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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惠帝文帝纪第六章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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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曲•桃花词
之惠帝、文帝纪
第六章01
佑贤在宫中度日,一日似一日消沉,即便是诵经念佛,仍然是烦闷难渡。
有一天,他念罢佛经,忽然恍悟到什么,痴了半晌,直到景璘来探望他,他才回过神。
他仔细地端详景璘的脸,仿佛不认识对方似地,看了好半天,才恍恍惚惚地开口:“我要离开这里。”
景璘不解:“皇叔要离开哪里?”
“皇宫。”
“怎么?!皇叔不是答应过朕,再也不要出家了?”
佑贤握住景璘的手,柔柔地一笑:“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要出家,是思念你父皇了,想去看看他。”
景璘越发不明白了,忧心忡忡地凝视佑贤。
佑贤继续道:“我想去皇陵,想你帮我打开他的棺,好好地再看一看他,你答应我么?”
“皇叔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你应不应我?”
佑贤哀求似地注视景璘的眼。景璘最受不住他这样的神情,迟疑地点了点头:“好、好吧,且容朕先去准备一下?”
佑贤一阵欣喜,笑着道:“这便好了!我们明日启程,可好么?”
“明天?怎么这么急?”听到这话,不知为什么,景璘的心狂跳得厉害。
佑贤仍笑道:“我怕拖延了时日,皇上要反悔的。”
给佑贤说中,景璘羞愧地低下了头,默默不语。
“皇上?璘儿?”
佑贤又催促,景璘方不情愿地点了一下头,慢慢问了句:“皇叔还有什么吩咐?”其实,他根本不想让佑贤去皇陵。他总觉得,佑贤这突然决定的背后,有着什么不想让他知道的秘密。这决不是一个好秘密,他不想知道,所以不想让佑贤去。然而,他又不愿违佑贤的意思,不愿令对方难过。
佑贤想了想,道:“明日行程不必费事,只要你陪着我就好。至于陪同你的人,最好是忠心于你的,你那贴身的侍从,还有宇文公子便可。另外,我希望还有个不相干的人也能来……”
“谁?”
“檀思先。”
“为什么?”
佑贤摇了摇头:“不要问,你让他来吧?我想见他。”
翌日清晨,天有些灰蒙蒙,衬得朝阳一片血色。
车马准备停当。按照佑贤的要求,除了一小队侍卫,随行人只有那么几个。
景璘与佑贤坐在车里,听着轱辘碾过风尘,一路无语。
路程将尽,景璘再也忍受不了沉默,突然抓住佑贤的手,急切地求道:“皇叔,咱们回去吧?不要去皇陵了!”
佑贤正望着外面的景色,吓了一跳:“回去?”
“对!回去!回宫去!”
“为什么?”佑贤反问。
景璘显得恍然无措:“不知为什么,自昨日听了你的话,朕心里慌乱得很!想必是跟皇陵有关,朕不要你去!”他冷不丁拥住了佑贤,直欲将对方揉碎在心口里。
佑贤愣了愣,笑了,回抱住景璘的背:“你小时候就这么实心眼,现在做了皇帝,也不改一改?我是思念你父皇了,看看他就好。难道,你不想念他么?”
景璘拼命地甩甩头:“朕什么都不想!朕只想着你,只要你好,朕就好!”
佑贤不说话了。一行泪划过他的面颊,他偷偷地将它抹去,不欲使景璘看见。他强作出一番笑脸,双手捧住景璘的脸,注视着对方,道:“你又说傻话。我迟早是要死在你前面的,到时候,你不好好活着,江山托与谁人?”
“朕不要江山!朕要你!朕只要你!”这一生一世的话,终于吐露出来。景璘羞赧极了,又害怕极了,可他一时一刻也不要自己的眼睛离开佑贤。
佑贤却别开了脸,叹息了一声,道:“只可惜,我已许了你父皇。”
“那么下辈子呢?”
佑贤摇头,示意不可能。
“再下辈子?”
佑贤仍是摇头。
“再再下辈子?”
