后脚就把你劫持到荒山野岭，也扔到悬崖底下去？”

　　“悬崖底下亡魂那么多，不多我一个，也不少我一个。”

　　殷濯蓦然一震，直勾勾地盯了过来。

　　江回一笑：“怎么，我说的不对？”

　　“我在想……”殷濯一字一顿，“五年前，跳下悬崖的那个人，为什么不是你？”

　　江回沉静地看着他，良久，才幽幽开口：“因为三哥不是我。换做是我，即使碎尸万段，我也要一块块地找回来，拼起来，然后从阴曹地府爬上来。”

　　江启是江湖儿女，疏阔郎君，与他是决然不同的。

　　从悬崖跳下去是江启的风骨，从地狱爬上来是江回的信念。一个人，终会去做一个人该做的事。

　　殷濯心头微微触动，一时无话。

　　“我三哥，葬于何处？”江回忽然轻声问道，“你既然知道他的归处，想必也是你收了他的尸骨。”

　　殷濯扭头不屑：“你如今问这个，又有何意义？莫非以为令兄还愿意见你不成？”

　　“殷太医多虑了。大事未成，我还不想去搅扰了三哥的清净。”江回轻轻摇头。

　　殷濯轻蔑道：“都被人抓来当人质了，还在妄言什么‘大事’，当真可笑。”

　　“殷太医还是太不了解我。”

　　“如何？”

　　江回认真地说：“我能被暗算是我愿意被暗算，我自信即使被暗算，也有能力逃出生天。”

　　殷濯讽笑道：“十二公子这时候了还想给自己找回点儿颜面，罢了，随便你。”

　　约半个时辰后，殷濯的双手终于从绳索的束缚中解脱了出来，他揉了揉淤青的手腕，斜了一眼老神在在的江回，却还是默默地把对方的绳子也解开了。

　　尔后依旧无话。松绑只是让他们舒坦一些，毕竟随身没有兵器，外面还有宝娘和她的手下，他们一时也无法逃脱。

　　殷濯叹息道：“看来只好等马车停下来，再寻找机会了。那女子一行大概只有十来个人，否则也不会用迷药这招。等到了城里，他们总要打尖儿住店，到时……”

　　“别想了，我们到不了绪州城。”江回淡淡道，“那客栈距离绪州城不过半日的路程，可这都大半夜过去，天也亮了，马车走得又不慢，何以现在还没有听到守卫岗哨的士兵来检查这辆怎么看怎么可疑的铁皮马车？除非，马车根本没往绪州去。”

　　殷濯愕然一愣：“那女子既要带你去京城，换宫里的柳探花，怎能不经过绪州？”

　　“谁说要换探花郎，就必须去京城？”

　　江回眨了眨眼，眸中闪烁着笃定的光芒，仿佛一切尽在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