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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凤凰魅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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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入夜,怡人的南风越来越小,中宫殿的张公公正背着手看那些小宫女们传来蜡烛,小太监将廊下的八宝宫灯一一点燃,柔和静谧的白光如水银般泻了一地。墙角水沟边一只癞蛤蟆不识时务地高唱了一句,粗嘎刺耳的声音吓了张公公一大跳,他皱着眉头望了望紧闭的殿门,值夜的小柒子、小灵子已拿了竹竿、布袋往墙角去了。正门阶前细细的一道黄色灯光纹丝不动,四下里寂静无声,他这才松了口气。
中宫殿内,儿臂粗的高烛上光焰冉冉,偶尔爆一点烛花,那“噼拍”的声音更显突兀。屋角竹罐里的几只蛐蛐闷得烦了,间或轻哼两声以示存在。皇帝看折子看得久了,眼睛已有些模糊,掷下手中的书简,闭了眼伸手揉着赤白穴。他听见房门喀嚓轻响,睁开眼睛时唇边已带了一丝笑意。
进来的侍卫将一只钧窑青花细盏放在案上,将顶戴脱了,这才拜道:“微臣参见皇上。”
皇帝抬了抬手臂示意他起来,眼睛看向那只茶盅:“你母妃身体刚好点,就又变着戏法给我们做好吃的,你要再惹她生气,看我怎么收拾你。”
那侍从摘下帽子,露出一张英气勃勃的脸,原来竟是二皇子玄成:“回父皇,是乌梅汁。”又低声咕囔着:“儿臣这可是彩衣娱亲呀,父皇也不领情。”
皇帝端过茶盅,尝了一口,赞道:“嗯,不错。”闭眼回味了一下,似乎为了补偿刚才的责问,又笑问道:“你想不想尝尝?“
玄成道:“父皇请慢用,儿臣已尝过了。“说完,一撩袍子就大咧咧地坐在下首的椅子上了。
皇帝这才想起,自从早前有宦官在御膳中投毒事发后,御膳房中新增了尝膳的小太监。但几位受宠的高位妃嫔们进献的点心汤水之类的,因宫帏深重,私下里却大多数是由二皇子代劳的。
“父皇,母妃很担心您,盼您保重龙体,早些休息。”玄成见皇帝又拿起了奏折,不由得说道。
“怎么休息啊,奏折还要批阅,几位大臣还等着商议军机大事呢!”皇帝放下奏折,脸上的笑容一扫而光,眉间的深纹里满是深深的疲惫与忧愁。
“父皇,儿臣愿替您分忧。”玄成上前一步跪下,“请您派我去前线吧,我一定将敌夷杀个片甲不留。”
皇帝沉吟不语,明黄色靴子上的九条金龙纹丝不动,一鳞一爪闪着微弱的光,映在玄成眼中渐渐消散,他的声音低了下来,软软地跌落在地砖上:“父皇还是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你。”皇帝的语气有些无奈,也有些清冷,“而是不放心你。敌人四处蛰伏,侍机而动,不得不小心啊。”
“父皇请放心,儿臣自幼随师傅们操练骑射,时刻不敢懈怠,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杀敌报国,替朝廷分忧。”玄成眼中重又闪现出奇异的光彩,神情激动。
皇帝似乎怔住了,半晌未做声。玄成将额头触在冷硬的地砖上,只听见那案上铜漏里细微的沙沙声清晰入耳,如蚕噬桑叶,无休无止。
