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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二六、月出皎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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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月出皎兮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子夜将近,一个暗红身影刚走到风止崖上,猛听得山谷里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脚下山崖随之震动起来。他吃了一惊,疾步跃到崖边一看,就见下方有大片火光闪耀,像是整个崖底都着了火。
“嚯,这阵仗声势可够大的。”又一个蓝衣人不紧不慢地从林中踱步而出,啧啧感叹道。
“三爷。”一阵风回转身来,皱眉看向他,“这是怎么回事?”
吴歆走到他身旁,探头向崖底瞧了一眼,唇边浮起一丝讥讽,“我猜凌啸远在流匪中也安插了自己的人,如今事发,自然要斩尽杀绝,以免他堂堂两广总督与土匪做交易的丑事败露出去。这些流匪死在他手中,也算恶有恶报。”
一阵风默然片刻,俯身攥起一把沙土,低声道,“愿那些无辜丧命于凶徒刀下的魂灵安息。”
语毕,他轻轻一扬手,将沙土撒入崖下。
两人静静伫立许久,直待崖底火光渐弱,一阵风方才收回手,轻叹一声,“可惜没能将最大的幕后祸首揪出来,到底不算完满。”
吴歆听了忍不住摇头一笑,“凌啸远此人城府极深,兼之武艺高强、心狠手辣,又有两广总督的头衔权势,寻常人根本对付不了。”
“所以三爷单独将我约至此处,是有话还没说完吧?”一阵风目光灼灼地看了过来。
吴歆一挑眉,似是有些诧异于他的敏锐,随即了然点头,“是了,我能哄过你义父他们,却瞒不住你。毕竟,只有你亲眼见过那块玉。”
言罢,他从怀里取出一张纸,“这是血玉另一面纹样的拓印。”
一阵风凝眸看处,就见那上面满是更为细密复杂的图形线条,“这也是地图?”
“这些符号跟普通地图不同,是军营中才会使用的暗标,上面详细记录了沿海各港口驻军舰船数量、火器弹药配备和日常巡查路线,也就是说,这是一张十分精确的……大胤海事布防图。”吴歆语气平淡,说出的话却令人心惊不已。
“甚么?”一阵风微微睁大双眼,在手中地图与吴歆面上来回看了好几遍,确信他并不是玩笑之语,不由倒抽一口凉气,“难怪凌啸远无论如何也要换回那玉……”
吴歆抿一抿唇,眸色微沉,背过手缓缓道,“凌啸远身为总督,自当总领两广海防,这原也无可厚非,但此图所涉不止一省一地的军务,而是整片东、南海线防卫部署,事关大胤国事要务,一旦落入外邦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莫非……凌啸远真有反意?”一阵风心下一沉。
吴歆皱眉不语,少顷,方才摇摇头道,“依我推测,凌啸远更可能是利用此图方便运送硫黄出海,毕竟如今海上贸易繁盛,广州又是大胤最大的通商口岸,如果能够避开关卡走私运转,利润极高。至于谋反这种事,风险太大、得不偿失,他不会轻易去做。”
“希望如此。”一阵风忧心忡忡地一点头,将图递还与他,“这个,三爷打算如何处置?”
“待回了奉京,我便托相熟之人转交兵部。只不过……”吴歆犹豫片刻,面上难得显出几分纠结,“我虽然只将硫矿地图公诸于世,但凌啸远必然明白血玉的秘密已被识破,海防图也已暴露。他只知当初盗玉的是一阵风,如今落下如此大的把柄,以他的做派定要穷追不舍、斩草除根,你……”
“三爷不必顾虑,我应付得来。”一阵风截断他的话,扬眉一笑,“一阵风不过是个名号,从今以后,就当这三个字已不存在便是。更何况……就算凌啸远找上门来,我又何曾惧之!”
吴歆有些无奈地叹口气,也不知该赞他大义凛然豪气过人,还是气他不知轻重胆大妄为。鬼使神差般,他忽而伸出手,将那人面上一贯系得妥帖严密的面巾轻轻拉了下来。
这一回,一阵风没再易容,面巾下那张脸眉目分明、俊逸清绝,正是孟子飞。不同于戏台上的惊采绝艳和平日里的温柔秀丽,此刻他一身暗红劲装挺拔飒沓,半束起的长发在夜风中猎猎扬起,衬得他愈加神采焕发,顾盼之间光华流转、盈盈如玉,直教人移不开眼去。
“还是这样好看。”吴歆瞧了半晌,忽然一张嘴冒出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孟子飞愣了愣,偏过脸微愠道,“三爷在说甚么?”
