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衿吟（重修）》墨简书

28、二八、子惠思我

　　二八、子惠思我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

　　好容易辞别过满心不舍的孟三娘、韦应和周森等人，孟子飞掀开车帘子瞧瞧外边骑着马的众人，又回头斜了眼对面舒展开长腿，占据马车另一侧的吴歆，忿忿不平地哼了一声，“为什么大家都骑马，就我俩得窝在马车里？”

　　“咱们是伤员！”吴歆义正言辞地答了这句，懒洋洋地躺倒在铺着软垫的榻上，“骑马颠簸一路你也不嫌累啊。来！”
　　他拍拍身侧，一双凤眼里满是笑意，“陪三爷躺会儿呗？”
　　孟子飞瞪他一眼，索性推开窗子看风景。雷少安见了，引马到了窗边，笑着问道，“饿不饿？这儿有九如斋的松仁糖和绿豆酥，还有桂花糕，我请薛老板专门捏成了你喜欢的小兔子……”

　　孟子飞还未答话，就听得吴歆“噗嗤”一声笑开。他狠狠一眼瞪过去，吴歆立马收了笑意，正襟危坐道，“小兔子很可爱，三爷也喜欢！等到了京城，请人为你量身打造一出‘狡兔戏呆狼’，配上兔耳朵兔尾巴，唱给三爷一个人听，可好？”
　　孟子飞脸一黑，抄起小桌上的茶盏就砸了过去，“你混蛋！”
　　吴歆反手接了杯子，捂脸做伤心状，“好狠的心！奴家一片痴情，官人竟视而不见，真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逐落花……”

　　后头那辆马车边，阿奇骑着马正与周筠隔着窗子说话，一贯没有表情的面上也显出几分温柔，教人看着便觉甜蜜。秋水闲着无事，就在马车里抚起琴来，袅袅琴音伴着山林间的清风，旋即驱散了初夏日间些微的烦闷。

　　雷少安兴致一起，在路边摘了片叶子，随着秋水的琴音吹起一曲《思帝乡》。清亮悠扬的木叶声与婉转回旋的琴声交织在一处，竟是意外的协调优美，直教孟子飞听得忘了要将越来越猖狂的某人一脚踢下车去。
　　吴歆微眯了眼，悠悠然地欣赏着孟子飞倚在窗边的侧颜，嘴里倒也跟着轻轻哼了起来，“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阿正看看前边，又瞅瞅后边，忽然抱住马头呜呜哀嚎起来——彭自真那个死胖子为啥没跟过来？小爷现在孤家寡人形单影只的，简直不能更凄凉啊……

　　行过两月有余，众人一路吵吵闹闹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得辛苦。待到了离京三百里的保定境内，吴歆接到急信，遂与众人约定在京师碰面，自己带着阿奇阿正先行快马加鞭地赶回去了。

　　这日，孟子飞一行来到京师附近的双井村，因时值正午，众人便在村口寻了处小茶铺歇息。小二端着面碗过来的时候，见他们马车行李众多，便多嘴问了句，“诸位爷和小姐们是不是要往京城去？”
　　雷少安点点头，见小二面色有异，不由奇道，“怎么了？”
　　“不好说，不好说。”小二连连摇头，又压低声音道，“总之最近不太平啊！”

　　雷少安见他说话吞吞吐吐的，当下忍不住一皱眉。倒是秋水抿唇一笑，取出几钱碎银放在桌上，“我们都是异乡人，往京城寻亲去的，什么都不懂，还劳烦小哥指点一二。”
　　那小二收了银子，顿时爽快起来，“实不相瞒，咱村子往北去有一小山坡，虽然不高，倒是通往京城的必经之道。原本也没什么，谁知就这几日，突然闹起山贼了！”

　　“山贼？”众人面面相觑，还待问个究竟，就听门口忽而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一个人便跌跌撞撞地闯进来。那人也不知是遭遇了什么，身上衣服被划得七零八落，满脸黑灰，根本看不清面目。
　　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随即一头栽倒在桌边。孟子飞惊了一跳，忙伸手扶住了他，连声唤道，“兄台，兄台！”

　　那人慢慢抬头，一瞧清孟子飞的脸，原本迷蒙的眼睛顿时闪亮起来，“美……人！”
　　孟子飞一愣，暗想这口气好生耳熟，莫不是阿正或者吴歆故意化了装来戏弄他？
　　还未反应过来，就见那人伸手拽了拽孟子飞的袖子，有气无力地吐出一个字，“饿！”

　　孟子飞眨眨眼，有些不确定地问了句，“什么？”
　　那人继续拽他衣袖，撇撇嘴委委屈屈地重复了一遍，“饿……”