“叽”的声蛐蛐叫刺破了一室的宁静,连烛花也一抖,光亮如镜的地砖上那抹明黄的影子忽长忽短,皇帝的声音平和如常:“替朕分忧不一定要上战场。皇儿起来吧,来陪朕斗蛐蛐。”
玄成起身时,皇帝的两员爱将已在那陶罐中扭腰伸腿,跃跃欲试。皇帝拿了竹棍拔弄着它们,轻笑道:“闲了这长时间,闷坏了吧?有多少招数,尽管使出来吧。”
铜漏沙沙,陶罐中已几番易主,留下一只青色的大蛐蛐正沾沾自喜,冷不防又一员大将从天而降。玄成认出那正是皇帝最为得意的“金钢翅”,从去岁进献,它几乎从无败迹,不禁叹道:“原来最厉害的还在后头啊。”
一场嚣战之后,陶罐中尚留一片片的残甲碎羽,“金钢翅”静静地趴在那里,似乎在回味刚才的恶斗,又好象在等待下一场大战。
玄成正在啧啧称奇,皇帝背了双手,轻描淡写地说:“朕已决定由宣德候前去抗敌。”
此刻刚交戍时,门外传来张公公略显迟疑的声音:“陛下,兵部侍郎张武成将军、太子太保孙文德大人求见。”
玄成眸光一闪,小心地将那陶罐收了,又戴上帽子躬身而退,一张脸全掩在阴影里,却仍是笑逐颜开。
慈煦宫中的西暖阁里,五儿在床上不知翻了几百个身,耳朵却不敢放过外面的一丁点动静。屋角的一截短烛,被一只馏金铜手炉遮住了,勉强散出几缕柔光。
她抖开纱衾,穿了绣鞋,披了青绸的斗篷,缓步走出了房门。老嬷嬷和香雪睡得正熟,发出轻浅的鼾声。月色正好,透过青纱帐,牛乳般泻在那嵌格里的白玉盘里,在对面墙上折射出无数个满月。
梧桐树巨大的身躯投下了深浓的暗影,其它的花草都只化作黑泥的颜色。五儿在那洁净的甬路上缓缓前行,直觉得空气沉闷,地上连自己的影子都缩成深灰的一小团,不禁疑心是否入得幽冥,已成鬼魂。
一阵风拂过,树叶沙沙,五儿站住脚四下张望,张嘴深吸一口气,胸臆之间顿觉纯美甘洌,倦意立消。远处墙角的夜来香送来阵阵幽香,蓬松的枝叶左右分开,暗影轻摇,萤光点点。
这宫中也有萤火虫儿呢,五儿正想着。那光慢慢聚集,竟是一只灯笼,黑暗也浓缩成一只巨鸟。黑色的双翼伸展如鹏,长长的尾羽闪闪发光,划过青石甬路,掠过满径的衰草,朝着凤台飞去。
月入云层,夜又拉上了黑暗的幕布。风住尘香,花草也都凝成画上的墨色。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哼哈”,如戏曲里贫困的小生发气,尾音拖得长长的。五儿僵硬地站着,感觉到自己亦成了一株万年青,有枝有叶,能呼能吸,却动弹不得。
月出云彩,四下里一片透亮,那些花草象罩在茜纱窗外,不仅轮廓很清晰,连枝叶都看得一清二楚。一只老鼠从青石板旁的洞里探出了头,在她的脚边东张西望。五儿动了动,老鼠一溜烟地跑了。四周仿佛空无一物,只听见衣服的唏簌声和自己的心跳如打鼓般咚咚响着。五儿回到房中,见那只残烛正流着最后一滴泪,幽暗的微光勉强照着她脱衣上床,宽大的斗篷映在联珠帐上,逶迤如凤凰展翅。
她做了一夜的恶梦,无数只凤凰在她头顶盘旋飞舞,齐声吟唱,她眼睁睁看着它们将她的至爱亲朋一个个地负走,却动弹不得,只是一个劲地流泪。
梅姑姑摇醒她时有些恼怒:“看这满身的汗,郡主可受累了。香草这个笨丫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清早的也不知道侍候主子。”
五儿险些晕厥,反手握住梅姑姑的手:“姑姑,五儿昨夜梦见了一只黑凤凰,香草帮我去追,一直没有回来。”
不知是因为她抓得太用力了,还是因为看不分明。泪眼朦胧中,梅姑姑的一张脸霎时变得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