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鸾回时》君莫思归

143、一笔落成长相思（上）

　　夏日午后,长空万里,蝉鸣枝头。

　　睡在摇篮襁褓里的孩子，面庞圆润，肤色皙白，此刻正恬静的安睡着。

　　洳是弯腰附身，细看着那小小的婴儿，舍不得移开目光。这是皇兄的第一个孩子，亦是她的亲侄女。皇室子嗣单薄，每一个孩子的降临都显得弥足珍贵。

　　“皇兄可有给小公主拟了封号？”凝看了许久，洳是这才直起身，回眸望向伴在身后半步之距的季贵妃。因着季显和季林瑄于泸州一战立有大功，而她又诞下皇长女，后被晋封贵妃，季氏一门可算是风光无限了。原本她就生的出挑美艳，而今更添了持重，行止间占尽了大气雍容。

　　“有的，皇上赐公主封号东阳，加邑三百户。”季贵妃对答间眉眼生光，语中不掩喜气。历朝历代的公主赐予封号的时候各有不同，多为及笄时候封赐，却鲜少有刚出生便赐封的，足可见皇帝对小公主的喜爱。

　　“东阳公主。”洳是微偏臻首，眉目婉转的迎向季贵妃，笑说：“若没记错，贵妃祖籍便是东阳吧？”

　　季贵妃轻声笑了，点了点头，“殿下所记不差，我们季家确实祖籍东阳。”她心中难掩自得，脸上笑容越见深刻。

　　正说谈间，摇篮里传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洳是转过头，看向摇篮里的婴儿，不知何时她竟醒了过来，也不哭不闹，就睁着一双漆黑晶璨的大眼睛望着洳是。

　　洳是忍不住伸手抚上婴儿的额发，指下触觉绵软温润，她小心翼翼的抚过她的脸庞，“我能抱抱她吗？”她的目光流连在小小婴儿粉嫩的脸颊上，挪不开半分。

　　“自然是可以的。”季贵妃没想到长公主会请问她的意思，神思有片刻恍惚，不过也只一瞬，她忙笑应回道。

　　洳是双手小心的抱起摇篮里的襁褓，那玉雪可人的小小婴儿躺在臂弯里，一双大眼只看着她，乌黑的瞳眸澄澈明净，眉眼生的有几分皇上的影子。

　　殿外远远传来宣驾声，竟是皇上来了。内殿侍候的宫人黑压压的跪了一地，季贵妃亦是屈膝敛祍恭迎圣驾。只见皇上玉带金冠，长袖笼纱施然而来，一身的清皎风姿丝毫不带夏日暑嚣。

　　“皇兄。”洳是抱着小公主含笑望向皇上。

　　皇上笑容温雅，赦礼诸人后，眸光望向洳是，深深注目，“朕刚出太极殿便知你已回宫，怎的你不先来见朕倒是来了季贵妃这里。”皇上半是揶揄半含笑的看着洳是。

　　洳是抱着小公主走到皇上身畔，笑回：“皇兄在太极殿会见朝臣不得空暇，臣妹不就想着先来瞧瞧小公主么。”洳是将襁褓递给皇上，见皇上将小公主如珠似宝一般的抱在臂弯里，仔细的哄着，小公主似是十分开心，眉眼弯弯的笑着，口中咿咿呀呀的叫唤着什么。

　　“小公主真可爱，将来长大了必然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洳是轻声叹息，“只可惜我等不到小公主的百日礼了。”

　　夏日已是至深，秋天也快要到了，长公主的嫁期也近了。

　　裴贵妃心下倏忽一跳，从来就知道皇上并不属意长公主下降，无论是之前的晋国还是而后的南秦。然而眼下时局，齐晋连纵，楚国大半兵力都镇守边疆戒备着北朝古兰，哪怕拥趸中都皇帝，然而楚国能提供的倚助着实不会多到哪里去。若能拉拢到兵马强盛的南秦，于时局于皇上来说是最好不过的。

　　历来保持两朝两国的维系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定下姻约，皇室王族或嫁或娶。而今长公主正值芳龄，南秦国主也正当盛年且未有王后，这岂不恰是珠联璧合。朝中有人曾上谏长公主出降，然而话出口所引至的却是皇上的雷霆震怒。而后下降之事便无人敢再提起。

