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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夏·不可方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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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不可方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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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时候,草一色约莫召奴出门吃饭。
说是出门吃饭,地点也不过是草一色自家的酒吧,与L大只隔了堵后墙,名叫落日故乡。分明是不甚高档的地方,招牌却起得诗情又文艺,听起来温情脉脉,无端就让人生出些惆怅的小情怀。
草一色把晚饭定在六点整,正是白日的劳碌结束、灯红酒绿的夜生活还未开始的时候。避开了人流高峰,可以安心吃饭和闲聊。莫召奴五点半上完日文课,时间尚早,他便沿着后街的槐花树,一路慢慢地走过去。
五月,六月,春日杳然过。这几天气温一点点升高,莫召奴穿了件白色的短袖衬衫,棉布长裤。他走在槐树底下,槐花跟着开了一树一树。抬起头,就能看到那些洁白细小的花瓣,舒展着,蜷曲着,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触碰——今日春归矣,思春已过时。莫召奴只觉得日子快得像小时候读过的《古今和歌集》里的句子,一朵花落在流水里,淙淙的,便消逝不见了。
这样慢悠悠晃到酒吧,草一色已经等在了门口。这个人还是平常的样子,大裤衩,大T恤,头发乱糟糟地扎在脑后,下巴留着一圈胡茬,夏天来了,脚下的球鞋也换成了人字拖,晃悠悠的,用脚趾勾着。
“进来吧,有人早来了,就等你了。”
草一色掀开门口的布艺半帘,弓着背先走进去。落日故乡的装修其实挺简单,和它的老板一样,处处随意,处处不羁,只在屋檐下挂着两只和式的纸灯笼,风起的时候,灯笼摇摆,有暖黄色的光从里面透出来。
莫召奴照例坐到靠窗的位置上,等目光适应了酒吧内的光线,才忽然看清,吧台的一隅,正坐着那个“早来”的人。
这个人背对着他,上身略前倾,浅紫色衬衫,黑色皮带,袖子卷在肘部——衣装得体,愈发衬得他肩线既宽又平,脊背的弧度流畅有力,身架子十分漂亮。
莫召奴只看了一眼,便明白了八九不离十。几个月的相识相处,眼睛就会自动地记住一个人,睁开,阖上,不自觉的,便能勾勒出他的模样。
“喏,那一位,也是我请来的客人。”身后,草一色拍了拍他的肩膀,“还用我介绍吗?”
“神无月。”
他走过去打招呼。“嗑”是玻璃杯轻磕在桌面上的声音。吧台边的男人转过头,神色平稳而安然,唇角笑意微微熏漾。
“莫召奴。”男人点点头。他今天和以往略有不同,衬衫的纽扣松开两粒,似乎更随意、也更放松些。大概来的时候早,吧台上摆着一只日式螺纹酒壶,旁边的酒杯里盛着半盏清酒。他也许喝了一些,但是不显醉,只是面颊上略带点红。
酒精让人失态,但这句话明显不能针对神无月。莫召奴看着神无月的眼睛,想这个人实在无懈可击,仿佛无论什么状况里,都能永远保持清醒,从没一丝慌乱。
彼时他们已经相互熟稔,《千家诗》也学完了七绝,只是依旧“挚而有别”。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饭,莫召奴和神无月坐一边,草一色打横坐在对面(“打横”是坐在方桌的侧边位置,似乎不适合与“对面”搭配。两种修改方案:1.莫召奴和神无月各坐一边,草一色打横。2.莫召奴和神无月坐一边,草一色坐对面。)。木板桌上,有几样简单不失别致的日式料理,味噌汤,抹茶水羊羹,自制的寿司卷,再搭配着故乡的清酒。起坐之间,倒有了种说不出的惬意。
……
“我和莫召奴从小玩到大,二十来年的铁哥们儿。一起上学,一起打架,最后又一起背井离乡。”草一色半杯酒下肚,笑嘻嘻地回忆起往事,“只是这家伙毕了业还要留在学校,实在太没有意思。所以我也只好开个酒吧陪着他,以后打麻将三缺一的时候,好歹还能凑个帮手。”
莫召奴摇头笑:“阿草,这就是你开酒吧的理由?”
“这个理由,对于旁人来说,算是无稽。”酒桌旁,神无月挑了挑眉,正色道,“对于草一色,倒是情理之中。”
“没错。”莫召奴忍俊不禁,“确实合情又合理。”
“喂,你们这样说,到底什么意思?”
