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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六回 ...

  •   临出门,萧玉郎又拿起铜镜照了一回,方急忙忙往李老夫人上房来。
      昨夜的雪刚停,满眼皆是白晃晃的。老夫人院中早开的一两株迎春,含着雪在阳光下倒娇黄可爱得紧,萧玉郎放缓步子欣赏一回。
      门外的小丫头见他来了,赶忙向里通报,又回过头只管瞅着他笑。
      萧玉郎也回笑,听见老夫人叫他进去就向里走。那丫头掀了帘子,又冲他飞个媚眼,他只做不知混过去了。

      老夫人梳洗方罢,正在喝参茶。萧玉郎问过安,向客座坐了。老夫人便把昨夜的祭文又夸说一遍,彼此客气几句。萧玉郎就说起件正事:
      “晚生自幼不幸,是由寡母一力养成。明儿是她五年祭日,因是个整日子,因此晚生想替她超拨一番。特来求老夫人准假,我欲待到城外白马寺请那里的和尚做一回七七佛事。家母在日对晚生最为爱护,每每思及,晚生总是泣涕不已。”
      老夫人听了,不免也陪了伤心,感喟道:“亏你有此孝心。他日若小儿也这般,倒是老身的造化了。斯人已逝,怎不令在者伤怀?”
      萧玉郎劝勉:“老夫人且休伤心。晚生虽与小公子相处不过月余,倒也能看出他性本纯良。目下虽还因年纪过小,未能通世事,然汝子可教,他日敢不为沈良第二?老夫人且等享些儿孙的福气。”

      老夫人听了方欢喜起来,又说:
      “此话正是!不是我自夸,邻近差不多的人家,谁人家的少爷像我儿这般听话,又最知礼?只是,白马寺未免远些,且路也不好走的。十冬腊月的,你每日奔波也太辛苦。虽是孝道,也不可过迂。莫若就在家里,让水静庵的慧圆代劳吧。她又是个女儿身,为尊母做法事也是相宜的。且又近,方便行事。”
      萧玉郎喜出望外,忙起身拱手说:“还是老夫人虑得周全,我倒没想到这一层。只是宝眷都在后院,我每日来去未免有不避嫌疑之处。老夫人虽不在意,难保下人不知轻重乱说,传出去需不好听。不如,我只逢七进园,其他时日只在前边茹素。小公子的功课也可不耽误。“
      老夫人听了大喜,“果然是个贤人君子!既这般,越发连园子都不必绕。那庵原也有个偏门开在院墙上,和你的是一个朝向,只是久不开了。我叫总管把钥匙交与慧圆。逢七你从外边小巷直接进去即可,也不惊动旁人。”

      两下正说着话,闵氏也来上房问安,宾主见了面。
      奉过茶,不免又述了回寒温,闵氏方笑着说:
      “昨儿庄上来人,送了好些捕的野鸡、野鸭子还有狍子,一地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我让厨房熬了些狍子板栗粥,一会儿就送来。萧先生那边儿我也让人送过去。”
      萧玉郎带笑回说:“有劳大少奶奶费心,多谢。有大少奶奶这般对老夫人体贴,真是羡煞旁人。”末一句他将脸转向李老夫人,殷勤地说。
      “先生这话极是。我们孤儿寡妇的,只有相互体谅罢了,倒比不得那人丁兴旺之家。”老夫人也笑着说,低头喝了口参茶。
      茶汤冷暖正好,老夫人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旁边丫头忙接过碗,捧过潄口的水。老夫人潄了。丫头又递过装在小珐琅盒子里的腌紫姜,老夫人挑一片含进嘴里听另两人说话。

