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梅郎传说》寒江.妃子

219、第 219 章

　　和往常觐见时不同，这一次苏哲入内的时候，楚帝正微微偏着头，听旁边一个年轻臣子低声说话。苏哲飞快地瞥了一眼，认得那是悬镜司里首尊夏江的儿子，只是一向不在外走动，也不知道他执掌哪一块——出于世家与皇族之间的默契，悬镜司的行迹，只要是不露在明面上的的，大家便也不会想方设法打探。

　　楚帝面色一直凝重，听他说完，略点点头，那人便躬身退后，无声无息站到书房角落里。苏哲随即上前行礼，照例是还没下拜就被楚帝拦住，让他坐到一旁。刚坐定便听楚帝叹道：“阿哲，朕对不住你啊。朕刚刚收到消息，霓凰那丫头，要和萧景琰私奔了。”

　　苏哲一惊，猛然盯住楚帝，却见他眸色沉沉，并无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心口顿时一紧。他怔怔地把楚帝的话默念了一遍，又默念了一遍，好半天，才恍然明白了楚帝话里的意思——霓凰，要和人私奔了。

　　他心爱的姑娘，他盼望了那么久、以为很快就能和她结为连理的姑娘，要离开他，和别的男人私奔了。

　　这一刻，就像有一头巨蟒从冰冷的水底浮上水面，密密匝匝缠住他全身，冷得他气都透不过来。

　　霓凰，霓凰。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他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深深吸气，深深呼气，好一会儿，才感觉到指甲抠入掌心，丝丝疼痛一跳一跳地漫溢开来。他却顾不上那么多，定定地看着楚帝，急声追问：

　　“可拦下了么？”

　　楚帝全身一松，整个人几乎软倒下来，向后瘫靠在椅背上。通盘筹划这一局的时候，他最怕的就是苏哲盛怒而去。只要苏哲的怒意压过了对霓凰的爱恋，那就大事休矣，再难挽回。幸而幸而，苏哲回过神来的第一句话，问的是有没有拦下霓凰！

　　然而此时便不可有半点示弱——楚帝藏在桌下的右手狠狠一攥腰间玉佩，借着玉佩棱角刺在指尖那点疼痛，勉力让自己振作起来。他看着苏哲的眼睛，沉沉点头：

　　“朕已经派人去拦了。今天，她走不出城，过不了江。”

　　可以看见对面那个青年肩膀也是一懈。楚帝紧跟着便是轻叹：“抓她回来不难。朕怕的是，留得住人，留不住心——阿哲，霓凰若只是个普通公主，朕大不了立刻绑了她下嫁。可她就要被立为储君了！这个节骨眼上她若不肯死心，哪怕是私奔的打算泄露了一点半点，立储之事……”

　　这年老帝王慢慢悠悠的述说中，苏哲一时悚然。确实，留得住人，留不住心；留得住今日，她明日再跑又要如何？就算拦下了人，也不见得能守住消息，而以女子之身立储本就万千艰难，这当口，若传出霓凰私奔、还是与敌国皇子私奔——这不啻授人以柄！这个消息一传开，她怎么可能再成为储君！

　　而她若不成为储君……

　　且不说先前多少心血尽付流水，自己寄托在她身上、想要和她并力实现的万千大计，又当如何？！

　　饶是他平日智谋出众，此刻骤遭大变，也不由得乱了心神，脑海中一片空白。仿徨无计中，一个苍老而沉凝的声音，悠悠传入耳中：

　　“阿哲，朕想来想去，要打消她的念头，只有一个法子了。”

　　仿若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浮木，苏哲倏然抬头，一眨不眨地盯住了楚帝。老人看他的眼神有感慨、有怜惜、有沉痛也有歉意，目光深深，仿佛透过他的眼睛，一直看到了时光的另一边：

　　“阿哲，你和霓凰，成了夫妻之事吧。”

　　“陛下何出此言！”苏哲几乎是笔直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霓凰，霓凰她——我们现在——”

　　“你们现在还不是夫妻。”楚帝轻轻点头。“可这当中差的，也不过就是一道旨意而已。旨意朕现在就可以颁下，有前约在，你父亲不会不接——”

　　他轻咳一声，有内监捧着个托盘低头趋近，放到苏哲面前。苏哲茫然低头，将盘中卷轴一寸寸展开，内中文辞骈四骊六、字迹端丽华美，正是赐婚他与霓凰的一纸诏书。诏书末尾，楚帝的亲笔签押赫然在目，朱色印鉴历历分明——

