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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第九十二章 离恨如春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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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夜立时抓住沉霖跳开数丈之远,抽出身后劲弓,搭箭彀弓发矢,三支羽箭便以破竹之势向前冲去。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而教主却是眸光蓦然一凛,腾空而起,飞身躲过了箭矢,长驱直入,一眨眼功夫便跳至乌夜面前。教主一手紧紧压住她手中之弓,一手抽出她箭囊中的箭掷于地,随意望了两眼,便眯起了眼,做咋舌状道:“啧啧,这么多‘红梅’。南使,多时不见,竟用这些来招待老朋友吗?”
乌夜面上罩着一层暗气,拧眉道:“呸!谁跟你是老朋友。墓眠,即便今日我死在你手上,也会有人替天行道,除掉你这邪教魔头!”言罢,乘教主欲启齿之际,压低身子,从腿上抽出一把匕首,直刺向教主。
教主向后一仰,乌夜便扑了个空。而教主再向前直起身来,便出右手抽掌击向乌夜。而乌夜一闪身,教主便用左手抓住乌夜之手,夺过了匕首,置于手中反复旋转,把玩道:“南使,你在隐村躲着练了十五年的弓,以为近身还是我的对手吗?”而后将那匕首往地上一掷,乌夜知道自己已经是毫无胜算了。
见乌夜已不再反抗,教主便松开了她的手,安然道:“你护着她也无用,我想要的人,没有要不到的。”乌夜依旧立于沉霖前,颇似护犊。
一番打斗后,沉霖忍不住开口了:“你怎么会知道这里?”
教主却是笑了,似是一朵盛开的西番莲,苍白的颊上流溢着秘紫,说道:“公主,托你洪福,未死在沐雨城里。君溟墨倒是有些本事,若无红莲在,我倒当真被他摆了一道。当时红莲旋即尾随上前,若是比隐伏,君溟墨是比不过红莲的。是以,红莲一直跟踪你至此,途中设法与我们通报。他已经一日未联络我们了,便知他应是出了事,循着他最后留下的踪迹,我们找到了这里。”
她又问道:“为何不换人跟踪,执意用一个近身根本无缚鸡之力者?”
教主答来:“是他自己提出的,说是如此,即便被敌人发现,敌人也会觉得他一直未与我们通信。既然是他自愿的,出了事可不好怪我。”言罢,竟依稀有些笑意。
她沉着声问道:“你说‘我们’?”
教主眼中笑意更盛,轻声重调道:“是,我们。”
一听他如是说来,乌夜便慌了神,连唤数声,却是无人应答。再看眼前,教主朗朗笑道:“南使,知道当年你为何如此轻易便找到了暗月,而我又为何如此轻易听信于你吗?你是竺家之人罢?当年躲于树丛中,呵,以为我不知吗?把你放在隐村里,我早知你会与先帝勾结来对付我。不过你们太轻敌了,暗月之大,岂是尔等可比拟的?”
乌
夜耐着性子反问了一句:“既然早知道我的身份,为何不早杀了我?”她无法忍受十七年了,墓眠待自己似是耍猴一般,而自己却始终以为一切周全。
教主大笑道:“自是杀鸡儆猴了。试想,我若是杀了作为南使的叛徒,暗月里那些不服我的人会如何?反正我知道先帝不会成气候的,放任你亦无妨。你看,我给了你十七年的时间去部署,到头来还不是轻而易举便被攻破了。”
乌夜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怒火,从袖中飞出一柄匕首直刺向教主。而教主一让,乌夜便扑了个空。并未因出师不利而退缩,乌夜又回身刺向教主,教主反手欲夺乌夜手中利刃,却不知为何,在手且触及匕首的那一瞬,教主收回了手。乌夜借机一突,教主躲闪不及,擦破了臂上衣袖,旋即向乌夜腹部踢去一脚。乌夜连步后退,教主借机弹跳开去。
双方一时僵持不下,教主沉声道:“匕首上有毒?”
乌夜冷笑道:“那是自然,十五年了,我用的箭上之毒皆由渊调制,可你不好奇为何他已死,我还有‘红梅’吗?这也非何难事,只要费些心思,我也能制成。”
教主不语,只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一枚药丸,悠然服下。看着乌夜那副警中生疑的模样,他好心解释道:“我身上总会带些奇毒解药,譬如‘红梅’。你也不想想,渊是谁一手教出来的?”言罢,嘴角裂出一道残月,不待乌夜反应,便飞身向前,提气直指她手中利刃。
而乌夜勉强招架下来,教主左手又忽传出一面真气,掌心生风,极是毒辣。乌夜顿感自己似是立于潮起的渡口,万帆竞发,高风卷地。心中暗叹不妙,明知已躲不开,乌夜只得暗自提了真气护体,硬生生接下了。乌夜顿时呕出一口鲜血,五脏经脉皆损。
教主乘势直上,眼见着另一掌且击中乌夜之时,却听得头上之房瓦传来一阵碎砾声,屋顶登时破出了一个大洞。仅是一瞬,那道破瓦之真气直袭教主,势如破竹。
而教主始料未及,自己这一掌去得汹汹,要收回便甚是勉强了。在撞上真气的那一霎,他偏头向左,虽是躲开了,却因强要收掌而自损,嘴角下蜿蜒了一道血痕。沉霖细看去,竟是紫蓝色的。
乘教主尚未恢复元气,房顶上跳下一人,揽手将乌夜抱起。乌夜也是元气大伤,尚来不及反抗,便被那梁上君子带走了。沉霖在一旁看得怔忡,只见那人着一水蓝纹衫,白纱外罩,跳下时缓带如飞。自侧脸看去,并不相识。然而不知为何,那人竟回望了她一眼,她尚看不清他眼中情绪,只是一霎,他便又缘来时路撤回。
莫名来者已携乌夜腾上屋顶,教主见势欲上前阻梗,却有一道真气自洞上传下。他险险避开,再往上望去时,便惟有一角苍穹耳。他又望了一眼沉霖与先帝,心中虽有不甘,然终是放弃了追捕乌夜,嘴中喃喃有声:“也罢,也罢,反正天下也将是我的了……”
看着他步步逼近,先帝抓着沉霖向后退了两步,从袖中抄出匕首,抵于她颈上,对教主吼道:“休再靠近一步,否则她死了,你什么也得不到。”在武艺这方面,先帝倒真如他表面一般,只是一介儒生耳。
教主却是不禁笑了起来,牵动嘴角的紫蓝血液往下滴,一滴一滴,打在地上,将石板染得如昙天一般,阴霾、晦暗。他轻声道:“先帝陛下,你可知我留着你十七年了,是出于何种原因吗?”旋即咯咯笑了一下,说道:“若无把握制止你,我会铤而走险吗?”