      闵氏因问萧玉郎大早来有什么事,老夫人高兴,把事儿又向她学说一番,叹道:“你叔叔跟了这样的贤人习学,定是有望的。”
      闻言闵氏也欢喜起来,满脸堆笑走到老夫人身旁说:“太太说的是,叔叔将来敢不是定要折桂的?难得萧先生如此孝悌,客中都不忘为母尽孝。若是在本乡,这孝廉倒是跑不掉的。”又思忖一回说,“这事儿太太原想得极周到。只是昨儿我们祭公公,媳妇看庵里使唤的人实在太少。这四十九天的法事,杂务颇多,未免会有人手不济的时候,倒不可因此错了规矩。”
      “那你的意思……?”老夫人皱了皱眉瞅她。
      “媳妇是这么想的,不如把我身边的丫头宝钿派过去,且帮回忙。若有个采买跑腿的事儿,一概不用禀报管事,只回萧先生即可。总是自己便宜行事倒好,免得惊动不相干的人。”闵氏赶忙赔笑回道。

      老夫人想了想点头,“还是大奶奶虑得是。本想庵里没什么事儿,又供着菩萨,人多了反不好。不过既要做法事就不同了,就依着你吧。”又回身对萧玉郎笑着说,“我人老了,虑事往往不周,倒亏了我这个媳妇帮我想着些儿。法事一应用度,暂且先在我们帐上取,日后再算。“
      闵氏、萧玉郎站起身说:“是。”
      说完两人对望一眼仍复落座,萧玉郎笑着道谢:”有劳大少奶奶费心,考虑得如此周详。”
      “客气,客气。萧先生又不是外人,怎倒说起两家话来?”
      闵氏端起小丫头刚倒上的热茶,轻描淡写地回说,并不看他,眼皮沉沉地涂着青粉的香脂。
      因有老夫人在,萧玉郎不好再说,只是觉得这位闵大奶奶的态度有些难测。

      第二日便是开坛的首日,照规矩家里人是要亲自上香的。因此萧玉郎天还未亮便早早起身,小石头服侍着净面洁牙、梳头穿衣,又过细收拾一番,方吃过了饭。也不带小石头,他只身出了偏门。
      因今日天好,萧玉郎就没披斗篷,只穿了大毛的黑底金花箭袖,外罩着石青紫貂排褂,同色的锦裤,脚下是一双厚乌金鞋。腰上香袋里装了两个梅花速香饼儿,另系着宫绦青玉珏,越发显得身长玉立、风采照人。
      正扫院子的老苍头不敢招呼,只目送他走去,倒念了几声佛。

      进了庵,因时候尚早,慧圆并不曾到堂上来。丫头宝钿倒早换过供奉,添了些香油,正擦拭香案。见他来了,忙退到一边躬身候着,不敢搭话。
      萧玉郎也不理她,径自捻了香对着观音大士拜了几拜,然后把香插在香炉里,复拜了一回。
      礼毕,起身审视一番斋供,他脸上显出不悦之色,说:“我家老安人最讨厌梨子,每吃完胃脘便有滞气,非痛上一整日才罢。这儿好像除了梨子倒没剩下什么。喏,冬果梨、水晶梨、鸭梨。”他用手指戳戳那些冻得有些硬邦邦的果子,“这都是什么,马上换掉!”
      宝钿忙应了一声,走到门首朝外喊:“小钏儿,换供品来。”
      萧玉郎不由大怒,一直走到她面前冲口道:“让你去换,你只管喊别人怎的?难不成我不是你家正主子,支使不动你不成?再不然,怕我没钱打发你这个奴才吗?”说完从荷包里掏出锭银子扔在地上,“马上买些新鲜瓜果回来,剩下的打赏你!”
      宝钿欲言又止,万般无奈只得上前捡起银子揣腰里,躬身退出。

      待见她走远,萧玉郎不由一笑,脸上怒气全无。上前把庵堂大门关上,自说自话道:
      “虽是你仍会想法儿偷看,可屋子这么大,我们小声说话,谅来你也听不清,干看着倒着急。”
      一回身,却见慧圆正立在后堂出口,怔怔地瞧着这边出神。
      昨儿个慧圆听宝钿说,萧玉郎要借水静庵做佛事,就觉不尴不尬的,心沉甸甸只管往下坠。一晚上翻来覆去不曾安枕,今早上便起迟了。
      刚才听见前边有动静,她方忙忙起身。洗漱了就往前头来,早饭也未及吃得。哪知一眼便瞅见那个人站在堂上,她的脚就像生了根,再也挪动不得。

