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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忆昔花间相见后(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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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宫阙高阔,檐角的鸱吻首在阳光下闪动光泽,多少年了,再也不曾踏入宫中。一路行来,两旁景色依旧如昔,一树一花,宫阁楼台廓影依旧,都没有丝毫变化,让他恍惚疑似又回到当年。
他站在殿外,一株参天梧桐树下自成荫凉,他目光远投,神思飘倏,也不知在想什么。时间过去了许久,他也没有所觉,依旧静静站在那里,整个人似乎都要融在了树下阴影里。
“王爷,王上请您入殿。”秋泫从殿内走出,大步朝树荫下走近,站定在元夙面前恭敬垂首。元夙收回目光,看了眼站在身前的年轻将军,淡淡颔首,“有劳将军了。”
他抱拳朝元夙一礼,终于抬起头,也让元夙看清了他眼中多了的几分沉郁和轻蹙的眉头。
踏出树荫,夏日晚阳红彤似火,仍有烈焰余热烧灼着大地。他走到殿门前,没有跨上殿前玉阶,脚下有些飘虚,心中蓦然恍惚惴惴如有擂鼓,竟不敢再上前一步。
那个与自己隔了一扇宫门的北齐君王,并不曾真正的见过面。遥隔了这么多年,他唯一记得曾照见过他一面的时刻,是在太王太后驾薨那日,他伴随先王送太王太后梓宫出城,那姣若玉树的倜傥身姿,俊美摄人的容貌竟与当年梧桐疏影下的女子奇妙的叠印起来。
他终于走上玉阶,抬步跨过那道高高的宫槛,从阳光万洒的外间走入静谧的殿中,大殿四周挂着玉版卷帘,隔绝了外间暑嚣灼浪,余霞的光透过卷帘缝隙投映在雕琢花纹的宫砖上,光影明灭浮动。他看到了他,颀长身影如玉树芝兰,负手背站而立,身畔一张青玉案上放着一卷明黄诏书,用红绸丝缎系缚着。一只鹤颈长壶,两只翡翠青玉杯静置桌案上。
“微臣,参见王上。”他敛襟朝面前君王跪拜下去,语态恭敬,神色自若。
元承钧回转过身,目光望向元夙,他虽屈膝而跪,但依旧挺直背脊,肩头不曾怂塌半分,透过卷帘落入的光映在他的发鬓衣襟上,青丝里华发丛生,岁月悄逝,不曾为谁留驻。
“王叔请起。”他的语声温醇,如春阳 ,如暖风,落入他的心头,“王叔远来辛苦。”那一声“王叔”终究颤动了心弦,漫透悲凉。
元夙从容起身,低首垂眉,竟不敢抬眼去看他,只平静回道:“微臣不敢有负王上所托。”
“多谢王叔成全。”他语声诚恳,翩然朝元夙执了晚辈礼。
“王上……”他一声低呼,忙上前两步托住他的手肘将他扶起,“臣怎敢受王上如此大礼。”
元承钧抬眸与他目光相接,看到了他眼底波澜微动,“王叔乃是尊长,怎会受不起。”
迎了他清湛的目光,元夙心下似被惊雷触到一般,蓦然松开了手,往后退走了几步,与他隔开距离,分出君臣之别。
“王叔多年来戍守边疆,怎不见有一子半息承欢膝下?”他的声音轻忽,仿佛关切,却一刹那间定住了元夙胸间的心跳。
“臣无子孙福分,倒也不必多作强求。”他垂目低声,思绪倏然回溯,想起了过往种种。
他与先王一母嫡出,又深得王太后宠爱,是当年名满王都的倜傥王子,昔时年少哪懂情爱。风流的天家王子,身畔的莺莺燕燕来来去去,他也不曾为谁动过心留过情。王太后知他性格不羁,便自作主张的为他定下了一门亲事,不容他反驳拒绝,强硬的让他娶了宗室里的一位贵女,论身份样貌才情都与他匹配相当。然而当时的他却最不喜被人强迫,太后的懿旨不可违逆,他也不得不娶了那个女子。他记得她的端雅淑慧,娴静温柔,而他则碍着太后的面子,对她以礼相待,外人看来他们似乎琴瑟和谐,相敬如宾,然而他自己知道,对于这个被硬塞过来的妻子,他毫无感情,遑论爱意。他依旧流连于红尘,迎逐着这世间的各色佳人,娉婷俪影。而他的夫人,那个永远有温柔笑靥的女子,不曾有过半句怨怼,操持着家里的一切事物,默默的不发一言一语,甘愿将自己低到尘埃里去。
直到后来,他在太后宫寝殿前的梧桐下,遇到了那个妩媚妖娆的女子,与她共同沉沦欲孽,似乎在那疏影夜月下,自己的心间有过一丝悸动和涟漪。
