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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一笔落成长相思(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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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未亮,夜沉沉,凰鸣殿内外已经点起通明灯火,司仪女官和百余名宫娥正在忙碌置备。内殿里,十二扇的紫檀屏风展开,六名宫娥依序侍候长公主晨沐更衣。
沐浴完毕,长公主拢着轻袍转出屏风,典衣女史捧来织锦鸾绣的红裳嫁衣。宫灯氤氲柔华,长公主出嫁前的更衣之礼在数名女史的环伺下完成。典仪女官侯立在鸾镜旁颂祝吉词,长公主静坐镜前,浓睫深垂,青丝长发垂覆身后由女官绾成高髻。
鸾镜中的长公主,肤如雪砌,峨眉远扫,颊贴黄花,唇上朱色鲜艳明亮如冬雪里一点红梅飘落,浓炽而妙美。
随着宫人将最后一缕发丝用珍珠簪绾起,殿外廊下远远传来宣驾声。皇上原该在崇正殿前等候长公主拜别君王,辞别兄嫂,却在月尽日明前,圣驾亲至了凰鸣殿。
于殿女官宫娥纷纷跪地见驾,长公主从镜前起身回望,看到皇上着山河满绣的龙袍,戴着十二冕旒冠,仿佛跨踩了星月,带来了满殿华彩灿烂。
“皇兄。”长公主眸光迎向皇上,唇畔掠起的笑意,让本就光艳夺人的面貌更添几分了娇妩。
皇上走到长公主面前,目光静静的看着她,仿佛是久久的凝望。长公主被皇上瞧的有些不好意思,抬手轻掠了鬓发,幽幽的低了头。
“你果然是朕见过的最美丽的新嫁娘。”皇上语声淡淡,低婉的音色里听不出多少欢欣喜色,却有着一丝一缕的叹息。
皇上一拂袖,身后宫人矮身捧来一顶凤冠,女官接过凤冠就要为长公主添妆着冠。长公主却在看到那顶华缀美玉,配饰雍容的凤冠时微微变了脸色。
“这是九翚九凤冠?”长公主有点不敢置信,当日她及笄皇上赐下六凤冠,原已经是少见的圣恩隆宠,却没想到在她出嫁的当日,皇帝竟然赐下了九凤冠,历朝历代从未有公主配享过九凤冠。
“朕自然是想把这世间最好的东西都给你。”皇上见她有些怔忪,上前扶住她的双肩,让她坐定在鸾镜前。看着宫人为她戴上凤冠,左右垂下璎珞牡丹轻轻拂荡过她的脸颊。
一名女史捧来一只红木错金的小匣子,跪奉于长公主身畔,恭敬低声,“请长公主殿下挑选金钿花色。”打开的匣子里躺着三枚御匠制作的精美花钿,俱是华美非凡巧夺天工。
长公主望了一眼匣子,却听身后皇上说道:“朕来给你挑吧。”
宫娥忙为皇帝奉上一支细笔,皇上将笔尖沾了些金屑朱砂,选了匣子里一枚花钿点上长公主眉间。鹏翅的鸾凤自九重浴火中脱出,翱翔于天际,立于昆仑之巅,然而尊如凤凰也终究有一天要归巢的,“洳是,你要记得,无论何时这里都是你的家,朕也会一直在的。”
长公主心中如饮蜜饴,笑飞两靥,“臣妹自然是铭记心中。”皇上朝她伸出手,龙袍广袖如云垂落。
皇上牵着红鸾嫁裳的长公主从凰鸣殿而出,走过曲折回廊,宫砖铺陈一路绵延远去,两旁一片幽篁,菁翠色经年不衰。晨光逐渐亮起,点点金灿从树叶缝隙间筛落,光芒落在长公主的红艳嫁裳上,愈发璀璨夺目,身后嫁衣长裾着地仿佛凤尾逶迤千里。