　　孟子飞见他站都站不稳的样子，忙将人扶到桌边坐下，又把自己还没动过的那碗面推过去，“兄台若不介意，便先吃碗面垫垫肚子吧？”
　　那人眼睛一亮，对着面碗吞了吞口水，忽然又转脸看他，小声道，“可是我没钱……”

　　孟子飞不禁失笑，拍拍胸脯道，“不要紧，我请客。”
　　那人这才大口大口吃起面来。他虽然在狼吞虎咽，却不似寻常贩夫走卒般粗鄙，举止之间自有一份闲雅，倒像是个落难的公子哥儿。

　　孟子飞瞧了半晌，又抬眼看雷少安，就见他眼中也露出几丝怀疑来，便道，“兄台可是遇到了山贼，才弄成这副样子？”
　　“是啊，山贼！好多山贼！”那人显然是饿得紧了，捧着面碗吃得头也不抬，直待喝完最后一口汤，方才心满意足地拍拍肚子，双手撑在桌上托着下巴，对孟子飞笑得眉眼弯弯，似乎性子很开朗，“童小七。”

　　“童小七？”孟子飞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的名字，便抱拳道，“在下孟子飞，幸会！”
　　见他转脸看雷少安，孟子飞又将众人一一介绍了一遍。这童小七倒是大大方方全无拘束，与他们有说有笑，有问必答，一顿饭的功夫便混得熟了。

　　雷少安毕竟沉稳许多，冷眼看了半天，又将话题引到山贼上来，“童兄，你既居于京城，又出身书香世家，为何也不带几个随从，竟孤身一人在外奔波？便如今日，那些山贼劫了财尚算小事，倘若伤及性命，可非儿戏。”
　　童小七皱皱眉，歪过脑袋瞧他，指指耳朵道，“人多，话多，吵得慌！”
　　他说话虽有些不着调，但面上一派纯真并不似作伪，瞧着也不叫人讨厌，倒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般天真烂漫。

　　又休息了一阵子，众人起身准备继续赶路。童小七依依不舍地跟出来，粘在孟子飞身边像只小狗似的蹭来蹭去。孟子飞见他可怜兮兮的样子，犹豫片刻，便主动问道，“童兄，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童小七立时欣喜地点点头，自觉自愿爬到马车上坐好，对他挥挥手，“来……”
　　孟子飞牵过一匹马，笑道，“你在车里歇歇，我骑会儿马活动下筋骨。”

　　话音才落，就见童小七又跳了下来，“那我也骑马！”
　　孟子飞有些为难地转头，就见雷少安一脸不赞成，显然觉得带一个陌生人同行太过鲁莽，更何况此刻他们也没有多余的马匹。只是这童小七一直眼巴巴地瞧着自己，倒叫他又心软起来。

　　正犹豫间，雷少安索性跃身上马，对孟子飞伸出了手，“既然如此，童兄骑那枣红马，子飞便与我共乘一骑吧。”
　　孟子飞眨眨眼，还没反应过来，童小七已经撅着嘴乖乖回马车上去了。

　　后头秋水瞧见了，忍不住对周筠笑道，“难得见雷大哥这么急躁，他可一直是个温和性子啊。”
　　周筠也是一笑，“好不容易送走了一头虎，没承想又碰上一只狼，雷大哥性子再好，也按捺不住呢。你且看吧，这一路上还有得闹呢。”

　　出了双井村不过二三里路，便到了适才小二所言有山贼出没的九里坡地界。虽然此刻尚是青///天白///日，雷少安仍不敢放松警惕，嘱咐随行众人加紧步伐，尽快通过此地。跟着的随从和车夫都是从雷家镖局中挑选出来的好手，早暗暗散在四周，打起精神，小心应对。

　　只是众人一路行来，四野一片安和，并不见任何风吹草动。孟子飞原本尚目光炯炯地四处张望，待到过了山头往山下走时，便不禁有些无趣起来。雷少安见他恹恹的，忍不住笑道，“怎么，你倒盼着能遇上山贼么？”

　　孟子飞扳了扳手腕，小声道，“前日你教我的小擒拿手，还没试过呢……”
　　雷少安眼里笑意更深，“才练两天，就想着要大展身手了？”
　　孟子飞一挑眉，“这么小看我？雷大哥不如亲自来试试，看我这个徒儿学得如何？”

