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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我看见你的眼睛所看见的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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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学校变成了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盘旋在家里的怪物都显得可爱了一点。
非人生物意义不明的叫声和杂乱的争吵零碎地落进耳朵,尽管为了明天上学能够不无精打采而早早睡下,天色沉沉的早上也还是被吵醒了。
离可以走出家门还有三个小时,浑身困乏的乙骨忧太却没了睡意。
想起书架上没看完的书,又害怕点亮床头的台灯会让客厅中乒里乓啷的声音转移到自己的房间。
需要保持安静的氛围。
他只好在贫瘠的消磨时间的方法中尽力搜刮一遍,但发现实在没什么事情可做。在黑暗中摸索,花了两分钟,拉开书包找出了吉田宽文送给他的画册,借着一同赠予的带着小灯的书签,这样再次翻看起来。
微弱黯淡的浅金色光芒在安静的空气里传播,黑底的画册上散发着荧光的奇异花纹盘旋扭曲,让人想起古怪又瑰异的海底生物。
……或者吉田宽文养的章鱼?
之前因为好奇,吉田让他们蒙住眼睛触摸过。
章鱼很听话,巨大的腕足伸出来安安静静接受人类小孩的抚摸。手指放在上面,皮肤反馈来冰冰凉凉的柔软触感,但仅仅是触摸,黑暗的眼前就仿佛泛起螺旋。
生长,延伸,缠绕。
十几秒后开始发红。
不是人体血丝的那种红。当时三个小孩并不在明亮的室外,光线不强烈,而且吉田宽文说闭住眼睛不太够,所以还额外蒙上了黑色布条。
光穿过眼皮带来的红色并不可能。
自发的、看不见任何东西的情况下,大脑就告诉你“是这样”“看到了”。
眼前浮现的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景象有魔力般让人感到眩晕和反胃,说实话有点像吃了毒蘑菇引起的光怪陆离的幻觉。如此说出口之后吉田就让章鱼消失了。
……他好像很喜欢这类画册。
医院里经常翻看,出院之后也买了很多。
乙骨忧太悄悄观察过他的表情——目光随意,落在纸上轻飘飘的,平淡神情中隐隐露出一种怪异的熟稔。
偶尔陷入乏味,不知道哪里让他觉得扰了兴致,把书随手一扔。可就算这样还是会兴致勃勃地买下一本。说着‘扔掉有点可惜’,于是全堆在角落里,不再翻看也不再处理,放着积灰,和扔掉也没有什么差别。
难懂的爱好。
但也没什么不好的。
天幕昏暗,逐渐升起的太阳慢慢把钟表的指针推到闹钟响起的整点。
磕嗒、磕嗒、磕嗒。
雀跃的心脏在永不停歇的旋律中安静下来。
等他能够出门时,房间外玻璃、瓷器碎裂的声音、急促的呼吸和某种物体倒塌的闷响已经销霁,响亮的摔门声后,一切陷入一片森林黑夜般的寂静。
但这却让他松了一口气,将手里的东西放回原位,拿好书包,轻车熟路地踮脚走过一地狼藉,静悄悄的好似灵巧的猫科动物。
磕嗒、磕嗒。
踩过倒地的塑料瓶。
磕嗒、磕嗒。
掠过玄关被倒扣的相框。
磕嗒、磕嗒。
乙骨忧太手指挨到大门的门把手,才惊觉自己差点忘了收拾客厅。
他被忐忑的快乐裹挟的大脑迟钝的复工,梦中惊醒一样,转头去拿清理工具。
……扫把看起来该换了,末梢已经乱糟糟的缠绕了很多干枯的头发。最近妈妈掉头发有点厉害吧?
下次找个机会说一下……
至少不要再熬夜了……?这样说可以吗?