原本幽长的宫道,此刻却好像几步就走到了。崇正殿前,百官侯列阶上。
身怀六甲的皇后盛服采妆,冠饰雍容,立在千格玉阶之上,身后百余女官垂首伺立。此时,日升东方,天空晴湛一碧如洗。皇后看着皇上携长公主的手,踏着洒金的红毡一步一步并肩朝阶上而来,冕旒珠光流转,一步一摇,隔绝了皇帝的目光,让人瞧不清皇帝的神色。而皇上身畔的长公主,凤冠璎珞,红裳潋滟,端的是风华绝代。
吉时到,长公主在殿前拜别君王,辞别兄嫂。皇上予以谆谆祝训,六宫号角悠远传至,庄重礼乐奏起,金殿之前,玉阶之上,百官跪送长公主出嫁。
皇上牵着长公主,亲手送她登上鸾车。
“长公主起驾。”皇室旌旗高举扬起飞在空中,形成万千气象,数百精骑铁卫护列在后,煊赫仪仗远至目不可及。
长公主鸾驾徐徐而出宫门,直到鸾车远去已经看不见了。晴光璀璨,耀的人目眩,皇后见长公主鸾驾已经走远,而皇上仍旧立在原地,似目送着长公主,身姿端凝站的纹丝不动,仿佛成冰成石。
“皇上。”皇后略有些担忧的轻唤了声,几步朝皇上走近,身上朝服大衣,配饰珠玉累累在身,而她已有八个月的身孕久站疲累,她突然头晕目眩,脚下一软几乎跌倒,身畔女史宫女护拥而来,却有一只手早一步握了她的手腕,那手仿佛浸透过雪雨般冰凉,透过晃动的冕旒,皇后看到了皇帝的眼中,似有一闪而逝的泪光。
皇家行驿为了迎来长公主鸾驾已经作下了周全的准备,天光入暮,鸾驾暂歇,随行女史宫娥搀扶着长公主入屋内净沐更衣。
屋子内豆蔻兰香飘动浮散,长公主拥着丝袍坐在铜镜前,身后宫娥拿着一柄玉骨梳梳过掌心里捧着的如云青丝。铜镜里映出长公主的容颜,雪肤琼脂,眉如远黛,唇点绛色,额间落梅钿细巧别致,衬出长公主容色美而雅致。
忽而似有笛音缈缈传来,音色低婉悱恻,笛声里情愫殷殷如盼,让人动容,宛然是一曲《长相守》。
“晚膳不必置备,本宫累了,若无事不要来打扰。”长公主自铜镜前起身,拂开帷幔走向床帏,宫娥应命退出屋子。
皇家行驿倚山而建,此刻正值夏末,山上浓荫蔽日,草木生长繁盛,有一条人工开凿的盘山小道蜿蜒而上,洳是循着笛声攀山而上,余霞金灿灿的洒落山涧是醉人的绯色,也没有走多远,便就看见一棵树下拴着一匹马儿,此刻正悠闲的低头吃着山上的嫩草。
笛声至此戛然而止,洳是抬头看向树梢,只见他从树上从容跃下,一袭青衣单衫还是昔日模样,手中一柄笛子在指尖悠悠一转负到了身后。
“此时此刻你不在梧州,怎到了这儿?”洳是含笑望向他,笑谑道:“三十万大军留驻广阳平原,你也不管了?”
每日里都有消息进程传递回来,南秦迎驾的队伍已至梧州,三十万大军声势浩荡的掠阵在广阳平原上,似在彰显南秦兵马之强盛,又好似在威慑着谁。
“一切都已布置妥当,只需按部就班出不了什么岔子。”他两步朝她走近,温柔目光将她细细审视,“想着见你,便来了。”虽然知道泸州一战她并没有丝毫损伤,但此刻亲眼见到她发肤安然,心下总算安定了。
洳是在他的目光下,心也化成了水,水也被烧出了温度,她软语轻声,“堂堂南秦君王,竟耐不住这最后几日吗?”
他一手圈紧她的腰肢,附身在她耳边呢喃低声,“我是昏君呵。”他温柔语声拂过耳畔,撩起心间酥麻,夜隐幽看她霞飞两靥,笑的更加愉悦,“就是等不了,怎么办?”
