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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惠帝文帝纪第五章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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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曲•桃花词
之惠帝、文帝纪
第五章03
佑贤睡至迷蒙间,只听得有人在耳旁讲话,却是听不真切。他想:谁又来寺院探望我了呢?张开了眼,初见得窗幔浮动,兀自一怔,既而感觉到有谁趴在他的床榻边上。他只扫了一眼,即便那人趴着,看不见脸,他还是认得。
他叹了一声,抬手轻抚上那人的头。
那人惊诧了片刻,猛抬起头来,惊喜地注视佑贤,握住了他的手:“阿贤!你总算醒了!你知不知道,朕有多担心?”说着,要抱住佑贤。
佑贤一把推开他,挣起身:“陛下如今贵为九五,当以身作则,为天下表率。我身虽卑微,到底是你长辈,岂可直呼名讳?陛下也太放肆了!”一阵激动,令胸口疼痛不已。佑贤又伏倒在床上。
“.…..贤?”
景璘听得一阵枉然。他万没想到,佑贤竟在不知不觉间恢复了意识。
“皇叔?”
景璘唤了一声,赶紧扶佑贤躺好,问:“皇叔可好些了么?”
佑贤只是摇摇头,面朝了里侧,不看景璘。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稀里糊涂地又回到了宫中。他想问,却怕问出什么他不想知道的答案,只得假装睡去。
景璘不晓得佑贤的心思,扑到他身上,摇撼他:“皇叔,你怎么不理睬朕?不跟朕说句话呢?”
此时此际,景璘的心里也是矛盾重重。一方面,他为佑贤能好起来而感到高兴;另一方面,他不想让佑贤康复,这么一来,佑贤眼中看到的,永远只有他。
佑贤咳了两声,仍是不语。
宇文淳一直侍立在景璘旁边,静静看着。看到佑贤恢复了记忆,也是一惊;看到佑贤不予理会景璘,便上前扯一扯景璘的袖子,低声道:“皇上,请王爷歇息歇息吧?”
景璘无助地看看宇文,又看看佑贤,在宇文搀扶下,慢慢起了身,一步一回首地望望动也不动的佑贤。
将行至门首时,景璘忽听里面传来一声呼唤:
“璘儿!”
景璘的泪下来了。他挥开宇文搀扶他的手,猛冲了回去,扑倒在佑贤身边:“皇叔!”
佑贤勉强支起身,定定看着景璘,看了好一会儿,抬手抚摸上了他的脸:“怎么回事?怎生这般憔悴?”
景璘回握住佑贤的手,笑笑:“没有。朕好得很。”
“胡说,你看你,脸都瘦了。”言语中透出些责备的意思,却是极其温柔。
景璘又是一阵感动,完全忘了身后默默注视他的宇文,与佑贤道:“是皇叔看差了吧?不信,你再摸摸朕?”他握着佑贤的手,让对方的手抚摸过他的脸颊、额头、眉角、眼睛、嘴唇、耳朵,“你看,朕不是好好的?”
佑贤也只是柔柔地一笑,凝视着景璘的脸,仿佛许久不曾见过他,忽然问:“我是不是做了什么拖累你的事?”
景璘一听,愣住了。他知道,佑贤一定是记不得前阵子发疯时的事了。他不想让佑贤知道前情,连忙摇头,却想不出什么托词。
“璘儿?”
佑贤似催促着,轻唤了一声。他的记忆,的确只停留在了山寺的那个雨夜。
宇文见状,忙上前来,与佑贤叩首:“王爷,皇上的确是为了些事情烦恼。”
景璘惊诧地回顾宇文,示意他不要说。他只是看了景璘一眼,与佑贤道:“王爷日前病重,昏迷不醒。皇上得知后,马上派人把王爷接回了宫中,可是王爷一直昏睡。前些日子,偏巧有岐民国的军队扰边,皇上为此忧心忡忡,故而人渐消瘦。如今王爷清醒,真减了皇上一件心事!可喜可贺!”说罢,他又叩首。
景璘重重松了一口气。
“那、那扰边一事如何?”佑贤问。
宇文很镇定地答:“王爷尽管放心,蝼蚁之辈不足惧,如今敌军已经战败,陛下派人谈和去了。”
“原来是这样。”佑贤似信了。他将宇文打量了片刻,道:“你可是宇文公子?”
“回王爷,正是小臣。”
“你现任何职?”
