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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同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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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光无明之中,失去了对于时间的感知。
每一秒,俱都扭曲了量度。
一秒为一分,为一时,为一天,为一年。
甚至,不再流动。
直至世界亮起第一束光,燃起第一堆火。
正因为有了光与明,时间才有了度量。
意识回拢之时,身体尚未夺回控制权。渐渐地,眼皮上映出粉红的底色,血液重新泵出原本的力道。
“回来了。”秀宝的声音渺然而又真实。
烈火的灼光刺着眼睛,生理性地,起了一层水雾。
我抬手擦了擦,转眼,对上了李枯的目光。他正瞧着我,颇有些关切之意。
“李枯,”甫一开口,喉咙刺痛不已,嗓音干哑变了调,“刚才我……你有没有……”
“是玉鬼,”李枯道,“你被拖入了遗弃之地。”
竟非是我臆想。它实际存在。
“那是什么地方?”
“玉鬼的精神干扰。”李枯并不多言。
‘每当到了他三十四岁的前夜,玉鬼便会出现,将他带回花玉。’
李枯的神情依旧很淡,只是略有些疲惫之色。
在他的生命中,究竟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时刻。他是否,也会害怕,会颤抖。
“你还记得……从前的自己么?”一时间,先忘了自己。
李枯瞧着我,似有些不解。
“九岁之前,”犹觉恍惚,“又或是,你真正的十九岁。”
李枯没有接话,良久才道:“我只记得九岁以后的事,睁开眼,世界就那么出现在我面前。”
一片空白。可世界看起来满满当当。
尚且手足无措的孩子,被随手抛落:“那你一个人……”
“你也在,”李枯抬眼,火光熠熠,“不过是流浪了一段时间,后来凌衍便找到了我们。”
提及凌衍,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少了个人。
四下里并没有他的身影。
“凌衍怎么不在?”
“走了,”李枯递过来一杯水,不烫不凉的温度,“去找解无生。”
完全搭不上的前后文。似乎缺失了一大段情节。
“玉鬼呢……”思绪只能勉强将其虚虚勾连着。
“被他引走了。”随口一提般,仿佛不过是小事一桩。
“凌衍去找解无生,引开了玉鬼?”
断裂的线索,对于旁观者,总是莫名联结。
李枯站在中间,点了点头。
“那岂非,”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是在担忧什么,“将玉鬼引去了元离那里么?”
“只要她的记忆核没有被隐匿,”李枯道,“玉鬼迟早都会锁定她。”
“那凌衍又是去做什么?他不是不肯帮……”言语半路,我忽然意识到另一个问题,“玉鬼是何时出现的?”
李枯的唇线弯了弯:“就在元离出现之后,几乎是跟着她来的。”
我愣了好一会儿:“那凌衍也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李枯又将话丢了回来。
“你的表情,”秀宝不知何时蹲在了我面前,冷不丁贴近的声音将我惊回了神,“简直同玉鬼也差不了多少。”
手心阵阵发麻。
分明险些在我手中丧命,如何还肯靠近?甚至,在遗弃之地,正是它的温暖,才令我维持住了最后一丝意志不至崩塌。
它当真毫无感情?
那恍惚间水雾弥漫的眼睛,是否亦是我一厢情愿。
“你见过玉鬼的脸?”以前的我,同它亦是这般距离么。
它的眼睛,依旧是,俯视的视角。
“他们不是人,”无辜的外表与酷冷的语言并非不相称,“或者说,是不完全人类。”
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秀宝。分明不是人,可当它以人类的语言同我讲话,以人类的思维模式思考之时,却又会让我忘记它并非同类。
那么它,是否亦算得上是,不完全人类。
而记忆核,岂非同样本非人所原有。
“他们的躯体,是人类,”秀宝像个哲学家,“但他们的思想与情感,非人类。”
“人的思想与情感并非凭空产生,它依赖于人脑各种复杂的运转反应。既然有着人的躯体,怎会没有人的思想与情感?”
“若是对人脑进行改造呢?”秀宝又像个诱导者,“先不说器质性的,单单只说精神,洗脑。”
“单单洗脑,怎么会对旁人造成精神干扰?”
