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石不转》末烬

24、突变

　　“你是说……那女子要去的地方，是九绥山？”

　　“依北煜祖制，皇帝登基后逢五逢十之年，应至九绥山顶宇清台祭天祀地，以祈天地人和，宇内升平，海晏河清。”江回沉声道，“新年时，太卜就已测定了祭天的日子，是五月十六，距今不过一月。与其赶去京城虎狼之地，还不如到九绥山等皇帝。那里远离人烟，几处大军卫所营也相距甚远，只有禁军扈从守卫，他们要隐蔽或撤离都更加容易。”

　　更重要的是，去九绥山不必经过绪州，可以从泰安道绕路，经永陵江走水路，沿途多是山野，没有城池和岗哨，几乎可以说是畅通无阻。

　　“那就这么傻愣愣地等着？”殷濯冷声道，“听天由命可不是十二公子的性格。”

　　江回一笑：“自然。”

　　殷濯道：“看来你已有法子了。”

　　“有，不过我需要先跟你确定一件事。”江回笑道，“是关于崔赋之死。”

　　“公子不是早就知道是我杀了他？还有什么可问？”殷濯斜了他一眼，有些奇怪。

　　“我要问的是，皇宫戒备森严，你却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关押崔赋的庑房将其勒毙，而守门侍卫毫无察觉，此绝非常人所能为之。”江回道，“江湖之事我所知有限，三哥也不曾提过。现在我想问你，你是不是懂得催眠致幻之术？”

　　“公子可别说，你想出来的法子就是要靠我？”殷濯恍然失笑，唇边衔着几许讽刺。

　　江回眯了眯眼：“看来我没猜错。”

　　殷濯看了他半晌，似乎在回忆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昔年我曾远赴西域采药，误入一个古老的部族，在那里，我救了一名被族人视作巫女、重伤濒死的女子，她为报恩，便将独创的致幻之术教给了我。但她性命无忧之后便自行离去，我只学了一些皮毛，不能运用自如，需辅以我自制的迷香才能施展得毫无痕迹。”

　　“如此便能说通了。”江回笑着说，“崔赋死在这样的手段上，算是抬举他了。”

　　殷濯冷笑着摆了摆手，道：“十二公子不必恭维我。方才我已说过，我学会的只是皮毛，对付宫里的几个太监或侍卫也罢了，但外面的那个美人身手奇绝，帮手又多，这点小把戏可派不上用场。更何况，我的迷香都在药箱里呢！”

　　江回搓了搓冻得僵硬的手指，忽然笑吟吟地从袖袋里摸出几枚香饵来，殷濯仔细一看，正是在乾州时他给江回的那些假充“安神香”的迷香，因而奇道：“你还随身带着这个？”

　　“有备无患嘛。我要是这点儿警醒也没有，哪里能在宫中活下来？”江回诡谲地眨了眨眼，很是自得的模样。

　　“即使有迷香，隔着铁皮，也派不上用场。”

　　“你只管用就是了，我自有办法。”

　　江回拾起那些断裂的金针，在铁皮车壁上猛然擦过，试图弄出一点儿火星子来点燃香饵。只是他腕力虚浮，迟迟不得其法。还是殷濯看不过眼，劈手夺来猛力一擦，金红色的火星四处崩落，很快，那茜色的香饵便袅袅燃起一缕清幽的香氛，令人直欲沉沦。

　　二人相视一笑，孰料江回忽然皱紧了眉头捂着左肩倒了下去，身体蜷缩成一团急促地喘息着，仿佛十分痛苦的模样。

　　“你怎么了？”殷濯拍拍他的脸颊，随即抓过他的手腕来诊脉，“难道是旧伤发作？该死，我的药箱不在……”

　　外面，一队轻骑护卫着马车在官道上飞驰，马蹄声和隔音的铁皮，掩盖了车内的一切响动。

　　已经恢复本来面目的妙龄女子望了望天边层层叠叠的阴云，柳眉轻蹙，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一场在这个时节常见的倒春寒，让阳光成为了奢侈之物，而乌云意味着冻雨将至。

　　泰安道是国朝官道中最荒僻的一条，从地理划分来看，它大半都处于绪州和绥州的边缘地带，这两州本就是北煜最贫穷的州府，交通不便，民生凋敝，所以一路没有什么人烟，也很难遇到客栈茶铺之类的歇脚。

　　“吁。”

　　女子勒马，取下马背上的酒囊喝了一口冷酒，用来驱除寒气。就在这时，一个黑衣人驱马过来，说道：“首领，马车里有动静。”

　　女子一扬眉，吹了一声呼哨，示意所有人都停下，果然听见马车里似乎传来呼救声，还有嘭嘭的敲击车壁的声音。女子努了努嘴，那个黑衣人便策马过去敲了敲马车，喊道：“干什么！”

　　过了须臾，车里传来殷濯的嘶吼：“他旧伤复发，快拿我的药箱来！”

　　黑衣人迟疑了一下，看向女子。这回旷野清净，女子也听得仔细，啐了一口道：“狗皇帝的龙阳君还真是娇气，这么一会儿就受不了了。”说归说，她还是侧首看向另一个拿着殷濯药箱的手下，“去把药箱给那个太医，给他松绑，别让那个贱人死了！”