数月分别,淡不了相思,反而快要逼出疯魔了。他时时刻刻不在想着、念着她,怕她在前线受累受苦,连受了伤都不知道停下脚步,每日每夜都在煎熬担忧里度过。从不曾真的在意过谁,唯有她,是自己心系不能忘的,这世间万物天下江山,没有什么能抵得过她的。他愿意永远守护着她,只愿她开心无虞,一生幸福。
洳是被他眼中深情触动心怀,双手抚上他的衣襟,踮足仰首吻上他的唇,他箍紧她的腰肢,回应热烈而霸道,仿佛要攫取掉她所有的甘美生香方才罢休,一切相思尽赴缠绵。
她伏在他肩头轻微喘息,听到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并着一声叹息轻喃,“洳是……”
一阵突兀的“咕噜”声蓦然打破此刻旖旎,窘的洳是不敢在他怀里抬头。
“没吃饭?”他的声音又复往日从容,带了微末笑意。
“这不是听着你的笛声就出来了嘛,还没来得及吃饭呢。”洳是靠着他的肩头咕哝。
“嗯,那我带你进城吃饭,入夜后我再带你看个好东西。”夜隐幽笑着牵起她的手,两人一前一后的往山下走去。
长公主鸾驾途径,整座城里戒备森严,随处可见往日不曾得见的铁骑精兵巡逻往复,不过为了不影响城内居民生活,长公主特令不设宵禁不准闭市,不得干扰民生经济,因此入夜后街道上鳞次栉比的酒肆茶楼依旧宾客盈门,街市巷闾十分热闹。
洳是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男女,不少女孩子手提竹篮相伴嬉笑而过,路上商铺还结了花灯挂了华绸,不由好奇,“今儿什么日子,瞧着好热闹。”
夜隐幽牵着她漫行穿过街上人群,看她好奇张望的模样,笑回:“今日是农历七月七。”
洳是恍然,诧异的看向他,“今儿是乞巧节啊,我竟给忘了。”他的面容在灯火下愈加显得柔和,本就极其俊美的脸孔不似对旁人般的冷漠难以亲近,笑时的模样让人瞧着移不开眼,洳是看的有些怔神。
夜隐幽手下一紧,将她拉到自己身畔,低声笑谑她,“瞧什么呢,眼睛都直了。”
洳是轻推了一下,口中却哼了声,“才没呢。”她压住方才心中一闪而逝的惊悸,只当那是长途跋涉太过疲累后的异常反应。
两人来到一间酒肆,小二见两人虽然衣着寻常但样貌不俗气质非凡,忙将两人迎上二楼雅座。楼下已经是高朋满座,喧嚣不已,也不知是谁兴了话头,引至了众人的附和。
“长公主鸾驾此刻驻跸在我们蓟州,你这一番高谈阔论也不怕被州府衙门抓去治罪。”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后生举着一杯茶对着那个大放厥词军士模样的人劝道。
那人却并不以为意,“我们皇上大军此刻正在北齐一路高歌猛进,收复齐国也是指日可待。”他举起桌上一杯酒一口仰尽,砸了砸嘴,“南秦向我们皇上求得联姻,待将来我们皇上收复江山,南秦国主也是我朝驸马,可不就是上上之策。”平民百姓并不深究个中奥妙玄机,在他们看来,南秦此举是向皇上伏低示好,娶了长公主匡扶帝室是眼下局势里最为稳妥的,将来成为凤朝驸马,既全了荣华富贵又护了王室名声,可不正是上好良策。
与他同桌的友人捧了酒杯在手,附应了一句,“况且长公主又是绝代风华般的美丽。”他不掩自得的说起了自己游历晋国的时候,在晋阳的风华宴前遥遥见过长公主的风采。众人连声追问了起来,让他详细描述长公主风姿,被追问的紧了,他才支吾的说道自己站的远看的并不清楚。
二楼雅间,凤洳是和夜隐幽坐在窗下,隔着木栏屏风,楼下的喧嚣两人听得一清二楚。
夜隐幽夹了一筷子菜到洳是碗里,看她单手支颐,一双凤眸里闪烁淡淡冷意。
“又没说皇上的不好,怎么也惹你不开心了?”夜隐幽唇角微展,淡淡笑问。
“可他们在说你,你不生气?”洳是握住手边的一盏热茶,杯瓷贴着掌心传来阵阵暖意。
“他们说的也没错,凤朝驸马这个身份是我要定的。”夜隐幽眉目澹定,唇畔一点笑意,如春波横生。
洳是讶然于他的直言坦率,想了一想,倒也坦然了,“你是真的心大。”
夜隐幽慵懒倚桌,笑的云淡风轻,“旁人怎么想的,我从来不在乎。”
“哦?”洳是略挑了眉头,楼下喧嚣依旧,而他们已经不在意那些谈论了,洳是吃饱喝足,窗外圆月悄显,夜空繁星浩烁,她想起了之前他说的话,“今夜你要带我去哪里?”
夜隐幽扶案起身,朝她伸出手,“届时你自然知道。”
他牵着她的手,漫步在街上,似乎并不着急,两人走出人来人往的街道又折返回皇家行驿后的大山,两人沿着小道攀山而上,半途他还牵过自己的马儿。走至月上中天,这才攀至山顶。
山顶上树木葱茏,视野十分开阔,远眺开去隐约还能看到城外流淌过的汉水在月辉下粼粼闪动波光。夜隐幽牵着洳是走到一棵大树下坐定,夜空星辰如碎钻铺展,四下静谧,间或有鸟雀轻啼和小兽的呜咽轻声。
难得偷了浮生半日闲,现下时光静悄如此安好,两人并肩倚树而坐,夜幕下的苍穹瑰丽而深远,洳是静静仰目神思飘倏,望着漫天星辰发呆。
忽然间,一道极澈极亮的光芒从天际深处滑过,光尾掠出一道闪亮的尘茫,瞬间又消失在天地尽头。短暂的安静过后,天上一道又一道的滑过流星,似下着缤纷的雨,这一幕蓦然惊起了她脑中的回忆。让她想起在古兰坤桑的时候,曾有一日在月亮河畔放灯祝祈,那夜也有如此绚烂壮观的流星雨。只不过那时她是一个人,形单影只的,没有他伴在身畔,再好的风景也凭添几许遗憾,全不如此时此刻。
她回眸转头,却见他已不在身边,也不知何时离开的。洳是撑臂斜倾过身子,看到树桩后头影影绰绰。在月光流星的耀茫下,他手中提着一壶酒,三指间挟着两只青玉杯臂间挂着件风氅。他走回到她身边倚树盘腿坐下,将其中一只酒杯递给了她。
洳是将酒杯拈在指尖闲闲打转,好奇笑问道:“月下酌饮?”
