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李世民陛下之明月贤妃》玄时蘩

121、心镜

　　四月，陛下起驾至翠微宫养病。
　　仲春时节，繁花似锦，翠微宫正是处处生机。陛下居于含风殿，是去年增修的一处宫室，十分敞亮。陛下离不开我，我也不再另居别宫，住在侧殿以备近身服侍。
　　上次的疟疾仍未过去，又加上那丹药的猛力，陛下的病已渐近沉疴。虽有御医精心为陛下里外调养，可他的身子越发虚弱，时常眩晕，血脉不调，气色也不见好。好在翠微宫山色秀美，意境空灵，陛下看了总能添些愉悦。
　　因着风疾的缘故，陛下手臂总是僵紧，已许久不能练字。可他却越发爱重《兰亭》，时常命宫人随处举在身前仔细观看，或唤我在他面前临帖，一笔一划，细细品评。
　　我依言写字，却忍不住心酸，不自觉走笔出错。他在榻上斜倚，见我如此，淡淡笑道：“惠儿，无论何时，练字都要心无旁骛。你若总写得这般拖沓凝滞，朕看着还有什么趣呢？”
　　我只好陪笑：“陛下，臣妾想到从前陛下运笔如神，臣妾怎么学都学不来的。刚一焦急，便被陛下发现了。”
　　“可惜朕是再难练笔，只好在这儿动动嘴。你快专心写着，等会儿朕给你好好说说。”
　　“是……”我一面应声，一面尽力专心起来。可过不了多久，对面便安然无声，仔细一看，陛下精力不济，已是昏沉睡去。
　　我无奈地起身，为他掖好被角，又在他的身边轻伏，久久不想离去。如今有这片刻，已算温情美好，而我却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有多久。我希望他能好起来，可我心中明白，这已成奢望。
　　陛下终于弃了丹药不服，宫中更无一物能让他吊住精神。朝政悉数交予太子，处理有度，一时内外无事，他也能得些安慰。
　　萧良娣所生的幼子又办一场百日宴。陛下看着那白胖的孩子，咿咿呀呀，笑得合不拢嘴，还解下一枚身上的玉扣逗弄起来。江山后继有人，想来他能安心。
　　此番宫中也有不少随行的年轻嫔妃，欲轮流侍疾。陛下嫌烦，不曾允准。只命她们跟着内教坊一道习舞，排练些简短明快的曲子。陛下若有心情，便挂一幕珠帘，让她们于外奏乐表演。
　　我知道，陛下不愿让嫔妃尽知他的病况。年轻嫔妃若有私下里求见，他也大多让内侍打发了去。我明白，在嫔妃面前，他宁可保持那永远的威仪，不愿将他如今的脆弱轻易示人。
　　可嫔妃们见陛下久不召人侍寝，病重的消息早已私下传开。青玉也悄悄前来问过我，我一声叹息，劝她勿要多想，这般平平安安的，就是福分。
　　那日，风和日丽。陛下觉得稍稍好些，忽然起了兴致，想去看看当年我同陛下唱和《小山赋》的小园。我心中高兴，特意打扮一番，陪着陛下慢慢地走过去。
　　我一面搀扶着他，一面诵出他的《小山赋》。陛下脸上泛起笑意，轻轻拍着我的手臂：“难为你还记得。可朕，就只记得你奉和的‘奉天眷於千龄’这句了。”
　　我听他打趣我，红了脸，“陛下，臣妾此时还是这个期盼……八岁是，当年是，如今也是……”
　　他笑道：“好，好！惠儿，朕记得，你是贞观十一年入宫的。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
　　“陛下，臣妾虽是十一年入宫的，但……真正在陛下身边已是十三年的事了。所以，臣妾侍奉陛下，也才十年。”
　　“是啊！现在想想，朕真是后悔。若知你如此善良贴心，朕一天也不要等，何苦还浪费那些光阴。”
　　“臣妾偶尔也会这么觉得。可又转念一想，也许都是命定的。只要现在的每一天，将来的每一天，臣妾都能这般陪伴陛下就好。”
　　他轻轻地点头，面对着灿烂春色，一时感慨良多：“说到这儿，惠儿。朕倒真盼着能有那种灵药，且你真的与朕同服，咱们就能永远一处了。可朕真是糊涂，当时还责备过你。”
　　我依偎在他的肩膀，轻声道，“都过去了，就当臣妾是用这个法子表明心迹，愿意一生侍奉陛下……”
　　“好，好。惠儿，朕原本以为，皇后之后，后宫嫔妃只不过是应个景，朕本不上心的。可朕遇到了你，竟又给朕一个安心、舒心的去处。惠儿，你也是上天赐给朕的礼物……”
　　“陛下……”
　　“对了。你的身子可调养过来了吗？若真是那药的缘故，也是朕的不是。”
　　“御医一直在给臣妾看着。虽然体内也积了金石，但眼下看来也没有大碍。陛下切勿多想，只安心调养才是。”
　　“这便好。朕听你的。惠儿。走，去那边歇息一会儿吧。”
　　我和陛下就这样说着话，情意温和，一面向着园中亭阁走了过去。只因我和陛下是随兴而起，不曾清开园中众人，快到亭阁的时候，听见几个女子说话的声音。似是年轻嫔妃耐不住寂寞，白日里四处游逛闲玩。
　　“听说陛下近来病得更重，连御医都束手无策呢……”
　　“谁说不是呢？陛下一向喜好年轻女子，若连侍寝都没了，那足见陛下病重。”
