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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病重 ...

  •   贞观二十三年春。
      早春的第一支山桃越过屋檐,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初生的气息。我刚刚病过一场,喝了好些汤药方才痊愈。御医说恐怕与那两剂灵药有关,但灵药药理烦杂,难以查明病因。
      我担心的正是如此,又苦苦劝谏陛下,无奈陛下不信。只好拜托御医与太子,那春日的灵药务要慎重,切不可轻服。
      上回的事后,陛下倒不曾再追问过我,平日里一切如旧。新春年节,又赏赐我最为厚重的节礼,再升了父亲的官职。弟弟齐聃也已长成,蒙太子的信任,在东宫任有职事。
      我生病的几日,陛下也亲自来到延嘉殿中看望,十分疼惜。令我不觉想起贞观十三年我的那次伤病,他也是这样关切。这样看来,似乎我上次的回答能够令他放心与满意。
      其实,他的身子比我好不了多少。为了彰显丹药之灵,天师又给陛下进贡一批常药,名为在春分之前进补,可那仍是掏空陛下身体之物。几人苦心相劝一番,好说歹说,陛下三日一服。可风疾余症却不减,几日里总需针灸。夜里也时常睡不安稳,需要亲近的嫔妃与宫人一同侍夜。
      那日,我刚刚服侍陛下入睡。忽然看到面前摇曳着漫山遍野盛开的山桃,洁白的花瓣铺陈在脚下,宛若仙境一般。
      “惠儿!”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唤我,似乎好久不曾听到,却又那样的好听。
      “李祐?!”我定睛一看,惊呼道:“怎么会是你?六年了,你在何处?如今好不好?”
      “惠儿,你还是会想念我的,是吗?”
      “当然!尤其是这个季节,每到山桃盛开的时候,当然会想起你。你大概是我这一生见过最特别的人了,让我不想起都难……”
      他轻轻苦笑,全是叹息:“你呀!给你多少年时间,你也是这般糊涂。我说过,要怨我才是。是我把你带进宫的……这件事,不论我身在哪里,我都后悔得要命!”
      “为什么要怨?为什么不是谢你?让我认识了你,让我能够陪伴在……他的身边。”
      他露出一阵阵难以抑制的惋惜,语调也越来越急切,“可这有什么好?你入了宫,这些人,我,李承乾,你的陛下,甚至李治……究竟带给了你些什么?若不是我,你何愁觅得一个好夫婿?如今儿女绕膝,得偿所愿。”
      “可如今呢,你有什么?我在天上看着你,看着你这些年,伺候那个老皇帝……真恨自己,不曾把你带走,也恨自己,当年为什么落败!”
      他气得跺脚,粗壮的手臂摇动身边的山桃,花瓣如暮雨一般洒落下来。
      “李祐!不,佑吾。你不要这样说……我念你,终究也是因为你有情意,你有你的纠结与苦衷,还有……这世间原本很多事并无对错。我们本是无奈而已,为何不把这种无奈变得美好,或者作罢,让它彻底的伤痛……”
      他听到我唤他的乳名,一下子软了下来,脆弱地说道:“你很难,对不对?他对你不好,对不对?你告诉我,告诉我……”
      “你在天上不曾看到吗?或者不愿相信?或者不愿相信这其中真有好的一面?我也不是被他逼迫,我在他身边,也有发自内心的快乐。但你说得不错,我有我的艰难,甚至疲累……有时心伤。可在谁身边会没有呢?而他,恰恰又是这世间最不寻常那个……”
      我说得动情,他听后,竟是久久地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轻轻掸掉我肩头的花瓣,攥住我的手。
      “他不会放了你,是吗?”
      “……是。”
      “你也不曾努力地想要过离开他,是不是?”
      “……是。”
      他绝望地闭上双眼,只把我的手攥得更紧,“他会让你留在宫中颐养?”
      我摇了摇头,心中也是疼地痛彻:“……这,陛下不曾说过。”
      “他会要你殉葬?”