　　雷少安见他挑着嘴角笑得开怀，原本便精致的眉眼在日光里显得愈发夺目，不由愣起神来。直待孟子飞唤了好几声，雷少安方才惊觉自己竟瞧直了眼，顿时尴尬得脸色泛红，忙接过话道，“三娘才是你的正牌师父，我可不敢跟她争徒弟。”
　　提起孟三娘，孟子飞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走了这许多天，也不知师父和义父过得怎样。”
　　“放心吧。”雷少安拍拍孟子飞的肩膀，温言道，“有我爹娘在城里，总能照应一点，何况阿真也在呢。”

　　孟子飞点点头，沉默了一阵子，复又抬眼看向前方，淡淡笑道，“说来也怪，在家里时总想着要到外头闯一闯，真出来了，这心里反倒牵挂上了。”
　　“谁说不是呢……”雷少安见他低落，免不得要疏导几句，“只不过男儿立于世，自当有所作为，待我们在京城闯出一番事业，便将他们都接过来，一家人照样和和美美，岂不快哉？”

　　孟子飞见他踌躇满志的样子，不禁笑道，“以雷大哥的武艺和才智，今年的武状元之位必定非你莫属，日后自然飞黄腾达。只不过，雷大哥往日并不向往官场，怎的突然转了性子？”
　　“大概是年岁长了，想法也跟着变了罢。”雷少安一语带过，又转了话题，压低声音道，“子飞，那个童小七来历不明，身份可疑，你莫要轻信于他。”

　　孟子飞愣了一下，抬眼瞧他，“我看他不像坏人啊。”
　　就是瞧着不像才麻烦……雷少安在心里叹了一句，复又正色道，“似他那般娇生惯养的公子少爷，倘若遇到山贼被劫了财，弄到如此狼狈的地步，早吓破胆逃回家去了，又怎么会若无其事地在小山村里跟陌生人闲聊呢？”

　　听他这么一说，孟子飞绞起眉头想了半晌，忽然道，“那么雷大少遇到这种状况，会吓破胆逃回家么？”
　　“当然不会！”雷少安脱口说了这句，便见孟子飞抿着嘴笑得狡黠，方才醒悟过来，不禁摇摇头无奈道，“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儿么？”

　　“非也非也！雷大哥可是未来的武状元，区区几个山贼，岂会吓倒文韬武略的雷大侠呢！”孟子飞笑眯眯地对雷少安一拱手，“状元郎，子飞此番造次了！”
　　雷少安也拿他没法，瞪了一眼过去，终是掌不住笑了。

　　两人正说笑间，忽然便见童小七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对孟子飞挥挥手，笑嘻嘻道，“小飞！”
　　雷少安听得眼眉一跳，微微磨牙——这小子，才认识不到一个时辰就叫得这么亲热，绝对心怀不轨！

　　孟子飞拨转马头到了马车边，“童兄何事？”
　　童小七指指自己，又扯住他衣袖认真道，“叫小七。”

　　“这……”孟子飞稍一犹豫，就见童小七又显出几分委委屈屈的样子来，不禁有些头疼，只好应下了。
　　童小七这才满意，扒着车窗跟他说话，“小飞小飞，到了京城，住我家吧？”

　　孟子飞只当他随口客气，摆摆手笑道，“我们一行十来人，在京中也不知要待多久，岂敢随意叨扰。”
　　童小七眼睛一亮，“待很久的话，不如租个大院子住？客栈里人来人往，又吵闹又不方便！”

　　孟子飞转念想了想，就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正待上前与雷少安商议此事，忽然听得前方林子里一阵砰砰乓乓的声音，紧接着，一群蒙面黑衣人便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
　　雷少安立时抽出配剑，挡在孟子飞身前，提气喝道，“什么人！”

　　那些黑衣人似是在躲避什么东西，一个个灰头土脸满身狼狈，还哎哟哎哟地叫唤着。领头一个胖子似乎没想到会遇着人，正坐在地上揉脑袋呢，乍一见到他们，倒自愣住了。两班人诡异地对视了良久，他方才一下子跳起来，挥挥手中的长刀，“打……打打打……打劫！”

　　雷少安忍不住挑眉，“就凭你们？”
　　胖子一愣，转眼瞧瞧身旁东倒西歪的一群人，不禁泄气，“快……快起来！咱……咱是山……山贼！拿出点气……气气……气势来！”

　　周筠和秋水早从马车上下来了，见这场面也有些不解——这山贼头子说话好像不太利索啊？
　　孟子飞倒是来了兴致，下了马踏前几步，沉声道，“你们便是为祸此地的山贼？”

　　胖子见他气定神闲、声如朗玉，不由抬头多看了几眼，这一看，便忍不住吞了吞口水，暗道好个俊美小哥！他忙收了手中的刀，掸掸衣襟上的灰尘，作了个揖道，“不敢当，不敢当，都是虚……虚……虚名！”

