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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朝暮 ...

  •   叶如朝。

      江回捂着胸口倒下去之前似乎真的念出了这个名字,因为在他已经朦胧的视线里,隐约看见了那个坚毅不屈的少女投来一丝充斥着惊讶和犹疑的目光。

      他蜷缩在冰冷的寒地里,心口里闷闷地喘不过气来。恍惚中似有大梦翻覆,不知是从何处传来一声又一声钟响,仿佛来自深林古刹。钟声杳杳,如朝如暮。

      有人在念诗,一句一句,抑扬顿挫,古韵十足。

      “杳杳一声钟,如朝复如暮。”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过了很久,他才想起那念诗的就是他自己,那个埋葬在时光坟墓里的江不移。

      然后,是清脆玲珑如花间莺语的童音,与咯咯的笑声一同撞进他的耳朵里:“小哥哥,带朝字的诗词那么多,你都能背的出来吗?”

      晨间的朝露沾湿了少女云雾一般的发,有迷离的素馨花的气息,同那已经变得朦胧渺茫的容颜一起,蜿蜒成某个角落里令人心折怀念的记忆。

      他当时是如何回答呢?

      “待你出阁时,我让我那妹婿将所有带朝字的诗文都背出来,为你催妆,好不好?”

      好不好,好不好……回忆就到这里戛然而止,像许许多多被遗忘了的不值一提的旧事一样,没有了下文,只有少年儿女欢快的笑声犹在耳畔。

      贺居安惊惶失措地过来搀扶,江回呕出一口鲜血来,全都合在他的衣襟上。

      江回握着拳头,胸口里有疼痛一股股地涌出来,他的眼睛却大睁着,满眼都是赤红的血丝,死死看向被侍卫押解着的劲装少女,直到一块青色的衣角挡住他的视线。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是他知道一开口就会痛得晕过去。但即使如此,他也撑不了多久。

      最后是殷濯不容置喙地帮他做了决定,直接一根针扎在他的穴道上。

      得,这回不用犹豫了。

      再醒来已是夜深,星回斗转,凉风刺骨。江回一边咳嗽一边坐起来,左右一瞟,料到大约是贺居安找的落脚点,也不知是哪里的山野村舍,好似多少年没住过人一样破败不堪。

      当然,泰安道原本荒僻,能找到这么一个所在也不容易了,总比露宿街头强。

      他身上盖着件大氅,是离宫时离珠预备下的,也是经历这一番波折后仅剩的家当了。胸口的衣襟凌乱,估计是殷濯施针之后随意拢上的,倒好像是被登徒子欺凌过似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裹着大氅下地。紫狐皮的靴子早没了温度,脚踩在地上也如同踩在棉花上一样虚浮。他在窄小的屋子里来回走了几圈儿,总算找回来一点儿双腿的知觉。

      忽然,古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殷濯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走了进来,看着他皱了皱眉,“就猜到你该醒了。还不回去躺着?十二公子是想羽化成仙么?”

      江回没理会,只瞧了瞧那乌黑的破碗和黄褐色的汤药,噤了噤鼻子,“这都放了什么东西,闻着就苦。”

      “荒郊野岭的,有这个喝就不错了,你还当在宫里呢?”殷濯一把将碗放在炕沿上,“要不是那贺校尉找到这间荒废的屋子,你连挑三拣四的机会都没有。药在这里,你爱喝不喝。”

      汤药苦,热汤药更苦。江回不准备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横下一条心,一仰脖就灌了进去,苦得他浑身哆嗦,脸色都绿了,扶着土炕咳嗽不止。

      殷濯嫌弃地瞥了一眼,抓起他的手腕听了一会儿脉象,冷声说:“还好,只是心火上涌,不是旧伤复发,否则这缺医少药的地方我也救不了你。”

      等江回终于顺过气来,抬头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道:“神医妙手回春,自不会让我……咳咳,曝尸荒野。这点儿小病都治不了,岂不是砸了招牌?”

      “神医就是给你来回折腾的?”殷濯勃然变色,拂袖啐道:“别以为你是他弟弟,我就不会见死不救!”

      “殷太医难道忘了,我一向擅长的就是恃宠而骄?”江回慢慢起身,忽然轻佻地勾了勾殷濯的下巴,笑的分外灿烂。

      殷濯强忍住杀人的冲动,拈来一根银针阴恻恻地说:“十二公子再不管管自己这张嘴,信不信我扎哑了你?”

      “信。”江回乖乖点头,可是笑容不减分毫。

      玩笑须臾而过,书归正传。殷濯看着江回一贯不正经的模样,想起他昏迷之前的怪异举动,不禁问道:“你是不是认识她?”

      江回不动声色,“认识谁?”

      “还有谁?那位绑了你的姑娘。”殷濯道,“叶如朝。这个名字听来不凡,她的身手也不像普通的江湖中人。她既然与柳探花关系非比寻常,想必来历也非平庸。”

      江回道:“难道家兄没对你说过?”

      “我极少过问长庚……过问令兄的家事。”殷濯侧了侧首,看向窗外的萋萋月色,“君子之交,理应如此。”

      “是么?我还以为我家的事,就没有殷太医不知道的呢。”江回挑了挑眉,唇角衔着一丝玩味的笑。

      殷濯眼角的余光冷冽:“公子如此顾左右而言他,看来我没猜错了。不过看那位叶姑娘应该是没有认出你来,否则也不至于拿你去换情郎。”

      “江家人都死绝了,天下谁不知闻,还能认出谁来呢?”江回忽然觉得眼睛干涩得很,伸手去揉,可也没什么眼泪掉下来。

      他原以为回想前事时,是应该流着眼泪才应景的。

      “……是你的亲眷?”殷濯淡淡问道,“不会是什么青梅竹马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吧?”