　　“如此你便是她的未婚夫婿，虽然还有些许越礼，事急从权，也不是不可为了。”

　　苏哲心中一片混乱。一时是霓凰要与人私奔，之后再也和他无关；一时是她走了之后他怎么样、这个国家怎么样；一时又是这一步踏出去，他和霓凰的未来将会如何……所有念头纷纷杂杂交织在一起，竟是找不到一根可以抽出来的丝线，只是本能地摇头：

　　“此事绝不可行。我与霓凰尚未大婚……再说，霓凰的性子……”

　　“你是她的未婚夫，又有朕做主，此事无妨。要是担心她的性子……”

　　他将藏在桌下的手掌放上桌面，枯瘦的、长满老人斑的手指慢慢展开，露出掌心里攥着的一个青瓷小瓶。纤细的长颈瓷瓶只有两寸来高，内中之物，仅容一口。老人的声音低沉，缓慢，乍听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却不知怎么的，含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诱惑味道：

　　“这是宫中秘药‘情丝绕’。女子服之，会将眼前的男子误认为自己的心上人，主动上前求欢。你混在酒里给她喝下去，成事之后她便是醒转，也只能以为她自己酒后无德，恨不到你头上。”

　　“不行，不行。”苏哲心乱如麻，连连摇头。楚帝却不容他想出理由来反驳，慢慢悠悠地又加了一句：

　　“你要是什么都不肯做，难道眼睁睁地看她和萧景琰远走高飞，从此再不能见她一面么？”

　　“可是——”

　　苏哲张了张嘴，平时舌辩无双的人，这会儿喉咙竟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挣扎了好一会儿，才艰难道：“陛下不是说，肯定能拦她下来么？”

　　“拦下又如何？但凡有一丝风声泄露，她便坐不上储君之位。国失明君，未来三十年，大楚会怎么样？——阿哲，她再喜欢萧景琰，清白身子给了你，待你总会不同。纵然一时有点怨恨，等你们成了亲，生了孩子，天长日久，也能就放下了。”

　　苏哲满心茫然。他一时觉得楚帝说得有道理，一时又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一时想着这样做总是为了大楚，一时又想着，即使是为了大楚，不该做的事情，终究还是不能做……

　　守经，从权，礼法，大义，再加上对霓凰的爱恋，失去她的恐慌和对她与人私奔的妒恨，走马灯一般在心中乱转。苏哲呼吸时缓时急，整个身子一忽儿如堕冰窟，一忽儿如入焚炉。昏惘间，只有一个念头凭着直觉杀出重围，浮上水面：

　　“可是，怎么能这样对她——”

　　这一念升起，顿时万般念头都有了归依，不再手足无措。苏哲撑着身子慢慢起立，转到楚帝正前方，整顿衣冠，深深一礼：

　　“陛下好意，只是未婚苟合，终究非礼，请恕臣不能从命。若陛下允可，臣愿即刻赶去，相劝公主——”

　　随着他的话，楚帝眼中的亮光一分分熄灭。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苏哲一遍，终究闭上眼，软弱地长叹了一声：

　　“罢了。背父私奔，失德如此，终究是她配不上你。你既不愿，朕也不勉强——亲事作罢，这件事情，朕另找人做吧。夏濯！”

　　他出声一唤，先前一直站在书房角落里、仿佛没有半点存在感的青年踏步而出。苏哲侧头望去，目光才落到夏濯身上，心头就是大大一跳——

　　在那个悬镜司青年的眼里，他看到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惊讶、挣扎、痛苦、动摇的光芒。

　　楚帝是认真的——并不是说说而已，而是真的会让人去做——

　　不是他，也会是别人——只要能够让她失身于萧景琰之外的人，只要让她死了心留下来——

　　不，霓凰怎么受得了——是他的话也还罢了，如果是别人，如果是随便一个男人，她怎么可能受得了——

　　“陛下。”念头飞转间夏濯已经走到侧后不远处，恭恭敬敬，倒身下拜。与此同时，苏哲不管不顾地叫出声来：

　　“陛下！”

　　他跨前一步，伸出手去。指尖自始至终都在剧烈颤抖，然而一寸寸，一分分地向前，终于，握住了那个纤细的，形状优美的青色瓷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