      我更拼命地摇头,“不……没有……他不会那么残忍……”
      他忽然抱住我,将他心中的全部不舍与怜惜赋予我。“惠儿……你答应他什么了?告诉我……”
      “我……我不曾答应什么。他亦不曾真的提到过……只有一次,我只说愿意侍奉陵寝……可这本就是旧例。日后就算真的如此,这不怪他……”
      他用力地摇动我的肩膀,那声音近乎狂暴,“不怪他?!他是皇帝,他若真心爱你,真心护你,为何不能为你破了这先例?!难道他杀兄篡位就是旧例么,就是礼法吗?惠儿……你醒醒……”
      我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佑吾。我若醒醒,能改变他吗?我若醒醒,难道真能如你所愿?如若这般逼我,那我不如真的恨你!若你不曾带我入宫,我何尝会有这一生的深情与劫难……”
      他心疼地把我紧拥,“惠儿,真的怪我……不错!真的怪我。所以无论我在天在地,都无法原谅自己!尤其是,尤其是看着你一步步为他生,为他死,为他失去一切的时候……”
      我挣扎地伸出手来,掩在他青紫的唇上,“所以,你答应我。不要再这么说。我不怨你,也不怨他。我想给自己留下一些希望,一些美好的憧憬,也许,也许他真的会与众不同,也许他真的会让我去过一种平静的生活。但若不能,我也无怨。毕竟曾经陪伴过他,爱过,得到过,也珍惜过。还有你,我们相遇过,也真诚相待过,不是吗?”
      我一面说,一面只觉他痛地深沉,虽不能再勉强,也不能再说些什么,但那强烈的情感却一直喷薄,想要把我融化。“惠儿……惠儿……”他唤着我,冰凉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我的手上。
      “不要……不要……等等……”我看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连同那一片山桃变得模糊,我也开始不停地呼唤。
      “惠儿,快,快传御医……”是陛下用力地摇着我的手臂,我方才一下子惊醒。我喘着气,刚才,原来是一场梦境。
      我一下子回过神来,看到面前的陛下半坐起身,按住小腹,面色苍白,额头上的虚汗,正大颗大颗地掉落在我手上。我吃了一惊,“陛下,这是怎么了?”
      “快,御医……”陛下不曾理会我的惊梦,只一味求助,那脸色痛苦得宛如经历刀割。
      “是……”我连忙起身去传唤。他又复而握住我的手,比夜半我的深梦中那一幕紧握还要用力。
      御医火速前来为陛下诊脉,原来陛下是疟疾旧病复发。御医连忙取了止腹痛的药物,一股脑为陛下灌下,又按压几处穴位。过了好久,总算止住了巨痛。陛下周身发抖,已裹了两三床厚被,却仍然倍觉寒冷。
      御医说疟疾伴有寒颤乃是寻常,但却无药可医,只能靠陛下自己的身子挺了过来,短则一刻两刻,多则一两个时辰就能止住。看陛下实在难耐,我问御医是否可以用自己的身体为陛下取暖,御医点头同意了。
      众人见状都退至殿外。我褪下全部衣衫,紧紧地抱住陛下,他的冰凉将我一激。我不曾躲开,又向他靠近了些,再将他那颤抖的手脚暖在怀中。他口不能言,仿佛掉进一个冰凉的洞穴,只能一味地依赖我温暖的身体。他没有笑容,似乎正在被颤抖吞噬,想要全部占有我平和而有着活力的体魄。
      “陛下,莫要担心,臣妾在陛下身旁。陛下靠近臣妾,就不会冷……”我轻声哄着他,让自己尽可能地贴近他。
      我将他传递给我的寒冷一一化解,源源不断地给他暖意。他从未有一刻如此依恋我,那强大辉煌的一生全无踪影,只剩脆弱与无助。
      直到黎明,他才渐渐平和下来,身体慢慢恢复了温度。他服了药,又一次安睡,却一直不曾把我从怀中释开。
      几日里,陛下若有寒颤发抖,只能用此法缓解,我也只得昼夜不离陛下身边。好容易不那么冷了,又添上时不时的高热。此番疟疾来势汹汹,又多有病痛,他被折磨得难受,心中焦躁不已,只能嫌御医不能有奇效之法,又日日催促天师将那灵药快些进献。
      好容易到了春分,又是那罗尔娑婆寐进献灵药之时。我无法凭借一己之力求陛下勿要再服,只好求了太子、御医、长孙无忌一同斟酌。长孙无忌的意思,是让我先服用,看看药效再行定夺。毕竟御医日常所进的药物也是无用,说不定这灵药还有些仙功。
      我只想要唤醒陛下勿要沉迷丹药,便毫不犹豫地服下。太子见了,想要说些什么,但却被长孙无忌拦住。御医眉头紧皱,看我一时无碍,说道:“且看看再说罢。”
      眼前陛下正在午睡,我心中被这压抑的氛围弄得难过,便一个人走出殿门,想要透一透气。
      我无助地倚在长廊上,失神地望着天空。我一直默念着陛下,只愿他能安康,挺过这场病……
      “姐姐,你怎么了?”太子忽然来到我的身后,见我魂不守舍的样子,问道。
      我见到太子,忽然有些控制不住,向他一跪,泣诉起来:“殿下,徐惠求殿下定要说服陛下勿要再服丹药。若听从御医调养,陛下怕是还能得康复。那丹药……殿下可知,上次我莫名得病,怕也与那丹药有关。求殿下,此番定要阻止陛下!”