　　直到南秦派使者入朝觐见，而当朝又提出此事的，居然是后族裴家。哪怕朝上群臣附议，皇上依旧坚持不允长公主出降。

　　季贵妃觉得即便时局再艰难，皇上都不会远嫁长公主，却不知最后是什么动摇了皇上的决定。然而出降长公主，怕是皇上并不甘愿。

　　果然见皇上方才眼中的一丝笑意敛回眼底，神色冷淡下来，他怀中的小公主似是感觉到了什么，忽然放声大哭了起来。

　　太极殿后的三春阁，建筑在临风湖畔，遥对太液池，朝升日落，暮色霞光都落在这一池深碧里，景致最为美妙。

　　珠帘玉络垂落，四下挂着纱帷隔绝了里外，宫娥内侍远立在廊下伺候。

　　洳是与皇上对案而坐，桌上布置着几碟新鲜瓜果。皇上面前一盏新茶，香味悠远。而洳是面前的一只碧玉盏里盛着橙黄清亮的酒液，是她命人拿来的上好花雕酒。

　　泸州城破之后的琐事繁多，一城一池的安置戍守都要慎重考虑裁夺。洳是将泸州的境况如实陈禀给皇上，巨细靡遗的一点没有错漏，这一番陈述又是过了许久。

　　皇上垂眸安静的听着，掌中一杯热茶也渐透凉意。

　　“泸州人员安顿，城防调度都由季元帅安排，皇上尽可放心。”洳是拈着碧玉盏在指尖，微微晃动间，酒液波动微澜，“而后数城直至邯兆虽也需费些波折，但如今大军士气鼎盛，全部拿下也只是迟早的事情。”洳是将玉盏凑到唇边，馥郁芬芳的酒液沾唇入腹，甘香绕满齿颊，她眸光微睐，露出志气的笑，“齐君便是有通天手段也挽不回局势了。”

　　洳是一口仰尽盏中的酒，心中顿觉快意，想着这天下终究还是皇上的。

　　皇上却神色平静，并未露出多少喜气欢色，他将掌心中的杯盏搁回案上，缓缓说道：“朕已让张哲绪领兵去了崇左。”

　　“张哲绪此人臣妹倒是知道，本朝立国三百多年，从三甲登科的文探花作成武将军的，大约他是第一人。”洳是笑吟吟的说，此人熟知兵法且极擅谋略，又心思缜密与戍守崇左的南驰倒是难得契合，“中都大军经邯兆要取齐国必得东行越漓江而过才行，漓江已至汛期不到入冬这水势下不来，大军东渡怕是不容易。”洳是似漫不经心的说着，素手执壶又为自己玉盏中斟满酒，“此刻将大军安置在崇左，左可攻北齐阜邑，右可威慑晋国儋州，澜江可比漓江好渡许多。”

　　漓江和澜江虽同为越境北齐的大河，而后汇流入中都湛江。但区别在于漓江在齐国境内的流域是湛江的正流，流水奔腾水势特别汹涌，汛期的时候几乎难渡漓江。然而澜江却是支流，入中都后先在昌平汇入漓江而后再入湛江。水势在流经崇左、阜邑和儋州的时候特别平缓，甚至崇左与阜邑的距离也不过是隔岸相望。

　　皇上唇角微展，眸光却有些恍惚,徐徐笑道：“朕在想什么，你总是知道的。”

　　洳是笑了，“臣妹自然是与皇兄心意相通的。”她抬了抬手中玉盏，算是与皇上为敬，那香酒入喉，热辣绵绵不绝的淌入心肺。

　　“你的嫁期已至，此去他国万里，再要回来不知何年何月。”皇上似喃喃低声,语意有些落寞,“往后还能有谁与朕心意相通。”

　　洳是抬手横过桌面纤纤五指握住皇上的手，笑语温柔：“少则一年半载，至多三年。只待江山收复，天下一统。届时各国王室都会留待帝都，臣妹自然也会回来。”交握的十指扣紧，洳是低声笑说：“往后臣妹还要教小公主功夫呢。”

　　不知何时，远处天际黑压压的一大片乌云似急涌而来，浓得如墨，层云间惊雷闪现，风也愈大吹得廊下纱帷飘动。

　　“那么，你一定要如约归来。”

