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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慈恩 ...

  •   陛下终究不曾允准诸王入京侍疾。可我分明几次看到他的动容,因他也会与我讲起皇子们幼时的点滴。尤其是当他将《括地志》放在手边翻看,足见他心中还是会念起李泰。
      这些年,他是多么疼爱长孙皇后留下的七个孩子,如今七零八落,他也只能将这心情寄托在太子和城阳公主身上。所以,他格外看重新生的皇孙,特意从宫中找出一块珍藏多年的白玉赐下,又吩咐太子要将皇孙满月之礼办得隆重。
      我明白他的心事,却也不能多言,只能尽心陪伴。他这份心事从不明说,仍是一切如常。可不止怎的,当我看到他在后宫中行走,身边围绕着年轻娇憨的女子,却更能感受到他那孤寂的心脉。
      近来陛下痴迷《兰亭》,日日习练许久,他练字时不喜人多,大多由我相陪。冬日漫长,数月不曾落雪,天寒地冻。殿中炭火正旺,暖烘烘的。陛下仍觉得冷,已比我多加了两层中衣,却又唤我为他披上厚厚的大氅。
      我已热得只剩一件襦裙,可陛下还要再添炭火。我心下暗叹,恐怕陛下体内湿寒又重,那丹药,哪里能有什么奇效呢?就算增些精神,也是徒有其表。
      “惠儿……”陛下正在落笔,却唤了我一声。这倒少见,他练字之时从不分心,今儿是怎么了。
      我连忙上前,轻声问道:“陛下怎么了?”话音刚落,我看到陛下刚刚写过的“之”字竟一笔划空。
      “朕这手,不知怎的,有些不听使唤。刚才觉得手冷,你才替朕暖过,以为没事了。谁知怎会突然滑脱呢?”他放下笔,将右手递给我,脸上竟有些失神。
      我握住他的手,“陛下,许是今天习练太久,或是疲累,或是寒凉,臣妾再替陛下暖着就是。”
      我知这大约不是好兆头,他近日总有打冷颤的时候,原以为是畏寒,可若真的是经脉有伤,又该如何?我见他的眼中有着说不出的惊恐,只好耐心地劝他:“陛下也勿胡思乱想,臣妾去传御医来给陛下仔细瞧瞧。”
      御医听了陛下之症,不敢怠慢,连忙号起脉来。片刻,又在右手壶口处为陛下针灸。“陛下,此后若还有僵硬、阴冷,臣再为陛下施针。”
      “难道还会再犯?这是什么病症?还得次次针灸?”陛下听了,倒有些着急。
      御医答得惶恐:“是陛下总犯风疾留下的余症。日后陛下若要习字,也要少些时候,切不可悬腕过久,否则会僵得更紧,更重些。”
      陛下听了十分不悦,挥手让御医下去:“罢了,朕瞧着你们,就没有能治好的病!”
      御医对这斥责习以为常,只躬身退下。陛下却不由自主地颓丧起来,叹道:“若练字也不能,朕一日里还能有几分舒心呢。那灵药是要到了春天才得?看来,朕还得让天师再进些丹药来。”
      我听了这话一阵心酸,“陛下,恐还是得多听御医的话,好生保养,才是正理。”
      陛下又叹:“前些日子的丹药朕吃着很好,但这冬日的一枚似乎就不那么灵验,朕明日唤了天师过来问问。”
      陛下急于寻唤那罗尔娑婆寐入甘露殿询问。谁料他以炼丹需在仙观不出,制取药物昼夜不停为由,竟迟迟不肯来见。陛下无法,只好空等。期间只靠御医进汤药调理,可一连几日再犯,几乎日日针灸,这让陛下心绪明显焦躁起来。
      不日,大慈恩寺得以建成。陛下听后终于有了些欣慰,当即下诏,度三百俗家弟子出家,并召各地高僧五十余人入寺修行,又请玄奘法师移居寺内翻经院,充升上座。
      太子亦择了吉日携皇孙、嫔妃入大慈恩寺礼佛,追思文德皇后。此乃盛举,陛下也于宫中安福楼亲执香炉临送。长安城中百姓纷纷自皇城朱雀门外至进昌坊观礼,盛况空前。
      我是先陪陛下登上安福楼,再去往大慈恩寺的。陛下身子不适,登楼有些勉强,可他欲为皇后表达心意,还是执意上来。
      他在立政殿中长久供奉的铜鼎香炉中燃起一支香,双手合十,闭目静处。我见他嘴角微微颤抖,像是在和皇后说着话。不知不觉中,竟过了不少时候,他才挥了挥手,遣人将这香炉移走,供至大慈恩寺中。
      我小心地搀扶着他,一层层地走下台阶,感觉到他臂膊的无力。他眼角有些晶莹的泪痕,脖颈处亦渗出虚汗。他不曾言语,好像只有全神贯注,才能步步走稳。
      直到临上御撵,他才轻声和我说道:“惠儿,你去好好祭拜皇后,多祈些福。也替朕在佛前跟她说会儿话,告诉她,朕念着她,让她等着朕……”
      我心中一酸,但此时也不能让自己太过动情,只好屈膝回话:“是,臣妾遵旨。”
      大慈恩寺修建得壮观而殊丽,听闻太子携众礼佛,一切早已准备妥当。寺内琼础铜沓,金环华铺,五十高僧列众,肃穆静宜。
      太子虔诚拜下,忆及生母,不禁呜咽。众人见此,无不落泪。嫔妃们跪于太子身后,亦虔诚叩拜。想来来此的嫔妃大多曾受过皇后恩德,虽已过去数年,真心犹在。
      礼毕,太子入翻经院与高僧谈论佛法。供殿中已清开了闲人,只有我一人长跪佛前。殿外传来木鱼声声,偶有暮鼓。我抬头望及神佛,又叩拜下去。
      我闭目冥思,一遍又一遍地默念,“佛祖,愿你保佑陛下,愿他龙体康健,增添福寿……” 这祈福,虽是嫔妃之责,但论我的私心,怎不愿夫君常在?