吴歆见他颊上飞过几丝红晕,心里一乐,暗道还是这般面薄!可对上那人一双坦荡得纤尘不染的明净眼眸,吴歆满肚子叮嘱到底没能说出口,只得拍拍他肩膀,千言万语化作一句,“一切……小心。”
孟子飞静默一时,心下涌起一阵暖流,偏又夹了几分酸涩,不由微垂了眼问道,“吴大哥,你明天就走?”
吴歆本待点头,话一出口却变成,“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完,不过最晚三日后也该动身了。”
孟子飞嘴角抿成一条线,半晌,方才勉强一笑,“你内伤尚未痊愈,这一路上舟车劳顿,还当保重身体……”
“美人儿若是记挂我家三爷,不如跟咱们一起上京么!”蓦地里身后响起一个清脆声音,孟子飞回头一看,却是阿正笑嘻嘻地从坡下三两步跃了上来,“有你在,主子保证天天血气方刚龙精虎猛!”
“滚滚滚!”吴歆黑着脸把他踹到一边去,转身见孟子飞似笑非笑地瞥着自己,忙咳嗽一声转开话题,“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走罢。”
“去哪?”孟子飞跟着他走下崖顶,才发现山路尽头多了两匹马,马蹄上皆裹着厚厚的软布,应是阿正带过来的。
吴歆笑而不答,一提衣摆当先上马,而后向孟子飞伸出手,“上来。”
孟子飞犹豫一瞬,转头见阿正扒着另一匹马惨兮兮地瞧着自己,只得叹了口气,“我使轻功……”
他话未说完,吴歆便探过身一揽腰,直接将人抱到身前,“伤还没好利索,逞甚么能!”
孟子飞一张俊脸涨得通红,一句“三爷!”还没出口,吴歆已然一踢马腹,那马儿便立时扬蹄跑了起来。阿正啧啧两声,心道还是咱们爷胆大心细干脆利落,忙不迭也纵马跟了上去。
山路坎坷崎岖,马行颇有不便,孟子飞后背贴着吴歆温暖的胸膛,整个人几乎被他揽在怀里,只得僵着身子动也不敢动,一时好生难捱。吴歆偏还要在他耳边笑,“身子放松些,不然明儿腰酸腿疼的,三爷可要心疼了。”
惹得孟子飞恨恨磨牙——这主仆俩一个比一个更不正经!
直跑了小半个时辰,吴歆才一拉缰绳放缓了速度,三人停在一汪泉水边,寻了个隐蔽处将马系好,便从一条小道继续往山上行去。孟子飞留心看附近山势,想起山狼那句“山反背、棺材板”,心中已猜着几分。再翻过一座小山头,果然见前方山坳中有许多火把人影晃动,正是硫黄私矿所在!
待走近一截,孟子飞隐隐听见有喝斥哭叫声和刀剑碰撞声传来,不禁一惊,“莫非凌啸远又要杀人灭口?”
“莫急莫急!”吴歆忙拉住他,摆摆手道,“放心罢,他没机会下手。”
见孟子飞疑惑,阿正从旁解释道,“我家主子提前给南骧军都统阳霄传了消息,请他派兵协助查封此矿,一则便于捉拿相关案犯,二则防止有人暗中生乱,三则确保无辜人等安全。瞧这情形,想是南骧军已赶到了。”
吴歆笑眯眯地一展折扇,“前年西江大水,南骧军奉命守堤,谁知户部漕运船半道上被劫了,还是华记从江南昼夜驰援送来粮草救的急。阳都统欠下三爷一个人情,如今正好还上。边疆驻军都统亦有安民之责,他又素来与凌啸远不合,正可借机打压这位总督大人的气势,何乐而不为呢?”