大错铸成,终究没有瞒过王太后。一纸诏书将他远远遣往边关戍守。这一番变故牵扯宫闱里外,而他的夫人依旧什么都曾不过问,连半点好奇似乎都没有,安静本分的为他操持打点好在王府内的一切。
在城外与她送别的时候,她亲手扶他上了马,只轻声道了一句:此去路途遥远,王爷且行珍重。他含糊的应了声算是与她作别。临行前匆匆回眸相看的那一眼,这才蓦然发现,她似乎已经很久没再笑过了。
那时,他并不知道她已有了身孕,而她也未曾提到过哪怕一字半句。而后他戍守边关,收到了王都传来的讯息,那个获宠于先王与他爱.欲纠葛的女子诞下了一对双胞胎。之后呢……舒王后将男孩抱走,以一杯鸠酒将她毒杀了。那日得到这个讯息的时候,他心下终究被牵扯出了一丝愧痛,为了自己,也为了这个红颜薄命的女子,甚至还有那两个此生都可能不得相认的孩子。
那阵子里他终日浑浑噩噩的,日夜梦里都挥之不去她的婆娑泪眼,如影随形。家中常有书信传来,告知一切安好,他便以为一切都是好的。
春过夏去,秋尽冬来,那日里天空絮絮的飘着落雪,他留在王都的心腹侍从日夜不歇,千里疾驰从邯兆来到阜邑。那一身风尘霜色,满面疲惫的侍从来到他府邸前时几乎是被人搀着下了马,他硬撑着最后的精神气来到他的面前,告知了他王都府中的真实情况。
他那个明媒正娶,行过周礼 喝过合卺酒的结发妻子,在初春分娩的时候因为难产没有熬过去,香消玉殒在桃花纷飞的春日下,连带着他们的孩子都未能睁开眼看一看这尘世,就夭折在了产婆的双手间。
“王妃身前嘱咐过,若她身故了就将尸身焚化,将骨灰洒在澜江里。”侍从低抑着声音,他似是在听着,脑中却一片空白,那一字一句落入耳中,恍惚的并不真切,“太后怕王爷知道噩耗后会立时回返王都,便将消息封锁住了,不让王府内的人随意进出,属下也没法出城将消息递给王爷。”
他听着,胸中忽有一股悲怆涌起,她死后尸身即便不能回母家亲族下葬,而她也不愿与他百年后同入元氏宗祠,宁愿白骨焚灰沉浮在澜江里……想必她是深深的怨憎着他的吧。脑中依稀回想起与她别过的那日,她站在夏日习习的风里,容色宁定,眸光却寂寂。她俯身屈膝朝驰马远去的他所致的那一礼,仿佛是此间一别,死生再不复见。
这一生,潇洒行止,风流人间,从不羁在情爱之间,可终究有两个女子被他所负,让他愧疚至今,一生难以释怀。
元承钧望定他,目光深透,看着他眉目间的一丝伤恸,缓缓说道:“王室子息单薄,族里的老人实在是不多了。”他起手执壶,将身畔桌案上的两只翡翠青玉杯斟满了酒。他举起一杯酒,双手奉起承于眉睫之上,朝英郡王元夙揖身,“承钧身为晚辈,今日以此酒向翁长问安,祝翁长千秋常康,永沐春风。”
一句翁长,一句千秋,惊动了他的心弦,连垂在身侧的双手都在颤动,紧握的双拳,透出指骨间的苍白。想要张口,可万千字句哽在喉间,不可见光的父子之间,终因为他的一句“翁长”了却了他这原以为一生不可得的夙愿残念。
他双手微微颤颤的接过翠玉杯,目光落在杯中碧青潋滟的酒水中,恍惚了神思。元承钧执起另一杯酒,一口仰尽,酒入喉舌如灼火如热浪一路滚滚淌入心间肺腑。他看着元夙闭目饮酒,一口将酒吞咽,喉头胸间起伏难定,仿佛情绪激荡。而他望着元夙的眼中神光依旧平静像是冬日里封冻的菡池,没有一丝涟漪。
元承钧将玉杯搁回桌案,拿起桌上一卷王诏,递给了元夙,“王叔,看看吧。”
元夙接过诏书,双手一展,诏书在手中铺陈开来,那熟悉的墨笔字迹落入眼中,使得元夙 惊诧万分,看到尾处,已有王玺盖定,说明了他已经决定了要 走这一步。
“泸州战事情况臣已知晓了,倚天骑虽受重创,但伤不到齐国命脉。”他缓缓将诏书合起,单手抚胸,从衣襟里掏出一枚玄铁令符,与诏书一同放回桌案,“边军尚有二十多万可供王上调遣,此刻派军前去阻截中都大军,犹未为晚。”
元承钧低垂下目光,看着诏书旁静静安置着的那枚玄铁令,是当年高太后授予,使得元夙有权控制着二十万边军近乎二十多年,几乎分割了王权与军权,先王在时一直想收回边军,然而至先王驾薨,都未能成功。而如今,元夙却似毫不在意的将边军悉数归还。