      “姐姐你快起来……”太子一面扶我,一面也十分惊讶,“姐姐的意思,是若丹药再服,不但不能治,还会加重父皇的疾病?而姐姐的身子,已有不适了?”
      我点了点头,“我就怕这个。所以,还求太子殿下定要同国舅大人商议,切勿让陛下再因信服丹药而错失良机……求求殿下……”
      我以身试药,才终于让太子意识到那丹药的后果,他的脸上笼罩起了深深的忧虑,说道:“好,好!既然这么严重,我答应你!怕是此时父皇已醒,先回甘露殿看看吧……”
      我和太子正要起身回去,忽然一个内侍慌里慌张地跑来,“太子殿下,充容……不好了,不好了,陛下刚才醒来,服了药,突然惊厥,一下子昏倒在地,快,殿下快去看看吧。”
      “什么?快,快走!”太子一听大惊,连忙拉着我向寝殿跑去。只见御医已到,正在为陛下的几处经脉扎上针灸,又让人掰开陛下的嘴,将救急的汤药灌了下去。
      “御医,怎么回事?”太子惊慌失措。
      御医看样子也是十分焦急,“这……臣也不知。刚才臣离开时,陛下正在安睡,本该无妨。可这昏厥实在少见,臣先通过针灸将陛下唤醒,再行诊治。”
      “药,药!刚才来回话的内侍说,陛下是刚服了药,才突然惊厥的……药在哪?”我忽然想起刚才内侍说的话,感到一阵不妙,连忙大声问道。
      那内侍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说道:“药……就是,天师进贡的灵药。陛下刚才醒来,就命小人前去取来……”
      “什么?混账!那药,你们怎么能胡乱拿给父皇?父皇还说了什么?”太子扯起内侍的衣领,质问道。
      “陛下……陛下说,御医的药怕是十足无用,唯一的希望就在这丹药上了。说,说完,就一次服下两丸……”
      “哎!陛下糊涂了啊!”御医听了,气得连连跺脚,太子更是无奈地将那内侍一把推在地上。
      “陛下怕是一次过量服用了丹药才晕厥的。这病体本就虚弱,根本无法调和那猛药的性子。一下子服这么多,气血凝结,骤然失调,不惊厥才怪!
      从前那丹药的药效柔和些,臣尚且得比着徐充容用药后的身体状况为陛下调理。此番的丹药中尽是金石,药性凶猛,难保不与身体相克。且充容刚试不久,还不知药效如何,陛下是断断不能服用的啊!
      哎!充容身体康健,前两次丹药服下,体内尚有淤毒未清,何况陛下如此虚弱的身体!”
      御医一股脑把这一切都说了出来,在场之人无不惊呆……我也不知试药已给我带来这样的结果,而太子,也早已目瞪口呆,只剩泪水横流。
      “那陛下……眼下要如何医治才好?还求御医再为陛下诊脉用药……”我率先打破了这殿中有些可怕的沉默,含泪再向御医一问。
      “只能先等陛下醒来,臣再斟酌开药吧……”御医见我此时仍然问着陛下,不由得长叹。
      “惠儿……治儿……”御医话音刚落,谁料陛下却已然醒来,唤着我和太子。
      “朕都听到了。是刚才朕吃了那灵药的缘故,对不对?”他的声音十分虚弱,透着无奈与悔意。
      “陛下……”
      “父皇……”
      我与太子连忙伏至陛下身边,我忍不住泪,握着陛下的手:“陛下,那药不服就好,御医还有法子的,陛下无忧,只须安心养病就好。”
      陛下费劲地摇头,用力地说道:“好。‘置之死地而后生’,朕知道自己的身子,再这么尝试一次,朕也就不后悔了。朕一直以为,病痛不过是身体里的敌人。和打仗一样,出其不意,就会有奇迹发生。看来,朕错了。”
      “陛下……”
      “父皇……”
      我全然不知道此刻该说些什么,太子、长孙无忌一时都已怔住,不知该劝,还是该恨,还是该向谁发火,或是拿谁问罪。
      陛下歇了一歇,指着御医道:“替朕诊脉开药吧……该怎么治,就怎么治。朕也听到了,徐充容为朕试药,也落下了病。你……你一定要治好她……她还那么年轻。不要让她为了朕,毁了身子……”
      “陛下……”我早已泪流满面,只伏在他的肩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治儿,替朕拟一道手诏,颁行天下。今日起,敕皇太子于金液门听政,大赦天下。国事军政,尽数交于你……”
      说到这儿,陛下又一阵绞痛,再一次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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