夜隐幽将两人玉杯斟满酒,眸光抬起望着她,月色辉光照在他的眉眼间,映出眼底几乎满溢的深情,他说,“今宵良好,不知长公主殿下可愿与在下饮了这杯合卺酒,从此共牢而食,合卺而酳。”
他语声缠绵,容颜俊美醉人,几乎让人色授魂与。洳是一手执杯,一手撑地,身子朝他趋近几分,眸光微睐,额间一点朱红华秾而艳炽,月下的容色美胜谪凡,一颦一笑俱是风情,“我们可还没大婚呢。”她虽这么说着,手腕却勾过他的腕间。
他莞尔,低头饮下杯中合卺酒,额抵额,发缠发,从此共牢而食,合卺而酳。天空中流星渐渐稀落,夜幕天空终于又恢复平静,仿佛刚才的绚烂不曾出现过一般。
洳是和夜隐幽并肩倚树而坐,洳是笑说:“当初我在坤桑的时候,也见过流星雨,那里有条月亮河。他们说,只要 有情人在河里放灯祈愿,便能白首不相离。等以后天下安宁了,我们再去坤桑,去月亮河里放灯吧。”她轻声细语的说着,话中尽是笑意,可身畔的人却未有回应,肩头倒是忽而一沉。
洳是偏过头,这才发现身旁的人已经醉倒在她肩头,洳是哑然失笑,往日里从不见他饮酒,只当他是不喜,却未料到他是沾酒即倒的。洳是看着他的睡颜,长睫浓密如扇,双唇薄削,通常时候都是抿成一条冷锐的线,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般的冷淡。在他完全放松的时候,双唇却微微上翘出温润的弧度,性感而迷人。洳是单手抚上他的脸颊,指尖从眉梢到眼角,再沿着脸庞慢慢抚向唇边,一指一画的在他唇廓上抚过痕迹。
“想不到堂堂南秦君王居然一喝酒就倒。”洳是低声失笑,牵过他绵垂身侧无力的手,十指交握,掌心相抵。
山风寒冽,尤其晨风更冷,洳是是被山涧鸟雀的啼鸣给叫醒的,她眉睫颤了颤,脸颊抵着他的衣襟,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被他环在胸前,身上盖着件风氅还是夜里他拿酒时一并取来的。
“醒了?”他的声音温醇,还带着酒后方醒的慵懒。
洳是埋首在他怀里,闷声闷气的笑,笑的两肩都打颤。
“好了,我知道我沾酒就倒,你别笑了。”他低首吻上她的发鬓,愈发将怀中的人拥紧,她身上处子的幽香如兰花绽放,让人心旌神摇。此刻天空正是将亮未亮的时候,远处地平线上刚有光芒露出一线,天地间一片静好。
洳是自他怀中抬起头,露出狡黠的笑来,“原来你要此时饮合卺酒是这原因,大婚之夜,你可不得以水代酒了?”
夜隐幽被她一通揶揄也不闹,只气定神闲的说:“大婚之夜,洞房花烛,在下亦不能怠慢了长公主殿下不是。”
他说的毫不避讳,反倒惹得洳是绯红了双颊,一时羞怯不已,赧然的低了头。他爱极了她幽幽一低头的模样,正是这般不经意的妩媚让人瞧着移不开眼。
“时辰不早了,可不能耽误了长公主鸾驾启程。”他撑地而起,伸手把洳是搀扶起来,又将落在她肩头的风氅拉好拥紧。
两人沿着原道下山,越近山脚下便能看到不远处的皇家行驿已经亮着通明灯火,而天空晨光也逐渐亮起,弯月星辉也已暗淡隐去。
“洳是。”两人在山下分别,他却蓦然唤了一声,留住了她的步伐。洳是回头望向他,他两步往她走近,翩然附身,在她唇上轻啄一记,洳是怔了一下,似乎感觉到在那个亲吻中还留有昨日夜里的醇酒薄香。
“好了,走吧。”他笑吟吟的看着她,眉目温柔。洳是点了点头,转身往皇家行驿走去。直到她身影走远了再也看不见,他这才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