“先王在时,曾宠幸过一个舞姬,只因她扇舞时候的情.态肖似王后年轻时的模样。只是可惜君王的恩情来去如流水,情淡之后先王便对她不管不顾,甚至连王后夺去她的孩子将她毒杀,先王也不曾过问一字半句。”元承钧娓娓道来,仿佛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一样讲述着一处宫闱秘闻,讳莫往事,“之后,舒王后诞下亲子,便视养子为犬马,那数千个如履薄冰的日子,王叔可知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他望了眼元夙,笑得淡薄,容色清泠泠的像覆了层冷月霜光,“不过也不重要了,随着云霄宫的一场大火,所有的一切恩怨也都烟消云散了。”
元夙缓缓闭上眼,听他一字一句的说出这些话,心底透出悲凉惨淡,那个孩子是凭着怎样的心志,一步一步历遍苦难,滔过血海尸山走到了今天。那些经历,那些过往,他从来不知。
“生在王室天家,手足相戮,亲姻血缘都是淡薄。”元承钧施然在椅上落座,五指微张抚过桌上那卷诏书,语声低越,“我以前所求天下,以为登临王位后便会安然无愁,再也不会有人欺我、轻我。”
元夙静静听着,容色萧索,目光抬起,望着面前的北齐君王,侧颜如玉如琢,美尔秀致,他缓缓开口:“即便身为北齐之主,王上依旧不能安然。”他开口笃定,四国王都之间的平衡维系全赖与凤阳女帝缔下的盟约。然而百年之期已至,这种平衡迟早会被打破,只不过当初缺少契机,才能让四国王都全按捺不发。谁都在等那个时机,却谁都不知道时机会何时出现。
直到古兰骤然发兵丹阳,青州出兵援颊滞留。恰巧同时湛江水患,山道崩阻,青州又调出军队,一时间使得城防空虚。而这,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就落在了齐君眼前,他毫不犹豫的让乐岭的大军发兵青州。
青州乃是皇都边防大城戍守要塞,齐君一举夺下青州,这在元夙看来丝毫没有判断错误。只是战场局势颠倒变幻之快实在出乎人意料。
谁能想到长公主不但能夺回青州,甚而与北楚临安公主联合作局,阻截了回撤的北齐大军,使得当初滞留丹阳的北骑余部能迅速夺下北齐乐岭。
若说长公主行军布局出人意表,让乐岭失陷是他们估料错误尚还能挽回颓势的话,那么不久前泸州被中都大军攻破,就实实在在将北齐拖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元夙一直没想通为何宋之远加上秋衍的五万倚天骑居然没有挡下中都大军。
元承钧转过头,迎上元夙的目光,冷声轻笑:“如何能够安然,今日王族他日若不能登临至尊,便要为他人砧上鱼肉。”他又倒了杯酒在翠杯里,青碧澄澈的水酒映出他深敛无波的眼,“今生今世,我不会再屈膝人下,仰人鼻息。”
“王上不愿调动边军,是在防范晋国?”元夙蹙眉忧思,虽晋国不可倚赖,然而此刻境况逼近邯兆的中都大军才是齐国真正的燃眉之急。
元承钧目光抬起,望着他的眼中波澜微动,“当初让慕卿远嫁晋国并不单单只是想两国有姻约维系。”两人目光相触,元夙心下震动,却听他缓缓又道,“只要她能诞下晋王嫡子,未来承继下晋国江山,我就不算输的彻底。”即便他此刻将败,若晋王能颠转乾坤,取帝室而代之,那么将来承继下他江山的孩子终归有一半齐国王室血统。
“所以王上甘行此招。”元夙目光转向桌上那卷诏书,眼中神光莫名复杂。
“她与我一母同出,这一生她未曾尝过父母亲恩,兄弟关怀。十多年来,留待在那个冰冷冷的王陵里,孤苦寂寞受人欺凌。”他声音低缓,将指尖翠杯凑到唇边,清酒沾上了唇,全部化成了苦意,“那时的我寄人篱下,如履薄冰,帮不上她什么。”他一口仰尽杯中酒,“将她远嫁晋国,成为一国王后,远离这块伤心地,对她来说未尝不好。”
元夙不语,心中如被巨石压将着,沉沉的喘不上气,酸楚辛涩在胸腔里翻涌,眼中却流不出一滴泪来,唯有眼底一片赤血潮红。
“有半壁江山为倚托,不管将来如何,都有她的容身之地。作为兄长,我只能为她做到这些了。”
北齐君王的声音恍惚的掠过耳边,终于洞穿了他的肺腑,这一生负妻负子负女负了红颜,一声悲抑泣鸣终究不可遏制。
“但求王叔能全我一片心意,护她余生安然。”他落落一笑,眉目艳炽,神容俊美,他拿起桌上王诏朝元夙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