火焰冰冻,最酷寒的严冬。光明失落,最黑暗的极夜。那些感知,并非虚假。
“不是旁人,”秀宝道,“能够被玉鬼思想干扰到如此程度的,只有你们,花玉的小白鼠们。”
“我们。”喃喃念着。
“与花玉联结愈深,也就意味着,”秀宝的瞳仁轻轻滑动,扫视着我们,“被改造的程度愈深。”
“那你刚才,也是同我一样么?”我瞧着李枯干净的,情绪浅涂的脸。
李枯道:“可以抵抗的,只是我还做不到。”
“如何抵抗?”言下之意,是有人可以抵抗么。
“熟能生巧。”简单的词,总是不简单的意。
我不知要如何熟能生巧。
“要成为杀手,便得一次又一次地杀人,”李枯用了个比喻,恰当,又不恰当,“若不想被人杀,便要一次又一次地拼命幸存下去。”
五脏六腑如被一只无形之手攥紧:“一次又一次地经历么?”
李枯瞧着我,依旧是轻淡柔和的目光。
“凌衍曾教过我。只是没有实践,不过纸上谈兵。真正遇到之时,仍旧难以抵抗。”
当记忆随着生命以常人无法度量的长度延伸下去,痛苦与幸福,是层层叠加,还是渐渐麻木?
亦或是……
我没有再想下去,若不曾经历,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那他怎会做到,熟能生巧?”
“初代试验体,原本是被当作战士培养的,”回答我的是秀宝,“抵抗玉鬼,是他们必须要经历也必须要克服的考验之一”。
“若是没能克服呢?”
“那便是试验失败的小白鼠,”秀宝道,“只有一个下场。”
终结。死亡。被丢弃。不见天日。
“长生者,也会死么……”
“长生并非永生,”焰火跳动,秀宝的瞳仁随之变了形,“长生不老,不是长生不死。他们也是人,是人,就免不了一死。”
“更何况,”秀宝又道,“试验体,又不单单只有长生者。”
“转生者?”
“或许还有其他,”无情何尝不是审判,“纵观人类文明,你的同类所能做出的事,你该比我更清楚。”
人类文明,好大的议题。
看似脆弱的生命,会有多大的力量。肆意冰冷的力量。
“什么是初代试验体?为什么是,战士?”
“战士两字,”秀宝道,“会让你想到什么?”
一顿,我回答它:“战争。”
并非遥远,亦不乏认知的概念。
自古以来,这个国家有过无数战争,为生存,为土地,为金钱,为尊严,为傲慢。
史书之上,血迹斑斑,哭吟未绝。
即便是现时,它亦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像是如何也无法彻底消灭的病毒,四处探着头。
人与人,国家与国家。人非小,国家亦非大。
因为欲望,从来不灭。
“谁的战争?”我的生命里,它尚未真切地近在咫尺。
秀宝没有立即回答,似是想着什么:“眼下,仍旧是你们之间的战争。”
“还会有我们和谁的战争?”
秀宝的我们,自然非它。它没有给我确定的答案:“任何发展,总是伴随着不确定性。”
我们之间的战争。该放置于何等语境。
屋外似变得聒噪。鸟雀振翅,掠过纷纷木叶。
李枯朝木门瞧了过去,秀宝亦转过了注意。
旋即,我亦听到了,窸窸窣窣,踩过草木与土地,乱踏的脚步声。
屋门被敲响,急促,不成规律地拍打。间隙中,夹杂着不成调的呜咽。是小孩子稚嫩的嗓音。
门开了。元陌晃晃悠悠扑了进来,抱住了李枯的腿。
他的脸上与身上,大片的血污。
直到秀宝在我的脚腕上狠狠咬了一口,我才自骇然中收回一丝神。四下里走了一通,在墙角发现医疗箱,急忙搬了过来,放下时险些砸到李枯的脚。
李枯蹲在那里,将元陌细细瞧了一遍,手指擦过脸颊,留下一抹淡红底色:“不是他的血。”
我的手顿在半空,一瓶药水几乎没抓稳:“不是他的血,是谁的血……”
李枯扶着元陌的肩:“你妈妈呢?”
元陌摇摇头。
心头一沉,听得李枯又问:“解无生呢?”
元陌又摇摇头。
李枯的手指收紧:“凌衍呢……”
元陌瞧着秀宝,还是摇摇头。
“你是不知道,还是他们出了事?”秀宝向他走近了。
“我不知道。”元陌终于开口,绵软却并不怯懦。
他甚至并无几分惧怕之意。
见得李枯悄悄松了一口气:“你身上的血,是如何来的?”
元陌道:“有许多影子围住了他们。”
“影子?”我小声问李枯,“他是说玉鬼么?”
李枯点点头:“元陌,凌衍也在那里么?”
“嗯,”元陌有些发怔,“是他将我丢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