孟子飞细想一番,不由心悦诚服地赞了句,“三爷好筹谋。”
吴歆得了他一句夸,嘴角的笑意又加深许多,转头吩咐阿正,“里头乱糟糟的,爷便不进去了,你代我向王参将问声好。”
说着,他牵过孟子飞的手,“我带你去后山瞧瞧。”
阿正一抬头,他家主子已经带着美人儿跑了,只得扁扁嘴自己进去。
绕过前边一大片院落,后山便是开采硫黄的矿区。吴歆似是将这里地形摸得极熟,领着孟子飞轻易便来到对面一处地势较高的山坡上。两人向下看去,只见半座山几乎都被挖空了,矿坑底部横七竖八地散着好些挑担木箱,另一边修筑了十来个用以煅烧取硫的熔炉,更深处则是成堆的枯渣废料,一队队兵卒此刻正在山谷中有条不紊地逡巡检视。
孟子飞瞧了一会儿,突然问,“山狼曾说这里是地狱,这话是甚么意思?”
吴歆沉默片刻,轻轻一叹,“你跟我来。”
他拉着孟子飞往山阴走去,才过坡口便有成群的乌鸦嚎叫着扑棱翅膀飞起,随之传来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恶臭。月色清明,堪堪照出其下洼地之中遍地白骨,还夹杂着许多兽类尚未啃食干净的残肢头颅,原来竟是一处乱葬岗、抛尸地!
“这是……”孟子飞愣在原地,一时有些不敢置信。
“每一天,矿中都有死掉的人被扔到这里。饿死的、累死的、病死的,失足摔死的,被活活打死的。”吴歆微微闭了闭眼,声音听起来比这夜风还要凛冽,“我亲眼瞧见,一个炉工因为没看顾好炉火,被他们用硫水泼了满头,痛得在地上翻滚哀嚎,死的时候脸上已烧得连眼睛鼻子都没了。”
孟子飞霍然抬头,满腔怒意几乎喷薄而出,“如此暴行,简直丧尽天良!”
“人命在这里,就只值区区几十两银子而已。”吴歆微垂了眼,紧绷的嘴角泛起一丝近乎凉薄的笑,“倘若这是一个总督、一地长官对待子民的态度,这样的朝廷还真是可悲。”
“无怪这些年大胤兵戈抢攘、四方纷扰。”孟子飞抬手按住腰间软剑,声音轻而坚决,“既然朝廷不管百姓死活,总当有人挺身而出……为民除害。”
“你放心。”吴歆深深看他一眼,沉声道,“连流匪都称之为地狱的地方,必要有人为这些罪孽付出代价!”
言罢,他负手往前走了几步,颀长身形独立于坡上,默默注视着下方累累尸骨,一双眼瞳漆如点墨,偏燃着似能将一切黑暗焚烧殆尽的火,可转瞬间,那火又凝固成了雪山湖底千年不化的冰,将他整个人牢牢禁锢在谁也触碰不到的地方。
“吴大哥……”孟子飞从未见过吴歆这个模样,不由低低唤了一声,心里莫名便是一恸。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拉回那人,然而到底只是慢慢收起手指,拢住了从吴歆颊侧漏下的一把月华。
待两人回到适才下马的地方,阿正已经等在那里了,“主子!”
吴歆点点头,牵过马儿问他,“如何?”
“王参将说,已查明矿内除丫鬟伙计外,共有大小管事监工四十七人,这便要押解到东山县衙大牢中,待案卷报与朝中再听候处置。”阿正犹豫一瞬,吞吞吐吐道,“麻烦的是……总管事庄珩畏罪自尽,所有文书账簿皆被毁去,恐怕很难追查下去了。”
吴歆与孟子飞对视一眼,面上皆有些无奈——凌啸远果然老奸巨猾,要找他的罪证着实不易。
阿正又道,“被掳来的劳力共三百零九人,其中好些伤残之人尚未寻得妥善法子安置,不过奇哥已按主子吩咐的交代给闵掌柜……”
“行了,其他事明儿再说。”吴歆打断他的话,翻身上马,照旧伸手要去抱孟子飞。
“又不是坏事,做甚么遮遮掩掩的……”阿正一吐舌头小声嘀咕着,见孟子飞微红了脸瞪吴歆一眼转身要走,他眼珠一转,提高声调嚷了一句,“对了爷,行李已收拾好了,咱们随时可以启程回京!”