乙骨忧太在脑海中反复模拟着措辞。
经过自己门前时,妹妹的轻盈的笑声突然从妈妈的房间里隐隐约约传出来,在寂静中让人心头一跳,其间夹杂着几句喉咙沙哑的女性的软语。
乙骨躲避天敌似的放轻动作,低垂着眼睛,熟练的整理着凌乱的客厅。他走过茶几的时候看见了地上打翻的简陋早餐,四人份,汤渍在几案下溅了一圈,一些内容物四分五裂的躺在地上。
桌子角落摆放的甜味糕点倒是幸免于难。
都吃不了了,他只好又到卫生间洗了抹布和拖把,费力的把地板清理干净。
还好乙骨忧太起得早。做完这些事,差不多是住在这一片的学生正常出门时间。其实也算不上迟。
但他的步子还是快了一点。
再次走到玄关,换好鞋子,跨出钢铁材质的门框,轻手轻脚的准备将们关上。
他在脑海里费力地想着怎样才能让关门的声音更小一点(虽然这不太可能),小心翼翼的动作谙熟于心,将门慢慢地合拢。
磕嗒、磕嗒。
秒针慢慢转动。
在只剩下一条缝隙的时候,黑色长发的女人突然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卧室的门由紧闭开到最大,很烦躁地响了一声。
乙骨忧太心脏猛地一跳。他被定住似的不动了。
走出的女性乱糟糟的头发披在肩膀上,深黑色的眼睛看上去很疲惫。她对重新恢复干净整洁的客厅视若无睹,略微臃肿的身躯面向茶几,俯下身将那份粉色的糕点拿起来,顺着玄关看了一眼门口的孩子。一秒,有没有一秒呢?就转身进了厨房,很快便端着一个瓷盘重新走进了卧室。
那一眼不包含任何意味。
……还好,没有生气。
乙骨忧太感觉喉咙有些干涩,一种莫名其妙的杂乱情绪噎在嗓子里,让他一时间找不到自己要做什么的想法了。
大脑一片空白。
他像逃走的兔子一样飞快地关上门,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地跳着,指腹在门把手上停了一会,手心的薄汗有几分黏腻,才想起来要赶快去学校。
……要赶快去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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嘈杂的教室。
乱七八糟的人很多,但可供容身的避风港就在这里。
“哇……整个人都湿淋淋的!”
“抱歉……”
“你啊,道什么歉,”里香用抱怨的口吻说着话,眼睛的神色却明亮又幽深,纯粹深色的底和光滑的反光,猫一样占据了绝大部分眼眶。
她是长相很漂亮的那种小孩,五官结合有一种奇异的气质,等再大一点走到街上肯定会有星探前仆后继地塞名片,然后单纯凭借一张脸就能爆火。
“淋雨的又不是我。没带伞吗?下这么大雨,会感冒的忧太。”
“你是笨蛋吧?”
啊。是啊,就是这样。
平淡的要命,但又温暖的让人落泪的话语。
很容易让人沉溺于安心的氛围,仿佛再次回到了人间。
乙骨忧太脑子里乱糟糟的,思绪无法厘清,几乎是怀抱着感激涕零的心情触碰脑袋上盖着的一条毛巾——是里香的,她的柜子里总放着很多有备无患的东西,额外的衣服、纸巾、创可贴和碘伏,正好派上了用场。
身上潮湿的外套也被换了下来,吉田宽文还带着体温的校服正披在他身上。
轻轻的话语声围绕在耳边。
乙骨忧太感觉自己就这样被拯救了。
几个人在教室的角落里坐在一起。窗户紧紧的关上,窗帘没有束起来,宽松散开的部分挡住了一点窗台。
空气氤氲着隐隐的潮气,让衣物不大舒服的贴在身上。外面,伸展的树枝在灰色的天空中乱舞,靠近一些,时不时能听到噼里啪啦敲打玻璃的轻响。
雨下的好大,室内呈现出灰暗又朦胧的色调。
吉田宽文穿着衬衫,露出的苍白的手臂拄着桌子,手掌撑着头,侧脸看着乙骨窘迫的擦头发,脸上的笑容不减。
几滴水珠从发间流下来,顺着眉骨滑落而下。快要掉进眼睛里的时候,吉田伸出手把它们擦去。
他的指节从眼中平滑的擦到眼尾。乙骨的眼睛毫无防备地安心闭着,细而软的睫毛已经被打湿的相互粘在一起,靠的近的聚集成一绺,苍白发冷的面容因为温度稍高的室内而带了点血色。
乙骨的表情好可怜,吉田宽文的嘴唇上扬了十度。
家庭真是一个有魔力的词语,给予慰藉和生命……也同样很高兴带来了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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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很无聊吧……?”