      萧玉郎眼睛一亮,说了声:”好个偷懒的小师父!这早晚才出来。这个,你的。”他一指平日慧圆坐的蒲团,自己又用脚踢过另一个恰停在对面,坐了说,“这个,我的。”
      没奈,慧圆低低念了声佛,方缓缓走去坐下。
      路过萧玉郎时,他伸手欲拉她僧袖,被她急忙避过,脸上青红交加。萧玉郎倒笑了:
      “我认识一个叫小桃的姑娘,她似你这般,最是讲究男女大妨。”
      慧圆平复些心跳,在蒲团上坐定了拿起槌子轻敲木鱼,先念了净口咒,又念净身咒,再念往生咒,后念大悲咒。双眼微合,姿态平静,声音不急不徐,只当堂上另一人不存在。

      萧玉郎盘膝而坐,单手支了下巴靠在右腿上,歪着脑袋只管看定慧圆。看她如何轻挥木槌,怎样微启朱唇,这般数着念珠,那般尼衣飘飘。他只不做声,脸上变幻莫测,凤眼专注。
      冬日里微弱的阳光穿过不甚严密的门扇,照在慧圆的侧面,纤毫可辩。她细瘦的素手指骨嶙峋,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微隆,指甲倒还粉白洁净,比那些萧玉郎曾见过的擦了凤仙花汁的妖娆之手更显通透。
      他直勾勾地盯着这双手,忽然开口说:
      “我曾爱过一双手,它们很美很娇很细很滑。有人会说那应叫‘纤纤’,倒不用那许多‘很’。可我喜欢,无数次我曾梦到过它们。它们不再为我叠被辅床、端茶送水,而是穿过我的衣、我的身,抚摸着我的心、抚摸着那个曾为之狂跳不已的魂魄。然而,同样的手,又把它曾抚摸过的东西狠狠摔碎……让我无所适从,无所依靠,无法呼吸,却无从恨起,亦无法不爱。”

      萧玉郎脸上的线条逐渐变得模糊不清,眼神迷离幽暗仍只管盯着那双手。
      那双手捻佛珠的动作早已牵强、比之开始僵硬了许多,却仍在捻动不肯停歇,似在拼命挣脱他目光织成的情网。
      凤眼微饧,萧玉郎跪坐起来慢慢向慧圆躬身过去,伸手悄悄地抓住那串越滚越慢的佛珠,然后安静地把嘴唇贴在上面,轻声问: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难道你真的忘了那些桃花,那本诗册,还有……我?”
      慧圆的额上早已满布冷汗,嘴唇也在神经质地抖个不停,双眼却紧紧闭合不肯看他。
      这个男人,这个自己唯一爱过、恨过、唯一怨过、盼过的男人,这个让她爱到万川归海不回头的男人,这个恨到万劫不复的男人,这个怨过、盼过一千次一万次的男人,现在竟真的来到了面前,却仍是扮着多情的模样来骗她,骗她的心!
      她猛地睁开空洞的眼睛,从蒲团上站起身。
      佛珠的绳子断了,珠子散落一地,迸得到处都是。庵堂里回荡着木珠落地的声音,像一道道响鞭袭过空气。

      萧玉郎的手尤举在半空,掌心里抓着几粒珠子扑倒在蒲团上,无声地笑起来。
      这蒲团慧圆刚刚坐过,上面还遗有她的体温和气息,萧玉郎侧过头把脸贴上去,喃喃自语:
      “自别后,你身子可好?自你走后,我再也不敢生病。因为我怕,没有你在我身边服侍,我会死掉。死掉倒也没什么可惜的,只是,再也见不到你了。再也见不到你倒也没什么,只是我,会死掉。”
      慧圆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汽,可她依然只是向佛并不回头。
      身后萧玉郎的声音渐微,人趴在蒲团上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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