　　乌云层层压降下来，电闪雷鸣间大雨如江海倾倒一样落下，大风吹得宫檐屋角悬挂的风铃吹得叮铃当啷作响。

　　洳是斜倚在靠塌上，指尖拈着一柄纨扇闲闲打着转，大风透过宫窗吹得宫帷纱幔飞扬，宫娥们匆匆来去将半阖半开的宫窗关上，隔绝了窗外的狂风大雨。

　　太常寺的礼官不疾不徐的将南秦备上的礼单上禀如诉，此次皇室婚嫁，南秦表足诚意，以重金奇宝为聘礼，礼官洋洋洒洒的读来不知道有多少，洳是静静聆听，心思却全不在上头。

　　直到太常寺的礼官退出后，殿内一时静悄，只听到窗外大雨滂沱。洳是脑中茫然，一片虚无，全不记得礼官方才所说的一词一句。只想起了在三春阁里皇上那句叮嘱和他眼底一闪而逝的黯然，惊窒了心房。皇上是真的舍不得她远嫁，皇上对她的一番维护关爱她自然是明白的，下降南秦是为时局，也是她的一番私愿，可这终究是伤了皇上的心。

　　洳是仰靠在塌上，用纨扇遮了脸，扇底下一声叹息几不可闻。

　　殿外乌云低垂，暝色四合，宫人挂上宫灯，点起灯树。两仪殿内气氛压抑低回，宫娥内侍悄无声息的候在外殿，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自皇上下旨赐降长公主后，宫人鲜少再见到皇上笑靥，直到后来季贵妃诞下皇长女，宫人们才又能见到皇上偶尔的温煦笑颜。

　　不知道今日是怎的了，皇上回宫后神色冷淡，十分不渝的样子，两仪宫的宫人惯见天颜，此刻见皇上心情低落，做起事情来也愈发谨慎小心。

　　宫窗半敞，大风大雨骤急骤落，从窗内望出去，远处殿阁错落，高大雄浑的宫殿都融在了潇潇雨中。皇上立在窗下，偶有雨丝扑入沾上皇帝的衣襟袍袖，皇上却恍若未觉，眸光远眺，乌沉沉的云霭拢垂天际，惊雷闪电忽明忽暗的交错在云层里。

　　大风吹入帘陇，将殿内灯树明烛吹得摇晃。皇上抬起手，右手掌心里躺着一枚玉质菁翠色泽明亮的玉指，雷电掠过长空的时候，一闪而逝的澈亮光芒照清晰了那枚玉指，玉身周围篆刻了一圈极为繁复的花纹，是南秦凰家的王族徽徵白泽。

　　那日太极殿前，他只身而来，以南秦君王之身跪拜帝君，表达了南秦将对帝室的臣服归顺。他以南秦为聘，为表诚意，他当殿奉上南秦君王密玺玉印，只为求得一人为妻。皇上甚至将太/祖那则只传于凤家历代帝王的遗训告知予他，却也丝毫动摇不了他的决心，仿佛这江山帝位，这千万里的锦绣山河，都抵不过一人。

　　皇上五指合起，将玉指攥在掌心，低声一笑，苦涩在心底漫延，即便万般不甘却终究还是得放了手。

　　大雨愈急，落在宫檐上坠出铃叮碎响。

　　宸妃来到两仪殿前下了翟舆，殿前侍候的宫人都知道眼前这位贵人最得圣宠，自然也不敢怠慢，连中常侍张槐都亲自迎了出来。

　　“皇上正在内殿歇息，娘娘请稍待。”张槐引着宸妃到了偏殿，不卑不亢的垂首说道。

　　宸妃微微颔首，抱紧了怀中的琵琶，只淡声道一句有劳了。不时片刻，张槐便出来传宸妃进去。宸妃翩翩行至内殿，见皇上负手立在宫窗下，发冠紫金，缀玉长缨垂至两肩，窗外风雨晦暝，整个天地都似融在了大雨里，愈发显得皇上背影孤削，茕茕独立。

　　“风雨带寒，陛下要仔细身子。”宸妃语声关切，缓步近前几步。

　　皇上听到她的声音，侧眸回望，看到她一袭明艳海棠色的宫装，发鬓轻绾，没戴什么华丽的珠簪，倒是别了一朵新鲜的彤色重蕊的月季在鬓边，别有清雅幽致。

　　“此花倒是与你相宜。”皇上淡声，眸光如羽拂落在她脸颊上。

　　宸妃娇矜一笑，目光婉转迎向皇上，“此花只应天上物，四时荣谢色常同。”她笑的娇妩，眸光中盈盈如含春水，“臣妾只愿常年四季能伴在陛下身旁，永不相离。”

