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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二七、于我归处 ...

  •   二七、于我归处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凌总督前脚才离开,南骧军后脚便在城外扎营,一队队黑甲兵士面色肃然地进了山,这情景自然惹得东山城又是好一番人心惶惶。待他们押着人犯回来,私矿之事才不胫而走,迅速传了开去,十里八乡之中曾遭流匪劫掠的人家都纷纷赶了过来,焦急不安地等待被解救出来的劳工名录公布。及至真的寻见自己幸存亲人,免不得要喜极而泣抱头痛哭一场,更多人却只能忍受着又一次希望破灭的哀戚,步伐沉重地踏上归途。其中犹有好些头发花白、腿脚蹒跚的老人家,在城门口徘徊许久不肯离去,观之令人心碎。

      孟子飞从周筠家中出来,远远瞧见这景象,心中极是不忍,正怔忡间,就听旁边有人叹了句,“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他转头看去,却见张小陌扛着他那面“铁嘴张”的招牌站在一旁,面上亦有几分唏嘘。

      “道长?”孟子飞招呼一声,拱手道,“许久未见你了。”
      张小陌忙还了礼,“嘿嘿”笑起来,“这阵子外头太乱,小道胆小,借贵人荫蔽躲了好些日子。好容易等到风头过去,这才敢出来哩!”

      孟子飞情知他所说贵人必为吴歆无疑,便也笑了笑,“道长洪福,往后定能平安顺遂。”
      张小陌一乐,把肩上那招牌往他面前一杵,摸着胡须道,“好说好说,借小兄弟吉言,若能成真,我这铁嘴神算的名号让给你也无妨!”

      正说话间,忽见前头有兵士扶着好些伤病之人往这边走来,两人便往街旁让了让。待一行人过去,孟子飞盯着他们背影微微皱眉,“那些是没寻到亲人的劳工?”
      “不单如此,还有家里人都死绝了的。”张小陌摇头一叹,“这些年流匪四处作恶,不知多少村子遭了祸,整家整户被灭门也是常有的事。”

      “好容易从那活生生的地狱中逃得一条命出来,本以为终能与家人团聚,谁知竟早已生死相隔。”孟子飞想到山中那遍地白骨,心头愈寒,“教人情何以堪……”
      张小陌勾起嘴角尖利一笑,细眼中忽而沉下几缕辨不清意味的暗色,“地狱,也不止是地狱里才有。”

      这莫名的话教孟子飞心中一突,待抬头看去,却见他神色如常,仍是一副贼眉鼠目的狡黠模样,摇头晃脑道,“不过活着总归比死了好,活着就有奔头嘛!”
      孟子飞点点头,“也不知郭县令会如何安置这些可怜人。”

      “县太爷才不舍得在这些人身上花银子。”张小陌“啧”了一声,冲大街另一头努了努嘴,“不过世上还是有好心人的……小道听说有大商贾专程赶到东山为劳工们施粮治病,每人另赠二十两银子,还言明倘若往后生活无所依托,能直接进他家铺子做伙计。这可真是无量功德呐!”
      孟子飞一转念,想到昨夜阿正未说完的话,顿时了悟——恐怕这便是吴歆嘱咐阿奇去办的事了。

      没想到那人心细如此,连善后之事也一一打点妥当……孟子飞心中一时温存一时酸涩,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张小陌见他这副模样,眼珠儿一转,笑眯眯道,“小兄弟,我马上要离开东山了,走之前再给你瞧瞧手相如何?”
      “道长也要走了?”孟子飞有些惊讶。

      张小陌点一点头,“如今真相大白尘埃落定,我那小老弟也算没白死,小道孤身一人无牵无挂,何必再留在这个伤心地呢?”
      “是因为无牵无挂,才会走得如此潇洒么?”孟子飞想到同样要离开的某人,心情不禁又低落几分。

      张小陌看了看他,悠悠一笑,“天下之大,何处是我家?天下之大,何处又非我家?”
      他伸手指指自己心口,眨一眨眼道,“区别只在一念之间而已。”

      孟子飞听了这话,一直郁郁的心头倒有几分豁然开朗之感,便也微微一笑,欣然伸手,“有劳道长。”
      张小陌一眼瞧见他手腕上那串红绳,不由一愣,随即抚掌大笑起来,“不必看,不必看了!”