　　黑衣人得令，便过去打开了马车的铁门，只听吱嘎一声，他只觉扑面而来一股清幽的甜香，熏的人暖洋洋的，随即，耳畔响起一阵轻轻的咒文咏唱，他浑身一激灵，便人事不知了。

　　江回从失去意识的黑衣人手中取过殷濯的药箱，打开来，迅速又取了几枚香饵和方才的混合在一起，更加浓烈的香气顺着冷风四散开来。刚才去给女子报信的那个人看见同伴神色有异，又听车内另有响动，连忙拔剑上前，将铁门完全打开，便看见江回已挣脱了绳索，气定神闲毫无病痛之状。他大惊失色，可还来不及高声示警便中了招，也受了殷濯的操控。

　　慢慢地，迎着风口的几名黑衣人先后受致幻术所控，全都静止在原地。只是这些黑衣人都出身江湖，身手不凡，不似寻常的侍卫太监，故而，殷濯的神色也越来越凝重，只能勉力支撑。

　　“五个人，你已经尽力了，剩下的拼一把。”江回把那卷金丝递给殷濯，“我想，你应该用这个比较趁手。”

　　殷濯瞳孔快速地抽动了一下，“你知道？”

　　“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就知道了。”江回笑了笑，“这金丝是我三哥倾尽了半副身家寻来的，天下间再难找出第二件来。”

　　“动了手，身后那些人必定会察觉。”

　　“你只管动手就是。”

　　殷濯将金丝绕在指尖，凝神运气，忽听得后面传来那女子的话：“情况如何了？可别真让他死在我的马车上，我嫌脏！”

　　她既问话，如果这两个黑衣人不回答，她一定会发觉。争端只在瞬息之间，殷濯再不犹豫，指间金丝“嗖”地一声飞了出去，一一舔过面前几人的喉咙，然后猛然收紧。

　　那些黑衣人甚至来不及哀嚎，便一个个栽下马去，立刻没了气息。

　　其他人发觉事变立刻上前，与此同时江回将一把金针全都丢向马屁股，马儿吃痛，长嘶了一声在官道上拼命飞奔起来。

　　情势忽然急转直下，一场拼杀在所难免，殷濯定了定神，拿起针包，一下子跳到了马背上去驾车。然而马车是跑不过马的，很快两名黑衣人就追了上来，长剑出鞘，但殷濯的金针更快，倏然刺入他们周身几处大穴。黑衣人顿时被卸了力，分分落马。

　　江回攀住车缘回头去看，又见两名黑衣人已在马车之后，站上马背，似乎准备跳上马车。他连忙趴在车厢上，向殷濯喊道：“听我的话！把笼头断掉！”

　　殷濯回头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多想便照做了，车厢与马断开，失去了控制，惯性地向后面滑去，那两个黑衣人未踏马蹬，躲闪不及，被铁皮车厢狠狠撞在胸口，口吐鲜血地摔了下去。

　　江回趁机跳下马车，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只觉得双手双脚都震得发麻，根本站不起来。他回首望去，后面还剩下那女子和两个黑衣人，正飞速奔来。

　　殷濯本已奔出数十步，见此情景不禁咬了咬牙，到底还是勒马回援。

　　追兵转瞬即至，在前头的那个黑衣人高高地举起长剑，剑势凌厉，仿佛裹挟着肃杀的霜雪。

　　而江回只是眨了眨眼。

　　长剑落地，鲜血在面前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宛若天边的一块红云。

　　江回抬手擦了擦溅在脸颊上的血，看着面前那人眼里写满了不解，悲愤，难以置信，他的胸口开了一个洞，血液喷涌而出，然后被身后之人拍了拍肩膀，不甘地倒了下去。

　　殷濯赶至时大吃一惊，江回却淡淡一笑，道：“呦，出场真是及时。”

　　“公子可安好？”“黑衣人”摘下遮脸布，露出贺居安的脸来。

　　“怎么会是你？”殷濯问道。

　　“若是轻易就着了别人的道，王爷怎能放心让我等来护送公子回京？”贺居安说着，就着那个死去的黑衣人身上蹭了蹭剑身的血，方才还剑入鞘，然后击掌两声。

　　掌声响起，那十名容王府亲兵仿佛从天而降，将那女子团团围住。她提剑反抗了几下，但到底难敌人多势众，很快就被制服。

　　看殷濯惊愕的神情，江回了然地解释：“你是神医，我是有耐药性。至于这贺校尉……他凭的是自己的本事。”

　　“公子过奖了。”贺居安拱了拱手，问道：“不知公子预备如何处置此女？”

　　江回并不回答，只问他：“宫里的那些人……”

　　“公子恕罪，小人出手慢了些，那几名马夫已做了崖下亡魂。”贺居安平静道，连眼睛也没眨一下。

　　至于那些马夫究竟是死在谁的手上，江回也不想深究了，反正拔掉裴衡的耳目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点了点头，捶了捶酸痛的腿，慢慢步至那女子跟前，对方扬起头来盯着他，不甘又不屑，倒是像极了初次见柳予安的时候。

　　“小娘子一路辛苦了。”江回温和笑着，问道：“我忽然想起，小娘子还没告诉过我芳名，如今可愿意说了？”

　　“呸！”

　　江回歪头躲过，半是威胁：“小娘子当心！惹恼了我，你可就再也见不到探花郎了，你也舍得？”

　　女子怒道：“你敢！你这个鲜廉寡耻的娈宠！”

　　“你猜我敢不敢？”江回也不气恼，“我这么一个鲜廉寡耻之人，偏偏陛下喜欢得不得了，若是我要陛下杀了那探花郎，你说陛下会不会同意？”

　　这下女子只是动了动嘴，并没有开口。当今陛下为了这位十二公子虚设六宫，予取予求，她如何不知？否则她也不会兵行险招，劫夺江回去救柳予安。

　　过了半晌，她冷然开口：

　　“叶如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