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莫 四季歌》拾月初酒

5、夏·不可方思

　　夏·不可方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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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走到了下旬，天气忽然开始变脸，将近一周的时间，总是在下雨。哗啦啦，一阵阵的，来得暴烈，去得突然，每每叫人猝不及防。

　　莫召奴吃过晚饭去了趟书店街。还是上次无意中逛到的那家老书店，白胡子的老板今天不在，木质柜台后面是个年轻的男孩子，约莫只有十七八的年纪，坐在那里默然地翻着本厚厚的图册，脑袋上挂着副耳麦，样子很酷，相貌倒不失清秀。莫召奴挑了两本二手的旧刊，几叠练字的宣纸，另外又给神无月选了两只适合初学者使用的毛笔。结账的时候，男孩子终于站起来，一板一眼地装袋，收款，记账。莫召奴注意到他看的原来是本机械设计类的书，齿轮，螺母，铆钉，绘满了整张书页。

　　回到家日头已经完全不见，晚上有神无月的中文课。只是天气逐渐露出阴霾，到了七点多钟，乌云翻滚着简直要压到人的眉睫上。莫召奴透过窗户向外看，黑压压的天地昏沉，紧接着“轰隆”一声，云层深处，哗然倾下了暴雨如注。
　　他扭头看了眼墙上的时钟，七点二十八。
　　雨势极凶猛，大滴大滴地砸向地面。路上的行人，带伞的，没带伞的，都在雨中狂奔。人在紧迫的时候，四顾惶然，没有什么地方比家更具安全感。
　　留恋与依赖，都是本能。
　　莫召奴又看了眼时钟，终于没再犹疑，提了把黑色直伞，打开门便冲了下去。

　　神无月向来很准时，来晚了自然是因为大雨瓢泼。然而关心则乱，再沉着冷静的人，挂念多了，也会有不由自主的时分。
　　跑下来等在楼道出口。学校宿舍是陈年的老建筑，没有装声控灯，只有一枚昏黄色的灯泡，用盘子似的灯罩罩着，笼出些微弱的光亮。
　　莫召奴在灯下倚着门站着，手里的雨伞点着地面。他打神无月的手机，一遍，两遍，嘟嘟的，里面都是关机的提示音，苍白平板，令人不由得焦躁。

　　外面风雨更大，不时有风吹进来，挟着雨点，莫召奴望了望脚下，水泥地面上湿漉漉的，成片成片，都是洋洋的水渍。
　　他抬眼又向远处看，蒙蒙雨幕里，L大的林阴路上，近乎是如有预知，蓦然就出现了两束车灯的光线，遥遥地，缓缓地，向他的方向驶过来。
　　越来越近。莫召奴睁大眼，瞧着那辆黑色汽车十分熟练地前行，然后拐弯，像是在暴雨中划出的一道漂亮弧线，最后稳稳地停在了自家楼前。

　　下一秒，车门从里打开，个头很高的男人略略弯腰，举着只公文包，匆忙跑出来。
　　他挽着衣袖，没有打伞，黑漆漆的雨幕里，看不清表情。

　　其实等待的时间左右不过几分钟，但依然让人觉得漫长。待到莫召奴反应过来，赶紧打开伞、踏着水花跑过去的时候，神无月已经离楼道没有几步路。然而奔走得慌张，急促，两个体力都绝佳的大男人，停下来的瞬间，居然不约而同地喘出了口气。

　　“抱歉，雨下得太大，路上很堵。”神无月身上湿了大半，灯光底下，能看到有雨珠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来，沾在面颊上，呼吸中都带上了腾腾的水汽。
　　莫召奴无奈：“这么大的雨，其实你可以打个电话，不用这样着急赶过来。”他摇摇头，掏出钥匙，便预备带人上楼。
　　莫召奴家住在六层，楼梯窄，并且陡，入夜了楼道里黑黝黝。两个人且顾着低头爬楼，一时间，除了风声，雨声，耳边只剩下“咚咚”响起的脚步声。