佑贤还是摇头。
“再……”
“不可能。”佑贤抬起颤动的睫毛,注定景璘的眼,打断了他,“我应了你父皇生生世世,所以,生生世世,都不可能了。我只能是你的皇叔……”
景璘张大了双眼,定定盯着佑贤的脸,似不敢相信。他正待说什么,忽闻外面报:“皇上、王爷,皇陵已到。”
景璘痴了片刻,却不理会,执意要对佑贤说什么。佑贤抬手碰了碰景璘的唇,示意他什么也不要说,径自下了车。
宇文淳和檀思先一路骑马追随,已经在下面等候。
佑贤低声嘱咐了他们俩一席话,二人听罢,脸色徒然大变。宇文忍耐住了,没有开口。檀思先慌慌地唤了佑贤一声:“王爷?!”佑贤以手势打断他,还不等多说,景璘下了车。
景璘将自己的披风披到佑贤肩上,道:“皇叔,在外面看看就好,不要进去了吧?”
“已经到此了,焉能不进去呢?”佑贤因命随行的一对侍卫前去打开皇陵。
石门一洞洞地开启,冷风从地宫深处悠悠地扑面而至。
景璘打了个哆嗦,一把拉住将要下去的佑贤:“皇叔,你等等朕!”
几个侍卫在前面掌着烛火,宇文和檀思先紧跟在景璘身后。
尘封的泥土被火把烤得微微泛出焦味。景璘扶着佑贤,追随着光线往前走,宇文则不时地伸手搀扶景璘。
不久,包裹着景煜的石棺出现在几个人的视野里。
看到那巨大的棺椁,景璘和宇文全都到抽了一口冷气。
想必朕死之后,也是这样一番光景吧?景璘完全被震撼了,却又觉得好笑。这等寂寥,这等清冷,独自一个人,有什么趣?
佑贤倒是镇定得很,冷冷扫一眼这身后世界。景煜石棺旁,昔日为他备下的白玉棺床上,竟停着惠慈皇后的棺,想是后人不知景煜当初设想,弄错了,又或是那些“骰肱之臣”强意为之?
佑贤并不怪罪,令随从打开一重重的棺椁。直剩下最后一道棺盖时,侍卫们停了下来,回头望向皇帝,似询问他的意见。
景璘只是定定看着,不说话。他旁边的檀思先与宇文,也都不言语。
外椁内一层又一层,密密铺满了随葬品,开启时,光灿灿一片,几乎耀亮阴冷灰暗的地宫。
佑贤也看着,令侍卫们启下那最后一道隔板上的钉子。
就在侍卫们要抬下那道棺板的时候,佑贤忽然叫道:“不!不要打开!这样就好!”
内棺已然启了一条缝隙,佑贤顺着这道缝隙,望进黑乎乎的棺内,看了好一会子,回头看看身后的几人。他们也全都注视着那开启的一条缝隙,似欲看清先帝死后的模样,奈何光线太暗,什么都看不清。
“璘儿?”
佑贤的一声呼唤,令三个人回过了神。
“皇、皇叔?”
佑贤看着景璘,道:“你先随他们出去,我与你父皇单独说说话?”
“可是皇叔……”
“你去吧?我就来。”佑贤忽然在景璘脸上落下一个吻。
景璘略吃一惊,不解地看着佑贤。宇文偷偷扯了他袖子一下,他才跟着一行人出去,却是亦步亦趋。
将至门口,佑贤追了上去,抱住景璘,在他耳边喃喃:“你要记得我一句话,今生今世,再也不要见景瑄。”
“为什么?”景璘的心鼓动得更剧烈了。他依稀看出些什么,却又不甚明了。
佑贤只笑笑:“你勿须多问,依我便是?”
“朕……”景璘迟疑。
“你依我么?你依我。”
景璘点了点头,心里却纠结着一般痛。
佑贤放心地笑了:“如此,你出去等我?”他给旁边的宇文使了个眼色。
宇文不说话,搀扶着迷迷怔怔的景璘走出皇陵。
佑贤望着他们,直至他们走入外面的一片阳光地里,他终是忍不住,追赶似地紧趱了两步,一把揪住步子迟了些的檀思先,且示意对方暂不要出声。
“檀大人,”佑贤压抑着嗓音,不欲使景璘听见,“我去之后,皇上与朝廷,全仰仗你了。我年轻时做下不少坏事,今日这般,也是我该得的结果,倘回去后,皇上有什么想不开,你要耐心开导开导他?”