这话一出,孟子飞身形就是一顿,吴歆瞅准机会一把将他拉上马来,转脸对阿正一本正经地点点头,“知道了,我们先回城去,你守在此处。”
说着便径往山下驰去。阿正就见他家主子背过手暗地里比了个赞许的手势,心里一乐,哼着小曲溜溜达达回去看王参将抓人了。
待奔至城门口,两人一骑却并未进城,而是调转马头向城南行去。到了东山书院外竹林里,孟子飞下了马,将自个儿面巾系好,又摸出条帕子要给吴歆蒙上,“不过是件小事,三爷何必非要跟来。”
吴歆微低下头任他在自己脸上摆弄,一双黑眸却眨也不眨地瞧着他,闷闷道,“只是想,能同你多待一时半刻……也是好的。”
孟子飞心头一跳,手指不小心触及他面颊,立时像被火灼了似的缩回来,又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两声,一纵身当先跃进书院里。吴歆眼中透出几分笑意,随即也跟了过去,就见那人闪身进了书斋,从腰包里取出夜明珠权作灯火,仔细检视过一排排书架,最后终于停在某一格前头,而后用一块锦帕小心包裹好珠子,放进几卷书册之中。
做完这一切,孟子飞拉着吴歆又悄无声息地出了书院。
“既是赠珠,为何要将珠子藏在书卷中?”吴歆拉下蒙面的帕子,有些不解地问他,“那排架子上都是晦涩难懂的古代典籍,恐怕极少有人翻阅吧?”
孟子飞眨一眨眼,悠悠道,“夫子常说,世上无难事,可读书却无捷径,必得持之以恒、循序渐进,因此将书斋里的书按序排下来,由浅入深、由易及难,读到典籍一类,学生们也就有了进京赴考的资格。将来某一天,待阿文他们课业大成了,忽于浩瀚卷帙之中觅得明珠一颗,既是意外之喜,又可用作赶考的路费,岂不乐哉?”
他微翘了嘴角,眉眼间露出几分独属于少年人的跳脱与飞扬,吴歆忍不住摇头一笑,却道,“还想做甚么?我陪你。”
孟子飞想了一想,眼睛蓦地一亮,“倒还真有一件!”
“……所以,这就是你想做的事?”
吴歆耷拉着眼看了看身旁兴致勃勃的孟子飞,“坐在屋顶上吹风?”
“是吹风、赏月。”孟子飞白他一眼,又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对饮、谈天!”
吴歆闻言微微皱眉,“伤还没好,不许喝……”
他话未说完,那厢孟子飞已“咕咚”灌下一口酒,笑眯眯道,“这是义父做的药酒,不伤身的。”
吴歆见孟子飞笑得畅怀,不由眯起眼,凑过去拉住他手腕,就着他手中酒壶也喝了一大口,而后啧啧赞了句,“好酒,够香!”
孟子飞面上神色一僵,强作镇定地扭过脸轻哼一声,“那边还有一壶呢,三爷急甚么。”
吴歆舔了舔嘴角的酒渍,抓着孟子飞的手犹未放开,慢悠悠道,“可爷偏只爱这一个。”
孟子飞就见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自己,也不知说的是酒还是人,不由有些不自在地抽回了手,两人之间一时静默下来,只有初夏的夜风缠绵温软,挟着若有如无的浅香和忽明忽暗的月光,跋山涉水地轻拂而过。
“吴大哥,奉京大么?”良久,孟子飞忽而开口问道。
“大啊。”吴歆抬手比划了几下,有些懒散地半靠在屋脊上,“记得小时候有一回上元节,我偷偷溜出门想去看花灯,谁知走了一个时辰还没走到最热闹的那条街上,气得我一扭头又回家了,最后白挨了一顿训,啥也没看着。”
孟子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还真是委屈得很。”
吴歆一挑眉,也淡淡一笑,“那时候不懂,其实愈热闹的地方愈没甚么好瞧的,就像焰火,绚烂一瞬之后徒留满地狼藉。”
“这里……是空的。”他伸手轻轻按了按自己胸口,闭上眼喃喃道,“所以如果一座城太大了,你就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空荡荡的,什么都找不到,什么都留不住。”
孟子飞听得这句,心头竟亦是一痛,想也不想就道,“别怕,我在。”
他抿一抿唇,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慢慢重复了一遍,“别怕,我在。”
吴歆转过头,正对上他一双含着真切疼惜的清透眼眸,不由便恍了神。他直起身,言语中难得透出几分迟疑,“我想……”
“甚么?”孟子飞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吴歆却没有说下去,良久,方才一伸手拂开他被风吹乱的几缕发丝,微微笑了。
“月色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