      我又想到陛下刚才登楼的艰难,和临来时的叮嘱,不觉流泪,心中言道:“皇后,你应该知道陛下念你。可你已在与陛下的永生之所,惠儿愿你能保佑陛下……也许,我不曾如你所愿照拂这些儿女,可我侍奉陛下之心却是赤诚。我亦不敢多求其它,只求你的护佑,让我能在他身边久些……惠儿从前不懂佛理,若陛下能身体如初,得以延年,惠儿亦可日日礼佛,祈祷上苍赐福……”
      过了许久,太子忽然进来,先在我身边向着佛像一拜,又对我说道:“姐姐,你祈福已久,也该一同回去了。”
      “是。我的确不能久留。若是今日事毕,还是早些回宫要紧。”我听了,自然起身,同他向殿外走去。
      太子一面与我步出寺门,一面问道:“姐姐心中可信奉佛道?”
      我还沉浸在刚才的氛围,便淡然一答:“从前不曾多读,许是日后会多……人若有信,心中便能有倚,也是好事。”
      太子向我点了点头,脸上又泛起那熟悉的惆怅,“姐姐请乘撵轿回宫吧,想来父皇离不了姐姐。”
      我向他欠身,上了车辇。走了不远,两旁便是长安城中几处繁华的坊市,酒肆林立、人来人往、欢声笑颜。我数年不曾见到这人间烟火,不知不觉贪看着窗外的景象。我被弄着杂耍的艺人逗笑,为跳着胡旋舞的胡人赞叹,也被小贩叫卖的声音吸引。我目不转睛,看那
      裹头少年肩上的扁担,又见老妪手中递出的温粥……
      我不曾发现自己早已流下热泪,竟被撩起了尘封许久的情感。尤其是当车马经过家中在长安的宅第,我数年都不曾得以归省……我恨不得立刻从车中跳下,去看看我的亲人……
      可车马未停,我已恍然走远。我明白,这不是回宫最近的路,而是太子特意安排的。他他知我难得能有独自出宫的时候,好歹望一眼家门。可这,不是更添伤感吗?
      我还来不及多思,便已回到了宫城。我匆匆更衣梳洗,赶去甘露殿。知陛下正在沐浴,便在殿外等候。
      太子也已回来,我心中感念他,便迎了上去,欠身相谢:“多谢太子费心。一眼,便也知足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一笑,“姐姐,我说过,我会尽我所能的。坊市可还有趣?平康坊的胡乐歌舞,很是惊艳吧。”想是他怕我扰了思绪,一会儿在陛下面前失仪,便问我些趣闻,好让我打起精神。
      我心中明白,陪笑道:“这么多年不曾独自出宫过,看到什么都是新鲜有趣的。胡乐虽好,但总不及坊间市井,那才是烟火人间。”
      太子点了点头,“的确如此。民间生活,虽谈不上富贵,日子却是踏实的。”
      “是啊。也许,那才是真正的生活,活色生香,不像宫中这般,总是规规矩矩的。”
      我与太子正闲聊,忽然听陛下轻咳了一声。不知何时,陛下已换好了衣服,站在身后。
      “回来了?怎么,倒在这儿遇上了。”陛下问道。他面色从容,仿佛不曾听到我们说话,却似乎又煞有介事地打断了我们。
      我连忙向陛下行礼。他一面携了太子向内殿走去,一面闲话今日在大慈恩寺祈福的见闻。我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又侍立许久,直到陛下遣了太子回东宫休息。
      殿中一时只剩我与陛下,不知怎的,氛围有些古怪。恰逢宫人进了汤药来,我便服侍陛下喝下。想来浴后有些疲惫,陛下斜倚榻上休息,只命我为他轻揉穴位。
      半晌无声,看陛下一直紧锁眉头,不知是欲睡还是欲醒。“先罢了吧。”他突然说道。
      “是。”我依言停下。见他欲坐,便伸手扶他起身。
      他一面挪动身体,一面侧脸望我,正是那种我全然读不懂的目光。我低下头,轻声道:“陛下在看什么?可是臣妾哪里伺候得不好?”