      “哈。”江回哑然失笑,“若是如此,我岂不是绿云罩顶了?”

      殷濯细想了一回,也笑将起来:“如此倒也有些意思,柳探花在宫里夺了你的男人,在宫外抢了你的女人,可真算是与你不共戴天了。”

      两人枯笑了半晌,终究没什么意思。江回忽问:“她在何处?”

      “叶姑娘?”

      “嗯。”

      “跟贺校尉他们在隔壁。”殷濯指了指东墙。

      江回转身推开门,就要过去。殷濯忙拉住他:“药力还没有发散出来,外面更深露重的,你是真的想折腾死自己?”

      “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江回无畏地甩开他的手。

      “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猜不到?”

      “……”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屋外,这是三间破烂的土胚房,屋顶的茅草经过风吹日晒雨淋,已经所剩无几,除了江回待的这一间,其他两间的房顶都塌陷了,显然是荒废许多年了。

      东屋的房门虚掩着,门口有两个亲兵在守门,看见江回二人过来,他们抱拳行了个礼,但没有多说话。

      江回直接推门进去,当中地上用石头拢了个火堆,行将熄灭,上面放着个缺了嘴儿的陶壶,散发着一股苦涩的药香。贺居安和几个亲兵席地而坐,唯一的俘虏被绑在梁柱上,皆未睡下。

      江回一进门,贺居安就殷勤地迎了上来,叉着手问道:“公子身子不安,怎么还过来了?现下可好些了么?”

      “死不了。”

      江回不准备跟他废话,而是径直走到无声静坐的女子跟前,蹲下身来看着她。她生着江南女子一般的鹅蛋脸,肌肤胜雪,容色如玉,菱唇粉嫩如桃花,黛眉青翠似新柳,一双明眸幽静清冷,像是深谷里不见天日的潭水,不动微波。

      他已很难将如此冷艳逼人的一张容貌与昔日玉雪可爱的女童联系在一起,久别重逢,没有两泪纵横的喜极而泣,有的只是无语凝噎罢了。

      “你们都出去。”

      “公子,这女子身手诡谲……”

      “我说让你们滚。”

      “……是。小人明白了。”

      亲兵们看了看贺居安的脸色,都跟着他出去了。殷濯走在最后,看着他们两个无声地叹了口气。

      屋里重新冷寂下来。叶如朝一时吃不准江回的心思,冷笑着说:“怎么,公子是想一个人拷问我?”

      “你……”开口的一瞬间江回脑海里涌出了许多话,乱糟糟的,然而他知道没有一句能说出口。他看着她,后面的话就变成了:“如果我说,我要放了你,你当如何?”

      叶如朝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重重的哼了一声:“公子是在诓骗三岁小儿么?”

      江回神色自若:“回答我的问题。”

      “看来公子是喜欢玩儿刺激的。”叶如朝啐了一口,“呵呵,公子不是很聪明么,何必多问?只要能救他,我何妨再绑你一回?”

      “唉。”江回了然一叹,并不惊讶,却忍不住劝她:“你带来的人都死了,从这里到九绥山还有千八百里地,前路漫漫,后有追兵,就算你劫持我又能如何?等到了九绥山,还有不知多少金吾卫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守着,即便你能换出柳探花,也一样是插翅难飞。”

      “难做就不做了么?公子未免小觑了我!”叶如朝凛然而视,掷地有声:“我既决心要救他,那么,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放弃!”

      寒夜浸冷,凉风呼哨,可她这一番话却是傲骨铮铮,像数九寒天的松柏挺立雪中,未有一丝动摇,直令闻者动容。

      江回却只有满腔怜惜:“你不惜一死,难道为了一个男子,就让你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叶如朝听他这话头古怪,但也不疑有他,迟了须臾后回答:“我早已是无家之人,不劳公子费心!即便我双亲健在,他们若得知我为救忠良之后而死,便也该知我死得其所!”

      “好一个忠良之后!好一个死得其所!”

      江回遽然变色,似是被兜头淋了一身冷水,连骨子里都寒得彻骨。他忽地站起身,看着叶如朝诧异的眼神,又觉得十分好笑:“你身在江湖,远离朝堂,知晓什么是忠良?忠奸善恶,黑白是非,你难道都能分的清么?”

      柳予安是忠良之后?呵呵,远数祖辈,或许也算是,也许那位前户部侍郎柳沣大人在天牢里畏罪自裁的时候,也当自己是被昏君逼死的忠良之臣吧?谎话说多了,面具戴久了,连自己都信了。

      叶如朝沉默半晌,便轻蔑地反唇相讥:“难不成祸乱宫闱的十二公子,反而是个最能分辨忠奸之人么?”

      江回面色一沉。有那么一瞬他觉得心头抽痛了一下,不剧烈,但清晰。时移世易,果然物是人非。她或许都遗忘了的那个“小哥哥”,和如今这个“祸乱宫闱的十二公子”,终究是殊途了。

      他没有回答或解释,只是转过身去,闷声道:“你要救那探花郎,我可以帮你,就当你是成功劫持了我去换人。”

      叶如朝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当真?你要帮我?”

      “就当我是排除异己。你救了探花郎,就滚远些,也免得我亲自动手了。”

      江回颤抖着手伸出去,扶住门框往外走,边走边道:“就算……各取所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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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朝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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