　　“手机没电了，而且……”正默不作声地登到了三楼，身后的神无月忽然开口道，“是我自己想要来。”
　　莫召奴一怔，神无月的话太直白，倒让他不知如何接下去，讪讪半晌，他回头停下脚步：“楼道里没有灯，你看得见吗？”
　　“……不是很清楚。”神无月也停了下来，这个人身量极高，站在比他矮两级的台阶上，视线竟也堪堪与他齐平。黑暗中，他仿佛能隐约看到神无月唇角的轮廓，若有若无的，似乎是在微笑，“大约也不至于摔跤。”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来。”

　　那边动作一顿，显然是愣了愣。然而并没有等多久，伸出的右手便被一只厚实、有力的手掌轻轻握住。
　　“有劳莫老师了。”
　　——竟似带着点玩笑意味的、愉悦的声音。

　　继续一步步上楼。四层，五层，六层。两个人都没再多话。莫召奴心里稍感微妙——这个人分明从风雨中赶来，衣服都半湿，掌心却保持着干燥，并且温暖。
　　进了家门莫召奴便没停歇。他从衣柜里翻出条干净的白色大毛巾，递给神无月擦拭头发，转头又瞅了眼后者的衣服，风大雨斜，这人大半截裤脚都溅上了水和泥点，湿漉漉地黏着皮肤——
　　“你先去洗个澡吧，我来找衣服。”
　　神无月擦着头发愣了一下：“你的衣服？”
　　“我的衣服，你穿嫌短。”他踮着脚在衣柜上层翻找，“去年L大运动会，发的T恤运动裤，我穿太大，你穿的话……应该合适。”
　　学校发的运动服，多半宽大草率。莫召奴从最顶层把衣服抖落出来，黑色的运动长裤，白色的圆领大T恤，上面印着L大的校徽图标，大大的英文字母横在胸口位置，多少显得滑稽。他想象了一下神无月这种精英男人穿上它的模样，忍不住略感抱歉——好在神无月向来不太在意这些，接过衣服，转身便走去了浴室。

　　哗啦啦的水声。大约还不到十分钟，便骤然停止。莫召奴从厨房端出杯温开水，又找了几片阿司匹林，正想着还要不要再找些板蓝根冲剂，呼吸间，蓦地就察觉出身后的气息。
　　“莫老师。”
　　神无月头发上犹自滴着水珠，他约莫只简单冲了个热水澡，身上依稀还留着些清淡淡的香皂味道。那件看上去略夸张的运动衫穿在他身上，神奇般的，倒不觉突兀，只在随意中更显出几分悠然洒脱。

　　“吃两片感冒药，以防万一。”莫召奴顺手把水递过去。他戴上眼镜，重又坐回藤椅上。台灯底下，桌上的《千家诗》正翻在卷三那页，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最近学的内容多，上次讲的那首诗，要不要复习一下……嗯？”

　　察觉出那边半晌没有动静，莫召奴有点疑惑地抬起头。

　　“莫老师。”
　　隔着张小书桌，透过镜片的视线就这么对上另一边的眸子。莫召奴恍惚一怔，他从前并没有在意过神无月的眼睛，这刹那的两相对视，才发觉那人的眸色居然那样深——就像是午夜里最深沉的河流，一眼望不到底，却又从水波深处，泛出温缓的笑意涟漪。
　　正出着神，那双眸子离得更近了。他愣愣地看着神无月前倾过上身，然后下一瞬，一条柔软的毛巾轻轻地、温柔地敷在了自己的发上——
　　“怎么也不顾念着自己？头发上有雨水，小心着凉。”

　　“诶。”从进门到现在，一直四下里忙碌着，倒还真没有注意到自己。莫召奴心里微微一晒，还未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就看到神无月站起身，微笑着，走近来。
　　这个人个子很高，肩膀很宽，打起架来，毫不留情，一招一式，总是又快又准又狠。然而此刻，那双明明十分有力的手掌，却将动作放得柔缓、小心，隔着毛巾，正一缕一缕地擦拭着他的头发。
　　莫召奴垂下眼帘，不出声，不动作，任所有的情绪都闷在了毛巾里。手边弟窑茶杯中水汽脉脉，熏着他的面颊，又一点点地漫漶上镜片，渐渐的，模糊了书页上的字迹。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