      “甚么?”孟子飞不解抬头,就见张小陌抬起手指放在唇间“嘘”了一声,意味深长道,“一切皆是机缘,小道没甚可嘱咐的,惟有一言,望小兄弟牢记——”
      “思虑周全本是好事,但倘若真遇到难以决断之时,还当顺意而为,凭心而行。”

      言罢,他扛起那面招牌,竟自顾自地走了。
      孟子飞瞧着他昂首阔步离去的背影,良久,方才喃喃自语道,“凭心而行……”

      韦应从房里出来时,便见孟子飞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石桌边,正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发呆。他微微挑眉,走到孟子飞身边咳嗽一声,“这么晚了还不去睡,在这吹冷风做甚?”
      孟子飞惊了一跳,下意识地缩回手,将腕上那红绳隐在袖子里,讪讪地抬眼唤了声,“义父……”

      韦应摸摸他额头,又替他把过脉,方才点点头道,“恢复得不错,这次算你小子福大命大!”
      他坐到石凳上,捧起茶盏抿了口茶,倒没有急着将孟子飞赶进房,只若有所思地说了句,“这段日子,你与那吴歆似乎走得很近啊?”

      “也没有……”孟子飞莫名有些心虚,含混道,“他帮过我和阿筠很多次,这次又救了我一命……”
      “救命之恩,自当还报。只不过……”韦应皱起眉头,话音一转,“子飞你记着,无论如何,不要轻信他人,尤其似他这般来头匪浅的人物!”

      孟子飞一愣,抬眼看向他,“可他确实是个好人啊。”
      韦应瞧着他满含疑惑的眼睛,有些无力地摆摆手,“罢了罢了,我和三娘怎的就把你教成这么个性子……”
      他叹口气顿了一顿,又一字一句慢慢道,“江湖险恶、朝堂诡谲,愈是位高权重、坐拥万金之人,愈有许多身不由己之处。这却与好人坏人无关,只与他所处的地位和情势有关。这世上总有些事是无法用简单的好坏善恶来断定的,你可明白?”

      孟子飞垂下眼,倒不期然地想起那日酒楼对饮之时吴歆所说的话——“家大业大又如何,照样有千般百般的顾忌和难处,照样要做违心的事说违心的话,照样……连自己心爱的人也守不住……”
      他微抿了嘴角,心头突然多了丝说不出的烦闷,明明飘渺得抓不住源头,却又那般沉重地压在身上,教人难得解脱。

      韦应仔细打量着孟子飞面上的表情,不由暗叹——终究是长大了,开始有自己的想法和意念了,也开始有不愿说出口的心事了。或许,该是时候放手让他出去闯一闯了罢。
      念及此处,他微微一笑,忽然转了话题道,“昨儿我在街上瞧见官府悬赏缉拿一阵风的画像,竟然有几分眼熟,你说这可稀奇不稀奇?”

      孟子飞正喝茶呢,听了这话忍不住呛得连声咳嗽起来,“是……是吗?大概是义父您看错了吧……咳咳……”
      韦应眯着眼瞧他,直瞧得孟子飞心惊胆战,方才冷哼一声,“我侠医韦应虽然老眼昏花了,却还能认出自个儿亲手做的易///容面具!只是不知道,你的武功何时进步得这般神速,原来往日里在我面前那副有气无力的样子都是幌子,专用来哄你义父和师父的,对也不对?”
      说到最后几句,韦应面上隐隐显出几分从未有过的严厉之色来。

      孟子飞有些委屈地想要辩解,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一双眼急得几乎泛出泪来,忙忙地跪倒在地,“义父,子飞知错!”
      韦应瞧也不瞧他,只淡淡道,“错在哪里?”
      “不该欺瞒您和师父……”孟子飞闷闷地答道。

      韦应放下茶盏,转头看他,“还有呢?”
      “呃……”孟子飞愣了一瞬,绞起眉头道,“不该去做飞贼……”

      瞧见韦应脸色愈发阴沉,他忙接着道,“不该以武犯禁……不该乱逞英雄……不该招惹凌啸远?”
      韦应无奈地叹口气,将孟子飞扶起来,“都不对。你最令人可气之处,是未曾将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他拍拍孟子飞的肩膀,轻声道,“你自小性子温和,甚至近于怯弱,而今竟能练成一身武艺,更有一腔赤血,要劫富济贫行侠仗义,义父欣慰尚来不及,又怎么会怪你?只是你涉世未深,不识人心险恶,行事难免考虑不周,失于冲动。便如此次盗玉之举,如非吴三爷相助,恐怕你早已命丧黄泉。”
      韦应沉默有顷,再开口时语气里不免带上几分沉痛,“若当真遭遇不测,却要你师父和义父如何面对?你想过没有?”

      孟子飞心头一窒,已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他下意识地握住韦应的手,轻轻唤了声,“义父!”
      良久,韦应方才长出一口气,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义父今日说了这些,只望你能放在心上。日后无论你去往何方,在做决定之前,要先想想你师父,想想义父,还有那些真心疼你的人,万不可将自己的安危视为等闲小事。子飞,你能否答应义父?”