“小臣仍是旧职。”
佑贤诧异,回顾景璘:“他这样能干,你怎么还不辍升他呢?”
景璘不敢说是他舍不得宇文,低头无言以对。
宇文忙解围道:“王爷,皇上本来是提升了小臣的职务,只是小臣曾向王爷发誓,宁可不要高官,也要尽忠于陛下,故而……”
“我懂了。”佑贤打断他,思度道,“升官和尽忠是两回事,升了你的官,你照样可以尽忠。若见了朝中有谁对皇上不利,你大可去告诉皇上,或来告诉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如今听我的话,皇上就去辍升你,你不可再搪塞。”
宇文领命。
佑贤又嘱咐了景璘。
不日,宇文胜任御史之职。
过后,景璘劝说佑贤不要再回山寺,安心在宫中静养。佑贤没有推却,但他不再和景璘主在紫薇宫,而是独自搬去了他曾和景煜最后的住所。
乾宁院一切入故。那些陈设、摆件,丝毫不见挪动的痕迹,再加上时常有人来打扫,仿佛这里还有人烟,仿佛景煜还活着。
镜台前,妆匣宛然。打开来,里面还有佑贤送走景煜那天留下的一只白玉簪。
往事如潮似水,一股脑席卷了佑贤。他俯在那空荡荡的床铺上,细细地摩挲,仿佛景煜身上的温度留在了锦褥上。其实,锦褥是冰冷的。
“……煜……”
恍惚间,泪已盈眶。
“天渐寒,可你不在了,谁来暖我呢?”
无人答话。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空旷的房中颤巍巍地回荡。
从衣领中忽然落出一样东西,吸引住了佑贤的视线。他捧起来,怔怔地看,原来是它挂在脖子上的那只小香囊。他知道,香囊里,有景煜留给他的婚书。是他亲手把婚书叠放在里面,贴身带着的。
他坐在床沿上,盯着香囊发呆。而就是在这张冰冷的床榻上,景煜亲手把婚书交给了他。景煜对他一生一世的情感,全都包含在了那一刹那。
他回想着,回想着以往的爱与恨,心底一片苍白。
他没有打开香囊,双手捧着它,忽然把它埋入心窝,放声大哭。除了意识不醒时,他从不敢这样哭,可是眼下,他压抑不住了。
情伤,俨然一片不可捉摸的青烟,弥漫于每一寸空气。想遗忘,却早深入骨髓;欲记起,偏又无迹寻觅。一霎时,落花流水,两两相遗。
有时候,景璘来看望他,他虽然高兴,心上仍是寂寞,笑靥中也带了淡淡的愁。
夜晚,他总是失眠。或睡着了,睡梦中满是厉鬼,又把他惊醒,半宿无眠。他思念景煜,可梦中的景煜总是对他扳着面孔,让他害怕;他不敢想象人是真的有魂魄,他怕那些恨他、爱他,先于他死去的人们回来找他。
他又陷了终日的惶恐。
特别是电闪雷鸣的夜晚,他彻夜地缩在角落里瑟缩发抖。景璘知道他怕打雷,只要天见变,就亲自去乾宁宫里陪他,直至雨消。即便不能亲往,景璘也一定派贴身内侍前去彻夜陪伴。
白天,日渐短了。
佑贤镇日无处打发,或半天半天地坐在窗前发呆,或懒懒拨一拨琴弦。在这中间,他忽然发现,他一向最得意的琴技,居然忘记了。他恨得摔了琴。一个人跑到宫巷间。
他还记得,他在这漫漫无尽的红墙巷子里,曾被程延寿辱骂、被徐佐仪毒打;他还记得,就是在这里,景煜割破了自己的手,和他起誓。景煜的那一疤痕,直至死,都还存在着。
他循着记忆,一路走,走到有记忆的地方,便停下来,细细回味。
一阵风过,捎来过去的气息。散去,便什么都不剩。
恨他的人不在了、爱他的人也不在了。徒留他一个,挨着寂寞,仿佛他们是他要折磨他,让他生不如死。
忽然间,地上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他。他简直不敢相信,紧趱几步,走到那近前。他蹲下身,伸手抚摸那东西。手颤抖着,他的人也颤抖了。
“为什么还在?为什么?”
那是一滩已经渗入砖底的血渍。他以为是景煜当年留下的,其实,这是景璘的。他并不知道,并不知道景璘已经代替景煜重践了那个誓言。
“……生生世世为夫妻……”
他低念起景煜当初的话,后悔着,后悔的心都疼了。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答应他!为什么那个时候,答应了他,他却死了?他没有听到!他没有听到!