　　“哎，但愿陛下的病能好。我们……我们才能有来日啊。若陛下真的没多少日子，我们以后可怎么办……”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悉数传入陛下的耳里。我看到陛下脸色变得沉重，想要上前提醒她们慎言，陛下却拦住了我，示意我不要出声，也许他想听听，后宫众人到底是如何看待他的这场疾病。
　　虽然陛下今日心情还好，可毕竟久病生疑，最忌讳旁人胡乱猜测。但对嫔妃而言，这却真正是她们心中所想，一字一句，全然都是发自内心……我暗地里为这几个嫔妃捏一把汗。她们若说出些什么大不敬的话，恐怕凶多吉少。
　　“还能怎么办？我们又不曾生过子女，不过是陛下的玩物，一夕便丢在脑后了。哪有什么以后？”
　　“那……那……陛下若有不测，会如何处置我们？”
　　“……陛下……陛下不会让我们这些无子嫔妃都去殉葬吧……我，我才十六岁，我还不想死……”
　　“那倒不见得。我朝本无此例，陛下又是明君，应该不会这么对待我们的……”
　　“是啊，是啊！就算我们无足轻重，无子嫔妃里还有徐充容、韦昭容她们。陛下……陛下总不舍得也杀死她们吧……”
　　“你傻呀。若真要如此，难道不是应该让最心爱的妃子殉葬吗？徐充容首当其冲，你怕什么？！怕你想去，陛下也还看不上呢……”
　　听到这儿，我的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她们的揣度看似无理，可这分明不就是人心吗？甚至，她们所言竟是那么正确，犹如一面透明的心镜。
　　不用说她们，连我，也不敢去照上一照，看看其中的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究竟身后有着怎样的力量，正在摆弄出怎样的命运。若此刻让我出去与她们分辨什么，我恐怕只有哑口无言，只能与她们一同感受着恐惧和悲泣。
　　“你说得也是，可……可我真的不想……哪怕，能留在宫中做宫女，也要好上许多了。”
　　“你是在做梦吗？新君登基，难道还会留你这被宠幸过的旧人？到时候美人如花，都看花了眼，哪还有你做宫女的份儿……”
　　“那我们的命运到底将会如何呢？” 一个女子久不言语，却忽然发出一个近乎彻底的拷问。
　　周遭一下子只剩久久地沉默。那沉默传递到我和陛下身前，我看到他正紧紧攥住拳头。他已有几次想要发火，立即将这几个嫔妃治罪，可他却忍住了。
　　“罢了。”一个有些沉稳的声音打破了这死水一般的气氛。“这本不是我们在这儿议论的事。这些话若传出去，我们恐怕都活不到那一天了。要我说，命运已然如此，不如安分守己，且看陛下的仁慈吧……”
　　嫔妃们的闲话戛然而止，我的心也似乎有一些轻松，这总算是一句明白而知轻重的话，想来今日陛下也不会大动干戈。
　　陛下的神色难猜，也不再前去亭阁，只扶着我，一步一步离开这些闲言碎语。我知今日这话必得引来他心中的震动，只是不好表露出来。
　　我轻声劝道：“陛下，只是嫔妃闲话而已。恐是如今陛下召幸少了，她们心里疑惑，随意说一说。虽说逾越了本分，但后宫原本如此，平日多闲，总少不了背后议论。”
　　他点了点头，“朕知道，这些嫔妃也是不易。所以，朕不曾治罪，也不曾声张。但朕今日听了她们心里的话，也实在不能只作耳旁风一般……”
　　我最怕他把这些话听到心里，原本不至于，反而到时更加重重责处嫔妃。都是女子，我何尝愿意她们年纪轻轻，既无恩宠，又无自由，未来还有一生的苦。
　　“陛下勿要听去便是。陛下一向善待后宫，上至贵妃，下至嫔御，待陛下都是一片真心的。”
　　“朕心中有数。”他见我要为嫔妃们说话，止住了我。“只是，惠儿。后宫人都明白，朕也明白。终究是朕不曾让你生下一男半女。到了此时，朕更觉得对不住你了……”
　　说到这儿，他忍不住抚着我的鬓发，从上到下。这倒让我更加心痛。时至此时，除了他上次的追问，便是那天梦到李祐的情形，在这之外，我从未真正的想过自己未来将要如何，更不愿意去想这一切是不是能有转圜，或是因何而起，以及究竟什么会是更好的结果。
　　我只想这般，面对一日一日的真实。也许难过，也许苦痛，但他仍然还在身边。他能与我说话，有几声安慰，偶尔回忆，能让我忧心，甚至怨怪……这都足以填满我的心扉，也都渐渐成为我心中的祈愿。
　　我轻声道：“陛下不必这样觉得，也许臣妾与陛下，注定如此。臣妾已说过，无论陛下将来如何处置嫔妃，臣妾都不愿因一己之宠，而让陛下为难。臣妾愿与陛下死生一处。”
　　“死生一处……好，惠儿。死生一处……”陛下听了，重复地念着，抚着我的手微微地颤抖。他一面说着，一面腿软了下来，那力量重重地压在我的身上。他体力难支，不停地喘息，在我耳边费力地说道，“朕有些不好，别声张，叫他们抬朕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