　　孟子飞听得一愣，心想这山贼倒挺知书识礼，莫不是其中有什么因由？想罢，他正色道，“我看你言语并不像坏人，为何要为非作歹，干这伤天害理的勾当？”
　　那胖子挠挠头，苦着脸瞧他，“不……不是啊！是……是咱老大……要……要我们……在这里……抢……抢……抢美人！”

　　一听这话，孟子飞与雷少安对视一眼，脑中不约而同地想起某个人来。
　　正待问个明白，那胖子已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又累……又饿，这活……活……这活儿没法……没法干了！”

　　周筠忍不住笑道，“贼头子也喊苦，这倒是头一回听闻啊。”
　　胖子哭丧着脸摆摆手，“别……别提了！自从……自从做了……山贼，熊爷我……我就……就没吃饱过！”
　　孟子飞等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好笑，不过这胖子苦大仇深痛心疾首的样子，倒不似在说谎。

　　旁边一个瘦瘦小小的黑衣人也凑上来诉苦，“咱当山贼这么多天，一单生意也没做成！头回打劫就碰上个进京赶考的书生，老大说读书人的钱财不能赚，赶着送下山去了。次回来的是对七八十岁的老夫妇，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老大又说待老人家更要尽心，让咱背下山去了。第三回就更不用提了，敲锣打鼓来了一队接新娘的，老大喝了几杯喜酒，就让咱把身上的银子都掏出来当了礼钱……好么，不仅没劫到财，还倒贴进去不少！”
　　胖子抹了抹眼泪，凄凄惨惨地摇头，“没钱……钱吃饭，熊爷……熊爷饿……饿……饿两天了！”

　　孟子飞愣了半晌，转头对雷少安道，“天底下竟有这般高风亮节的山贼，实在是古道热肠的侠义之士啊。”
　　周筠捂嘴笑了好一阵子，又向秋水道，“说好听点是侠义，说的难听点……这老大有点缺心眼儿呐！”

　　瘦子盯着周筠和秋水瞧了瞧，偷偷在胖子耳边道，“熊哥，不如就请这两位小姐帮帮忙，配合下老大，等完事了咱赶紧回去吃肉！”
　　胖子有些犹豫，“这……不好吧？”

　　瘦子重重一拍他肩膀，忍不住挤出几滴眼泪来，“兄弟，咱实在扛不住了，这么下去，老大指不定还会玩出什么花样！万一闹大了，被老爷晓得了，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啊！”
　　胖子一想也是，忙跳起来抓住孟子飞的手，“小哥，帮……帮……帮我！”

　　孟子飞还未反应过来，斜刺里已冲过来一个人影，气势汹汹地打掉了胖子抓着他的手，“不许欺负我家小飞！”却正是路上捡到的童小七。
　　雷少安又是一挑眉，暗暗磨牙——什么叫你家小飞？！

　　那胖子睁大眼盯着童小七，好一阵子，方才反应过来，“老大？”
　　“啥？”孟子飞等人都是一惊，就听得那些山贼齐齐喊道，“老大！”

　　童小七也愣了一下，张大嘴巴呆呆地瞧着他们。
　　胖子一把扯下蒙面巾，眼泪汪汪地凑到他面前，“老大！你……你不……不……不认得我了？”

　　“熊黑子？”童小七大吃一惊，伸手去捏他的脸，“你怎么变成猪头了？”
　　“疼疼疼……”胖子赶紧挣脱他的魔爪，惨兮兮道，“兄弟们没……没得吃，只好去掏……掏蜂蜜垫……垫肚子，然后……就……就被蜜蜂……蛰……蛰了……”

　　孟子飞有些无奈地转眼看童小七，“原来你竟是这班山贼的老大……可你自己又怎会弄成这副样子？”
　　童小七眨眨眼，低头捏衣角，“黑子说可以设诱饵捉山鸡，我在林子里等了好久，结果等来一群野狗……只好逃到村里去了。”

　　孟子飞忍不住揉揉额角，“你拿什么当诱饵的？”
　　“吃剩的鸡骨头！”童小七理直气壮地答了一句，成功让所有人哭笑不得。
　　孟子飞叹口气，在心里再度确认——这阵子自己碰上的，果然都不是正常人啊……

　　那瘦子在一旁等了半天，终是忍耐不住了，热心提醒道，“老大，美人，美人啊！”
　　“哦，对！”童小七总算有了点身为山贼老大的自觉，笑眯眯地转身扑住孟子飞，“小飞，我要抢你回山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