凝视那滩血,佑贤恨得撕扯住了自己的发。
良久,日偏西去,他才慢慢起身,离开。
前方的目标再次变得模糊,该往哪里走呢?他回眸看看,身后的路,竟也走出了很远。两排尚未点燃的宫灯于风中招摇,灰蒙蒙的天地间,最醒目的,只有地上那一滩抹不去的血渍。
这一日后,佑贤搬出了乾宁院。他在这里住不下去了。因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念景煜,每一样东西,甚至每一次呼吸,都有景煜的味道。
他搬进了御花园后面那个小院——这其实也是景煜早年为他建造的,可是他从没有住过。后来,它改作了佛堂,后宫的人尝到此诉说心事。这些,他都是知道的。
他又过起了吃斋念佛的日子,但脖子上那只香囊,始终没有取下。
有一天,他正闲来念经,猛听得前朝钟鼓齐鸣。
是发生了什么事?心里慌慌地。他速着人去打探,方知前去岐民谈判的景瑄和檀思先回来了。
为什么偏偏是这两个人?
佑贤又是一阵怔枉。这世上,恐怕除了他自己,再无人知道他的秘密了。景瑄和檀思先,全都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他放下经卷,飞一般奔了出去,行至廊下,方觉不妥。他想:我是个什么人呢?凭什么到朝堂上去迎接他们?不是给人笑话了!他又闷闷地返回,在去往御书房的必经之处停下来,慢慢坐等。
他料定,他就是料定,景璘于事后,必定单独召见那两个人。到那时,他要与他们见上一面。即便那两个人不知道世上还有一个他,他见了他们,这一生,他再没有遗憾。
未几,散朝了。从前面传来好消息,说连输给景朝两次的岐民,彻底害怕了,答应了朝廷提出的所有条件。
闻知喜事,佑贤只觉得面上有光。
不多时,果见一群人簇拥着穿戴大礼服的景璘前来。宇文跟在景璘后面。景瑄和檀思先分别跟在景璘左右。他们一个个看起来都好极了,容光焕发,让佑贤觉得无限宽慰。
景璘先看见了佑贤,抬手止住刚要说话的景瑄,匆忙上前来:“皇叔,天冷了,怎的不在殿里歇息?还穿这么少?”急命随从拿来自己的斗篷给佑贤披上。
佑贤看看景璘,既而看看那两位功臣,笑道:“我是听说了好事,特来见见他们两个的。难为他们为朝廷奔命,皇上可不要吝啬。”
“皇叔说哪里话?”景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檀思先比往年见老了,须发间杂进了些灰白。即便如此,他仍是英姿勃发,傲然之气不减当年。佑贤会意地朝他笑笑。他便礼貌地回了礼,虽是无有一言,那威严的神情中却透露着能与佑贤重逢的喜悦。
至于英姿勃发的景瑄,更是让佑贤吃惊不小。
“你是瑄儿?”佑贤笑看着他。
景瑄已察觉出佑贤病况的好转,但还有些惊异,反问了句:“你、你好了吗?”他自己都不知道,这话里蕴藏着怎样的深意。
景璘见不妙,忙与佑贤道:“皇叔!瑄在你昏睡时看望过你两次。想必你是不知道的,那之后,他便陪同檀大人出关了。”
佑贤点点头:“我自然是不知道。难为这孩子有心。”他情不自禁地拉住了景瑄的手。景瑄脸一红,挣开了。佑贤并不勉强,又问他:“这一路上,可辛苦?”
“为朝廷尽忠,不敢辛苦。”
“那他们有没有好好照应你?”
“堂堂男儿,焉用人照应?”
两句话回得佑贤再说不出什么,他尴尬地笑笑,转问檀思先:“檀大人一路也劳顿了?”
“王爷哪里话。”
“今后皇上的事,还请檀大人多费心,我先在这里谢过了!”说着,佑贤要施礼。檀思先慌得赶紧扶住他:“愧不敢当!臣谨记便是!”
几个人只是寒暄,佑贤虽对他们两个有千言万语,却是不敢说出口。他怕他一旦泄露了天机,要坑害了他们。
隔不几天,景瑄回了独苏。
朝来暮去,残雪未曾褪尽,缱绻于檐间道畔,浅浅淡淡地染着几分苍然的晶莹。
无风,春亦自寒。
展眼已是建元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