这是他第二次这样说。
外面的雨声也很大,雨水极力冲刷着地面,声音顺着门口敞开的一条缝隙钻进室内,有一种沉闷的潮湿气息。
三个人站在一起构成的空间,是与孤独对决的利器。
女孩抿起嘴唇,伸手勾住了侧边的头发,指尖从上往下滑了下来,兴致缺缺的样子。黑发顺直地贴合着她的面庞肩线,莹绿色的双瞳被垂下的眼睫遮住少许,漂亮的有点妖异:“对哦……毕竟家里好好说话的只有我一个人。他们都脑子有问题啊。”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倾了下头,又说:“……但我可不放在心上。”
挺直脊背的里香宛如一只黑色杜宾犬。
警惕、机敏,适合城市生活,是勇敢的骑士,
嘛,也没错,里香很擅长关照人——没打双引号的和打了双引号的都是。
吉田宽文漫不经心的,明明是自己问出的问题,却好像没有听她答案的意思,趁着她说话,捻起一个剥开了塑料包装的糖放进她嘴里。
里香下意识闭上嘴,下一秒:“好酸——!!”
“对吧,是的哦,但是味道很好闻。”还在笑!
“……”
里香闭上眼睛,借此停止了话题。
吉田宽文给自己剥了一颗,另一颗给了乙骨忧太。
包装纸撕开没一会儿,浅浅的糖果香就气弥散开了。
确实是很好闻的味道。
酸也是实打实的,就像浓缩了整整一杯柠檬汁。
“唔……等一会就甜了哦。”舔舐着酸涩的糖果,吉田宽文的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你呢,忧太?”
“嗯?”
乙骨忧太迟钝地应了一下,好像是被刚刚的糖酸到了。
逃避似的,他过了一会才用柔软的声音说:“……我吗?无聊…有点?”
“那,来我家玩吧。”
吉田宽文摊开手,托起握住两个人的手掌:“我家里没有人。下午。来玩哦?”
“诶!”乙骨忧太睁大眼睛
“好呀,”里香没有一点惊讶,反握住他的手,上下轻轻晃了晃,“不过要先一起写作业。须原老师是很严格的人。宽文不可以觉得麻烦就不做哦?”
“浪费时间的实践作业。”吉田宽文笑吟吟地评判,里香说‘我会帮忙的’,他就无所谓地弯起眼睛,“真厉害啊。”
指代不明的暧昧夸赞。
仅仅来到这不到一周,就已经把谁好糊弄谁性格严厉弄的清清楚楚了。
真是擅长在各种环境下生存下去的女孩子。
“咦?里香在这里啊。”前桌的女孩偶然路过,亲切地打招呼,“还担心你有没有迟到呢。”
里香自然地扬起笑容:“不会啦,担心迟到也太可爱了真奈。”
叫做真奈的女孩爽朗的笑了笑,眼睛顺势落在了吉田宽文的身上。她一直视他,脸色就开始发红,声音也比刚刚小了些,带着点不自觉的拘谨和踌躇:“那个,吉田同学……不穿外套的话会冷?”
吉田依旧撑着脸,漆黑的眼藏在略长的零碎的刘海后面,嘴角的痣随着弯起的唇线移动,露出来的脸安静又苍白:“没关系,窗户已经关好了。”
“哦、哦……”真奈看着他的笑容,只觉得心脏乱跳,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那……”
身体侧着,又稍微靠近了点。
不知道是光线还是角度原因,她的眼睛里似乎露出一丝贪婪。
里香突然出声说:
“真奈是要交作业吗?刚刚有看到收作业的森川同学在叫你呢。”
“啊、对、是的……”真奈如梦初醒般捏紧了手中的本子,紧张了半天才又说话,“……我先走啦!”