　　皇上看着她，眸光忽冷忽热，掌中玉指几乎要被掐断。

　　“臣妾近日习得一首民谣,那曲儿十分欢快活泼,臣妾觉得这歌儿好听,想唱来给陛下一赏。”宸妃抱着琵琶娉婷上前，与皇上并立在窗下，风雨丝丝飘落过她鬓边月季，花单影只显得伶仃，宸妃却露出笑来，眉眼弯弯，“只不过这是一曲童谣，略有些稚气，臣妾唱来陛下可别笑话臣妾。”花颜月貌的宸妃，露出孩子气般的笑容时仍有少女的天真烂漫，唇畔一朵小小的酒窝若隐若现。

　　皇上在她的笑容里略有些失神，眸光垂落时看到她怀中抱着的琵琶，“朕记得皇后曾赠与你一把浮磬秋霄，如今你怎还在用旧琴。”

　　宸妃脸上笑容渐敛，娇美的脸庞露出几分羞涩，“当日夜宴，臣妾为陛下奏曲时用的就是这把琵琶。”她语声含笑，笑声里又丝丝缕缕的都是甜蜜。

　　那时的她不过是个出身低微的采女，因缘际会下才得以在圣驾面前拨弦弹奏，那时她抱着琵琶跟随内侍从最偏远的坐席间走到殿前，她低着头不敢抬起，掌心间扶着琵琶的肌肤都微微沁了汗，耳畔只听到诸位嫔妃的妙语连珠，似乎也没什么人在意她。她在殿上坐定，将琵琶按放在膝头。

　　恰和此间夜宴，本该弹奏一首欢庆的曲子，可她指尖按上琴弦的时候，鬼使神差的弹了一曲《淮阴平楚》，琴音掠出，满殿俱静，只听见她指尖有征程狼烟迸出，一时激越一时肃杀。她弹的酣畅淋漓，深宫寂寥的郁闷在琴弦间释放。弹至尾声项王败阵，厮杀过后指下拨弦渐缓，她已沉浸乐中，竟也忘了自己正身在宫宴中，她抬起眼望向前方，看到了端坐在御座后的皇帝，眉目清俊风流，神色平静，目光清湛直直望向殿中，望着自己，她忽而心乱，指下竟拨错了一个弦，入宫至今她还从未见过天颜，一时间竟着了慌。

　　一曲终了，她心中惴惴不安，似乎是听到谁在说，果然若论琵琶大家还得是皇后等云云。她听得不真切，只跪在殿中，心下如有擂鼓般左右不得安宁。

　　却听皇上说：“朕却觉得她是极好的。”皇上语声淡淡，那声音落入她耳中，如天音如仙乐般好听。

　　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日，“上古名琴虽好，但臣妾却最爱旧物。”怀中的琵琶古拙，瞧着也十分普通，却被她十分珍惜的抱在怀里。

　　“多久远的事情了，你还记得。”皇上徐徐笑说，薄削的双唇终于抿出一个淡淡的笑。那日宫宴，在皇上的记忆中早已模糊，唯一还清晰记得的是她弹奏曲子时，抬起的眉眼间，那抹灼目的艳光，让他心绪骤紧，脑中一时空茫，只想着要牢牢抓住那一闪而逝的光芒。

　　“臣妾当然记得了，当日若非陛下回护，臣妾都不知怎么办才好。”宸妃抬起眼，眸光深深的望向皇上，眼中情深，眉目间俱是温柔，“陛下不要不高兴了。”宸妃一手抱紧琵琶，另一只手腾空出来探入皇上龙袍袖底，牵了皇上的手，爱娇似的摇了摇，“您还是笑着的时候最好看呢。”

　　她的笑容语声，让皇上一瞬间恍惚了心神，久久的凝视，那目光仿佛是在看着她又仿佛不是。

　　“陛下？”宸妃柔柔低唤了一声。

　　皇上眸光蓦然清明，抬起手，指尖抚上她的眉梢，将被雨水染湿晕开的花子轻轻拭去，仿佛是世间最温柔的郎君。

　　“你会离开朕吗？离开后再也不回来。”皇上轻声问，那语声飘忽似在问她又像是在问着谁。

　　宸妃将皇上五指扣紧掌中，眸转生辉，有些羞怯的说：“臣妾哪里都不会去的，会一直伴着皇上。”

　　皇上微微一笑，应了一声“好。”

　　他的笑，他的回应，落在宸妃眼中，竟有些酸楚在心间漫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