      孟子飞重重点了点头,“义父说的话,子飞一定时时谨记于心。”
      “好,这些话也算是我代你师父对你的嘱托。”韦应舒展了眉头,温颜一笑,“三娘明日便回来了,你且好好陪陪她,待过几日,就与吴三爷一道上京吧。”

      “上京?”孟子飞睁大了眼睛,不解地看向他。
      韦应站起身来,注目于他的视线中满是慈爱,“你已年近弱冠,既然练就一身本领,又心怀远大,断不会跟着三娘唱一辈子的戏,自当到更广阔的天地中去闯一闯。三娘纵然不舍,想来也不会阻拦于你。”

      见孟子飞还想说什么,韦应摆摆手,微微一笑,“不用担心,义父会照顾好三娘的。”
      他背过手,仰头看了看天边那半轮明月,很是感慨地叹了句,“想当年,老夫也曾经年轻气盛过……”

      “望春不见春,想汉宫图画,风飘灰烬。棋枰客散,黑白胜负难分;南朝古寺王谢坟,江上残山花柳阵。人不见,烟已昏,击筑弹铗与谁论。黄尘变,红日滚,一篇诗话易沉沦……”
      韦应摇头晃脑地哼着这一段戏文,施施然回屋去了,留下孟子飞愣愣地站在原地,好一阵子,他方才翘起嘴角,轻轻缓缓地笑了。

      同一片月色之下,吴歆正倚在窗边,视线没什么着落地投向远方。
      阿正瘪瘪嘴,拿手肘捅捅身边的阿奇,悄声道,“主子又在发哪门子的神经?说要走的是他,这会子一脸失魂落魄的也是他,何必自找苦吃么?”

      阿奇横了他一眼,摇摇头,什么话也没说。
      “闷木头!”阿正不满,气哼哼地去收拾行李,边收拾还边念叨,“回去就回去,反正惦记着美人的又不只咱主子一个,大不了功亏一篑拱手相让,日后眼睁睁地瞧着姓雷的跟美人双宿双飞,那酸楚滋味……啧!”

      他话未说完,早被吴歆一扇子敲中脑门,疼得哇哇直叫起来。
      吴歆哼了一声,接过阿奇递来的茶,轻抿一口,不慌不忙道,“傻小子,你以为三爷能这般轻易便放弃了?”

      阿正一愣,揉着脑袋凑过来,“什么意思?”
      “所谓兵法有云,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吴歆摇着扇子翘着腿,眯着眼睛道,“三爷如今虽然抢占先机,在这东山城待得久了,毕竟非长远之计。唯有将人引到京城,引到咱们的地盘上,方能反客为主、以逸待劳,而后一举拿下!”

      “主子高见!”阿正心悦诚服地点点头,又问,“可是主子你咋能这么确信,美人儿一定会跟你去京城呢?”
      吴歆“嘿嘿”一笑,敲敲桌沿道,“兵法亦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以我对子飞的了解,他是不可能在东山待一辈子的。既有志向又有实力,他现在缺的,只是一个离开的契机而已。”

      “懂了!”阿正继续点头,“主子你就是那个契机哎!”
      “说对了一半。”吴歆伸出一根手指头晃了晃,随即打了个响指,“契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也在赌!就赌三爷这一片真心能不能被接受!”

      阿正龇了龇牙,抖抖胳膊上蹿出来的鸡皮疙瘩,兴高采烈地举一反三,“先是一步步瓦解戒心,再是苦肉计获取同情,如今又来一招欲擒故纵诱敌深入……主子,小的实在太佩服你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奸笑起来。
      阿奇揉了揉眉头,看着那边得意洋洋的吴歆,就觉得自家主子果然从里到外都是黑的,一根杂毛也没!

      待到终于动身出发的那一天,吴歆如愿以偿地等到了孟子飞,只是还没来得及咧嘴笑,就对着后头那一群浩浩荡荡的人马傻了眼,“什么状况?”
      阿正咳嗽一声,指指周筠,“奇哥已经向周大爷保证过,要与周姑娘共度一生、白首不离,两人算是正式订了亲,周姑娘自然要跟着奇哥回京城。”

      他又指指抱着琴的秋水,“秋水姑娘是去京城寻找失散多年的弟弟。”
      “至于雷少爷……”阿正忍笑看着吴歆皱成一团的眉眼,正色道,“他要参加今年的武试,此时本也该动身赶赴京城了,大家正好一路,也算有个照应。”

      “所以……”阿正笑眯眯地做个总结,“看来主子你的兵法谋略尚需改进啊。”
      吴歆狠瞪他一眼,而后无奈望天——果然纸上谈兵要不得,古人诚不我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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