檀思先泪眼朦胧,不住地点点头,什么都没说。佑贤握了握他的手,对他淡淡笑笑,随着那些掌着火光的侍卫返回了地宫。
不久,景璘见那些追随着佑贤的侍卫通通退了出来。他以为佑贤走在最后,可是唯独佑贤没有出来。他的心更慌了,他感到不妙,向着地宫快走了几步,眼睁睁看着那些侍卫将地宫大门紧闭上了。
景璘这才知上了佑贤的当,一把挥开扶着他的宇文,惶惶扑到闭合了的皇陵跟前,拍打着沉重的石门:“皇叔?皇叔!”他又发了疯似地回顾他身后的众人,“你们给朕打开!打开!”
“皇上!”
宇文和檀思先早已得了佑贤的秘嘱,拉扯着拼命嘶喊、挣扎的景璘,不让他再靠近皇陵。那些侍卫,垂首默立着,一个个神情肃穆,凭景璘怎么吩咐、威胁,他们就是不肯动一动。
“啊!为什么?为什么!”
景璘撕心裂肺的哀鸣,震彻了天地。只有地宫内,传不进他的声音。
地宫内,火把只剩下一支还燃着。
佑贤借着这一点点的光亮,拼了毕生的力气,挪开了景煜那最后一道棺的棺盖。他把火把拿至近前,往棺里照一照,看清的第一眼,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你是煜?你是煜么?”佑贤哽咽了,却是没有落泪。
棺里哪里还有什么人,只剩一具身着大礼服的白骨,安睡在色泽黯淡了的锦褥上。白骨四周,填满各式珍宝。珍宝的光彩掩映着白骨,使得白骨凄凉异常。
佑贤端详了一会子,将火把放回原处,开始把白骨一侧的珍宝一捧捧地往外丢。
这阴冷的地下、这密闭的空间内,唯有佑贤粗重的喘息,和他哀哀的哭泣声,阵阵回荡。不一会儿,火把灭了。他吓一跳,停下双手的动作,张着眼睛四下望了望。片刻的工夫,他复镇定下来。
他想,这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果,害怕什么呢?他便继续他的动作。
直至棺内一侧空空如也,直至他的手摸到光华柔软的锦褥,他才停下,抹一抹额头的汗水,抚一抚松散了的发,摸索着厚重的棺壁,战战兢兢爬进了棺材。
他在棺内平躺下来,努力盖上那一层棺盖,侧过身,抱紧了那具白骨。
白骨上有股子霉尘味,呛得他咳了一阵。
待适应了,他于黑暗中张开了眼。即使他根本看不到近在咫尺的白骨,他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它。此时此刻,他看到的,早已不是白骨,而是活生生的景煜。
“陛下?”他优美的嗓音在狭小的棺内回响,“以前,都是你暖我,这一次,换成我来暖你,你说好不好呢?”他把头枕到白骨的肩窝里,很享受似地,又闭上了眼睛,且将整个身子紧贴着白骨。
他想象着他与景煜此刻正躺在紫薇宫的龙榻上,四周的黑暗不是黑暗,而是幽幽夜色;他想象着景煜也似这般环抱着他,就像他们以前那样,相互感受着彼此身体的温度;他不需要景煜来答复他什么,只要景煜像从前那样,用心地听着他诉说,他就心满意足。
霉土的味道,仿佛升腾成了昔日宫中的一抹龙涎香;耳边的寂静中,依稀回荡起昔日宫中的喧闹……
日出时,便是来生,又来世,生生世世。
他闭着双眼,浅浅一笑,与他枕边的人窃窃呢喃:“生生世世为夫妻……其实,我早就答应你了……”
音尾颤微微地回荡了回荡,再没有声响。一梦睡去,不愿再醒来。
黑暗里,空寂静。
春来又去,便花榭花开,终换不回旧人颜;爱一生,恨一生,再都没有两样。
尘落定,烟也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