“嗯。”里香笑着挥挥手。
等她一走远,黑发女孩就放平弯起的嘴角,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幽深的绿瞳看向吉田:“宽文,你真的很擅长拿英雄救美的剧本哦?”
“嗯?有吗?”
“有啊。比如我啦,上次来拿钱过来说要回报你的大姐姐啦……还有坂口。”里香一个一个数着,最后一个数到真奈,不过叫的是姓氏。
尽管平常很擅长拉近距离搞好关系、自然而密切说出关心,但她私下里很少称呼别人的名字。
也是一种冷漠吧?
因为拥有大人一样的说话技巧,所以大家都喜欢她。
他们喜欢她,是很浅薄的轻飘飘的喜欢,但祈本里香不在意,她要的只是一种确认自己安全的喜悦,或者说一个舒适而危险性低的环境。
糟糕一点的形容就是有两张面孔。
但吉田宽文觉得这样的女孩子也很可爱。
“没办法呀,她身上的咒灵长相太倒胃口了。”吉田说,他的心情似乎莫名其妙的愉快起来,又给乙骨忧太扔了一颗糖果,“我本来也不想的。”
里香轻轻皱起眉头:“从你祓除掉那只咒灵后,她就经常来这边打转。有点烦人哦。”
“祓除”、“咒灵”,这些词汇都是吉田告诉两人的,他似乎对这些奇形怪状的生物知之甚详,谈论起它们的时候就像翻动画册似的举重若轻。
“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吧。”吉田不是很在意地撑着脸。
里香本来是不怎么认同的,但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反而点点头:“希望是这样。”
乙骨忧太来到学校后状态好了不少,但也一直没怎么出声。
虽说他平常就很安静,但今天的沉默显然不正常。
经常发呆,说的话很少,心不在焉的。中午吃饭也没什么胃口。
直到放学,他还是不大有精神的样子。
忧太不舒服吗?发生了什么事?这样问过之后只得到了含混不清的模糊回答。可即使他不说话,里香也知道他忍受的绝对不止一身湿气和寒风的不适,因为让他们成为朋友的不仅仅是偶然的相遇,还有萦绕在彼此身上的相似的气味——这气味让他们有着不言自明的默契。
乙骨的回避也让她没有再说什么,但目光常常在在他身上流连,显然很是担心。
吉田宽文和两个朋友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往常都是里香走在中间,今天乙骨状态不好,里香就和他换了位置。
因为他和乙骨都不是善于炒热气氛的类型,寻找话题的工作就负担在了里香身上。女孩对此倒没什么异议,她本身的性格就习惯在各个场合中占据主导地位,更别说只是这种小事。
吉田宽文的家离学校不远,周围就是商业区,干什么都很方便,地段很好。
吉田掏出钥匙开门。金属在锁芯里转动,咔嚓一下松开了桎梏,他轻轻一推,门就裂开了一条黑色的缝隙。
“不用打招呼哦。”他走进去开灯,换了鞋,拿出了两双成年人大小的拖鞋放下,站在门口跟乙骨和里香说。
明明是下午,房间里却很昏暗,需要打开灯才能无需顾虑的走动。
里香弯腰换鞋,黑色的长发从脸颊两边垂落,很快被拨到耳后。
静悄悄的室内只有三个人的声音。
吉田接过两人的书包,把它们和自己的一起放在沙发上。
客厅的灯也打开了,亮堂堂的一片。
乙骨这才发现,客厅的窗帘紧紧地闭合着,厚实的布料把窗外的光线遮掉了七七八八。
粗略一看,这个客厅里找不到什么绿植,茶几上的花瓶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一条薄毯从沙发上垂下,半边掉在了地上,旁边散落着几本书。
房子里装修的色调倒是明亮,可靠近一些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不少角落和不常用的物品早已落上了一层灰尘。
卧室的门关着,浴室和厕所都很安静。
乙骨将地上躺着的书捡起来,纷乱低沉的心绪又掺入了新的东西。
……大概吉田宽文说的“我家里没有人”,是一个长时间的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