……
酒过三巡,闲话也扯到了海北天南,气氛正浓稠着,下一秒,突然听到“啪啦”一声炸响,什么东西碎在了地面上。
三个人一起回头看,酒吧门口,灯光底下站着个不知所谓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闯进来的,约莫是喝得高了,衣领歪在脖颈边,手里的酒瓶碎成了两截,锯齿尖利唬人,里面的酒水滴滴答答淌了一地。
“啧,又是喝多了来闹事的。”
草一色扭头啐了一口,开酒吧的撞见醉鬼,原本就不稀奇,只不过这人实在太不会挑地方,也太不会挑时间,莫名地败坏人心情。
“你,你看什么看!”
原本想放任着不去管,谁料那人并不消停,翻了翻眼睛,居然歪歪扭扭地冲过来。
“嘿,还想闹吗!”草一色嘴角一咧,“哐当”一下站起身,右脚拔起来架到椅子上。他抱着胳膊,上下打量着来人,正思虑着这样动手会不会胜之不武,眨眼间,却见那人蓦地就站住了。
莫召奴疑惑,顺着那醉汉的视线,他转头望了眼神无月,接着便恍然大悟——其实神无月并没有什么表情,他不动,只是垂着眼静静地坐在那里,手里还握着粗瓷酒杯。酒吧里的光线照在他身上,一半明一半暗,明的地方是月光,暗的地方像深雪,幽寂的,无声的,赫然有了股渊渟岳峙的慑人气势。
“这个人我认识。”
两下里正静默着相互僵持,神无月忽然放下酒杯,淡淡开口道。
“啥?”草一色挑着眉一愣,“敢情是你惹过来的?”
“以前对手公司的一个副总,经济纠纷,打输了官司,消沉成这样。”
莫召奴听了微怔,草一色闻言也呆了呆:“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神无月沉默了一下,然后开口,声音不大,语调还是那么心平气和的——
“抱歉。”
说完他便起身走过去,三步走到那人面前,略低下头,沉下嗓音,不知和那人说了些什么。从莫召奴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到他的嘴唇在轻轻蠕动,嘴角温和,几乎不带丝毫戾气。
这样彬彬有礼,简直可以算是温尔谦恭了。
“嘁,真没劲。”
草一色放下架起的脚,嘟哝着正要转身,下一瞬,突然就看到神无月反手抄过去,极利索地卸下了那人手里的酒瓶,右手像拎小鸡一样,揪着对方的衣领,“砰”一下,便把人直直扔了出去。
一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快得有些不可思议。
莫召奴微微有点惊讶,倒不是因为神无月的身手——关于这点,他们早在初见时便了解得相当清楚——只因今天的神无月确实不同,眉梢眼角的区别,细微又不易察觉,只是要问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却又说不上来。
他抬起头,看到神无月轻轻呼了口气,然后拍拍手上的玻璃渣,把酒瓶扔进桌脚边的垃圾桶里,接着坐回椅子上,伸手端起了酒杯。
平静地,安稳地,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喂,刚刚你和那醉鬼说了什么?”酒桌对面,草一色终于忍不住好奇。
“我说……”神无月支着下颌,轻轻抿住唇,“冤有头债有主,还有……”
“还有啥?”
“不要弄脏了你的地板。”
“咳咳咳!”
……
“刚才,你在生气?”
吃完了饭往家走。神无月和莫召奴恰巧可以同路,两个人肩并着肩,走在已经暗下来的天幕下,远处星星点点的,是渐次燃起的万家灯火。
莫召奴想了想,到底问出了心里的一点猜测。
“并没有。”神无月停了一下,慢慢地道,“我只是不喜欢在私人时间,掺杂工作的事情。”
“哦。”
“怎么了?”
“没什么。”莫召奴摇摇头,“只是觉得,这很像是神无月的答案。”
这下轮到神无月好奇:“神无月的答案……该是什么样?”
“大概就是……”莫召奴笑着抬起眼,并肩的距离,两个人隔得很近,他能很清楚地看到神无月专注的眉眼,夜色渲染里,几分轻松,几分闲适。
“你现在的样子。”
此样彼样,当作何样——这句话讲究起来,其实很有语病,但两个人似乎都没觉得不妥。初夏的夜,微凉,清净,间或有蝉鸣聒噪,护城河的水波里,大大的荷叶在迎风招摇,偶尔有一两枝花苞立出来,秃头秃脑,羞羞怯怯的,倒也十分可爱。
莫召奴看得出神,忍不住轻声道:“看,荷花要开了。”
“嗯。”神无月也转头去看,过了半晌,忽然略显突兀地道,“还有句话,也许不那么神无月。”
“什么话?”
“下次有时间,能一起看荷花吗?”
“诶?”莫召奴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
“……好。”
怎么能不好。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
一年中,都是可以等待的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