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琴师》毓苍山

5、琴师

　　沧海的行走速度很快，我咬着他的步子跟在他身后，他不说话，我亦不言。

　　我们从西城门往里走，穿过银柳郊，沿着小路往城边走。我不时偷眼看他，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却自有一股气场压制着我，我有些不自在。

　　来到流觞阁，我深深地感受到，琴师在越国受到多么好的待遇——这里完完全全就是个山庄！古朴的素色木质楼阁，散布在一块湖泊的周围，楼阁远观简约秀美，而环视则倍感恢弘气势，是一种淡然宁静的霸气。从流觞阁大门进去，先经过湖上曲折的回廊，湖水碧幽清澈，殷红锦鲤自在游动，三三两两的，一会儿凑过来，一会儿又掉头离开了。

　　“师父在正堂里等着师姐，要记得向师父行礼。”沧海蓦然开口说道。

　　“嗯，啊？行……礼？”我开始不知所措，不知道要行什么礼。

　　他说话的口气仍旧淡淡然：“师姐让师父担心了那么些天，自然是要行大礼。”

　　说话间，我们又穿过一个六角亭，再走一段路，就来到了主阁下面，抬眼望过数层台阶，我深吸一口气，跟着沧海一步步走上去……主阁的构造渐渐清晰地展现在我眼前。主阁全名万晤阁，共有三层，每层房梁上都雕镂着虫鱼花鸟草木，每一扇窗户和门扉也雕刻着精细的图案，虽然并无粉彩装饰，亦足够吸引人们的目光。

　　我的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看着飞扬的檐角，心也莫名地静了下来。

　　虽然不曾见过住在这里的前人们，却微微地能够体察到琴师们的心性修为，那种淡泊，不争，从容不迫。

　　走进大殿，我向着坐在正前方的白发老者深深一拜：“师父，弟子流水回来了。”俯身贴地，等待老者的回应。

　　“流水丫头，那么些日子不见，回来就给我行个大礼，为师可有些受不住。”老者声音浑厚有力，和蔼中不乏威严。

　　我想着沧海叫我行大礼，自然就是这样的“大礼“了。

　　我斟酌着答语，说道：“弟子让师父担心，这礼，师父受得的。”

　　老者笑道：“流水丫头还是老样子，呵呵……起来吧。”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缓缓起身。抬头一看，端坐主位的老者看起来并不那么苍老，除了眼角和额头，脸上还算平滑。外加面色红润，表情生动——一个健朗的老人。而沧海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沧流身侧，十分恭敬的模样，低声向老人汇报着什么。

　　老人没说话，只是抚须点头，面带微笑，看起来分外慈祥。

　　我不知说什么好。

　　待到沧海和老者重新转过身来看我，我望着老者，道：“师父，我回来了。”

　　尽管这话我之前已说过一遍，但是这一遍与之前不同——刚才只是简单的汇报，现在我有些忧伤，我在想我的亲人说话。至少我认为他们是我的亲人。

　　“唔……”沧流慢悠悠品了口茶，又道，“站那么远做什么，还不快到为师跟前来，让为师好生瞧瞧！”

　　“是。”我赶紧走到沧流身边去。

　　“坐。”沧流用目光示意我坐下。

　　我提裙跪坐下去，接过沧海递来的茶，抿了几口，放在一边。

　　“丫头啊，龙小子让人传书说你让寒气伤了身体，又记不得所有的事情了。是这样吗？”

　　“啊？”我先是一愣，然后反应过来“龙小子”说的是龙胤怀。我轻笑道：“师父倒是消息灵通，将军他找到我之后就让人向你传消息，倒是我失忆了，什么也做不得，还劳烦师弟跑一趟，真是过意不去。”说话间特意瞟了一眼沧海，他仍旧没说什么话，安静地跪坐在沧流的右边，为沧流的空杯子续茶。

　　沧流“咦”了一声，抚着胡须道：“丫头啊，你忘了其他的都不要紧，可不能忘了你身边的人。你刚才唤沧海‘师弟’，可为师记得你从来都只唤他名字的。”

　　“啊,这个……”没想到这也能出问题。这么说来，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我看到沧海时，换了声“师弟”，他的身形略有一滞，当时我却并没有在意。

　　“嗯……看来还真是忘了。”沧流自语般点点头。

　　一直沉默未言的沧海却发话了：“再怎么说，师姐与师傅，与我相处了十几年，师姐竟能说忘就忘了。”不知怎么的，听出些语气不善啊。

　　“我……也不想忘的……”

　　沧海接着问道：“那师姐可还记得龙将军？可还记得你们成亲的日子？你们那么多年的感情，你也能将他忘了？”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沧海却还不罢休：“那师姐可还记得怎么弹琴？可还记得你是琴师？师姐，你什么都忘了，还能做琴师吗！”

　　琴、师！

　　“够了！你怎么这么跟你师姐说话，沧海？”沧流撇撇眉毛，厉声训住沧海。

　　“流水失忆或许只是暂时的，哪怕不是暂时的你也不能沉不住气。”沧流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再次说道。

　　师父是在……帮我说话吗？

　　沧流忽然转过头来看向我，严肃道：“丫头你自个儿也好生想想，不要回来就和你师弟闹不和，多大的事？”

　　被沧流这样一训，我瞬间就软了下去，颓然道：“是，弟子知错。”

　　沧流缓和了口气，“丫头既然回来了就好好调养身子。沧海，你就多帮助你师姐，明白吗？”

　　我和沧海跪直身子，垂首道：“是。”

　　流觞阁主要建筑为一殿五阁。其中，流觞阁最大的主人的起居室在万晤殿后面——元睿，其余四座楼阁分别是我的住处——璇玑，沧海的住处——轩云，然后是素琉、静兰。素琉阁藏有琴师所珍爱的各种古琴和其他器具，静兰阁则作为藏书楼阁，储有庞大数目的琴谱，武学书册，古书字画，人物事迹和一些个人的志趣藏书。

　　作为琴师，除了与琴相关的，每位琴师都有其他的个人爱好。除了用来办公会客的万晤阁以及沧流的元睿阁，其他阁楼都临水修筑，或两面或三面都可以看见湖泊。流觞七阁错落分布在整个庄园内，楼阁与楼阁之间可以相互得见，高低参差，大同小异。最初的设计者可花费了不少的心思。

　　每座小阁门前是宽阔的观景台，采用上好的木料铺置，屋内也是；而楼阁之下却铺有坚固的大理石来阻碍潮气。观景台栏杆不过只膝高，是方便坐下来也能伏在栏杆上欣赏风景。

　　脑海里自然而然出现这样一幅画面，优雅琴师盘膝而坐，自在抚琴，琴声悠悠。蓝色天幕上挂着一轮圆月，月光投到湖面上，波光荡涤，琴音随风动，心境随风远……

　　此刻我就懒洋洋地伏在栏杆上看这里的风景。廊上点了灯笼，暖色辉光从我后面照过来，红木栏杆愈发鲜艳夺目，影子投映在水面上。

　　今天也有月亮，不过不是满月，水面被夜风吹皱了，连带着月亮也皱了，还轻轻地晃着……一圈一圈，推开层层的褶。

　　不是不美的。

　　就这样享受着那份惬意，心也慢慢静下来，四周无一物般万籁俱寂，除了时不时吹到脸上的微风……

　　恍然间，我听到了了琴声，随着那一圈圈波浪荡涤过来。

　　懒意全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