      他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大慈恩寺……”他停了一停,一只手不自觉地扶着额头,“今日你去看过,感觉如何?”
      我不明就里,回答道:“臣妾觉得寺内空灵宁静,不同凡尘,佛道高远,更添肃穆。又因是太子殿下为追怀长孙皇后所建,蒸蒸之情,感怀不已。”
      陛下嘴角微抿,停了一停,方才说道:“惠儿,朕从不曾问过你,朕久病缠身,若有不测,你打算怎么办?”
      我听了大惊,不知陛下为何好端端的突然如此发问,又看他那沉着的脸色,想来并非随意所说。
      我连忙一跪,“陛下何故忽然出此伤感之语?若臣妾侍奉不周,还望陛下赐罪。但求陛下勿要如此言说……”
      陛下面色沉静,说道:“无妨,朕只是一问。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便是。朕这病反反复复好几年了,深浅如何,你最清楚不过。”
      我只得回话:“陛下眼下有疾,御医在为陛下尽力调理医治。近来虽有不调,也是因为冬日寒冷的缘故,等开了春,陛下的身子会好起来的。”
      他轻轻摇着头,叹道:“就算如此。朕年长你许多,总会走在你的前头。身后事,朕此刻并不知道,只是想听听你的打算。”
      我听了这话,心中悲泣。这大概是陛下第一次如此问我,也是他第一次提到也许真的会先我而去。
      我不禁流下眼泪,诉说着:“陛下,臣妾身为嫔妃,一切唯君命是从,何尝敢有自己的打算?何况臣妾蒙陛下多年恩宠,朝夕相伴,情深意重。在臣妾心中,陛下既是君王,又是夫君。臣妾一身无所系,一生只为陛下一人……臣妾惟愿陛下圣体安泰,能得永年。臣妾伺候陛下终生便是……”
      他听了,久久默然。眉宇间分明有着动容,声音也有一丝颤抖:“可朕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也许终有那么一日。”
      “陛下不要这样说……不是还有天师所奉的灵药?臣妾有幸,与陛下同服。臣妾相信那灵药,能让臣妾永远陪伴陛下左右,就是臣妾此生的心愿了……”
      陛下不自觉地伸手抚着我,叹道:“惠儿。朕期待那灵药能治好朕的病,却从不敢求真的长生不老。你这般聪慧,定有分寸。对于以后怎么办,其实也是想过的,是不是?”
      “陛下……臣妾真的不曾……只一心一意地侍奉陛下、陪伴陛下。”我不愿回答,可我却逃不过,因为在他的眼中分明有着一种犹疑,或者是另一种心痛。
      只听他缓缓说道:“你自从入宫,就一直在朕身边。朕心里舍不得你。虽然后宫嫔妃不少,但你陪着朕,朕早已觉得是自然而然的事。朕不能想象,身边若没有了你,会是怎样。况且你已入宫,朕也册封过你,你就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陛下,臣妾从未有过他想……”我方才明白,陛下如此问我,恐怕是听到了我和太子刚才论及宫外自由的生活,他心中不快。可这也许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他心中恐怕还在掂量一些别的,我几乎无法度量,或者思索的事。
      我跪直了身子,声音近乎哀泣,“如今陛下龙体尚好,且有灵药之期,臣妾自当伺候左右,尽心竭力。于情于心,臣妾待陛下始终如一。
      至于陛下千秋万岁之后,如何处置嫔妃,臣妾都甘愿领受,不愿陛下有丝毫的为难。
      若非要问问臣妾。若无陛下,臣妾心如死灰,别无他念。臣妾愿为陛下侍奉陵寝,如臣妾当年在昭陵为长孙皇后所做的那样,侍死如侍生,别无一句怨言……”
      我说完,便叩首下去,久久不起……我不曾啜泣出声,可泪水早已洇湿了我的衣裙。
      我不知他是否会信我,也不知他究竟为何要问得我如此伤心悲情。我更不知,他未来会做出怎样决定,难道是某种不是定例,也不是我能想象的更差的结果?今日让我自己说了出来,日后好更容易摆脱他内心的那一点点不安,还是就此对我的回答失望,从此再无亏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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