教主又向前进了几步,先帝随之退后,手中匕首于她颈上颤抖,剑光如水月,摇坠兮,射影兮。“倒是多亏了你,费尽心机把公主从宫中带出,虽然这么多年一直未帮我找到地宫,不过无妨,我已找到了能告之于我者,”稍一顿,教主挑了挑眉道:“你,已经无用了。”教主蓦然仰首大笑着传出一掌真气,绕过沉霖,直击先帝头部。这一掌手劲之辣,即便是乌夜也未必可接下,先帝自不消说,仰面倒下,血流如注,已辨不清模样。
她却是看也不看先帝一眼,指尖轻擦匕首碰过之处,似是有污脏之物一般。教主言笑道:“啧啧,公主倒当真无情,毕竟是自己的生父,竟看也不看一眼。”
面对教主,她也没好颜色,只冷冷道:“他与你没有分别,皆是些冷血暴虐者,何来资格说我无情?”
教主也不计较,朗声笑着带她离开了屋子。
她刚出了屋,方惊觉这片山林已烧了起来,四处是滚滚浓烟,将整座山染得如夜漆黑。即便如是,四下里却无人声,只听得大火将房屋烧得哔哔剥剥,万物归于一片死寂。
看到此情此景,教主却甚是欣然,说道:“看来得知南使被捉后,这些人安分了许多,做事亦干净利索了不少,连我也未料到如此之快便将这些人拿下了。先帝啊,先帝啊,你苦心经营十余载,还是付之一炬呵。”
连天野火倒影于她瞳中,愈演愈烈,而她只是平静道:“你就不怕他拥有可与你匹敌之力吗?”
教主摇头朗声道:“当然不怕,一个只有野心而无能力的先帝,会有多少能耐?他需一面防着那狗皇帝,又需精心隐伏不为人知,还需遣人寻找地宫之址。凭他那数十旧部,无论如何发展,皆是有心无力耳。”
她望着眼前漫天之火,吞噬一座座矮屋,一棵棵青木,仿佛看着两年前的隐村。那时大火也如眼前这般,浓重、沉闷,一波接一波的火舌向天际漫延,黑烟熏得令人窒息。她下意识捉住了衣襟,手微颤,似是触动了心灵最深处的弦,那根既脆弱而又坚强的心弦。
先帝苦心经营了十七年的王朝,就在元武十七年四月的第一个清晨,轰然于她面前倒下,之前的一切恩恩怨怨,仿佛也随之而烬。弱肉强食,成王败寇,先帝的败落似乎毋庸置疑,然而不知为何,她却在此际,对乌夜那句“在这三者中,他是最无辜的一个”感到赞同。自己来此不过三两天耳,他十七年心血便败落殆尽,或许真如夏武帝所言,自己是一个“降世妖女”。
她矫首而望,魂归四天兮长风卷,檐上红缨招,檐下阑干烧,火野林荒山鬼啸,晨风渐阴阴,青冥不复青,烟吞长天,焰噬如龙,一字排开扶摇而上,整个山岵俨然成了人间地狱。
她抚着额,手遮住了半边眼,眼前之景再也看不下去,低语连声道:“我去拿件衣服,我们就走罢。”
教主却无不恶意地笑道:“公主想要的那件衣服我已让人取来了,不牢挂心。只是公主不高兴吗?那些欲谋害你性命的歹人尽数葬身火海,你当是欣喜若狂呵,不如我们回雪桦园即置办酒宴欢庆,如此可好?”
她抬眼怒目一瞪,说道:“你还有无人性?即便这些人是敌非友,但毕竟已故,何必恶言相向?杀这么多人,难道你不会心神不宁吗?!”
教主略有不屑,挑眉道:“公主,你可知一将功成万骨枯?如今不过是区区百人耳,何足惜?成王败寇,本便如是残酷,若不能笑看生死,何以立于这万人之巅?”
“你……!”她怒目而视,却不得不承认,他话中确有道理。
教主又道:“所谓仁义慈悲皆是做与人前看的,背后可又是另一套。欲得天下者,必先狠下其心,有生死度外之气宇。而仁者治国,必会被乱臣贼子暗算,不得长久。所谓贤君,当真如百姓所见,如是仁惠?不过是表面耳,私下里依旧顺者昌,逆者亡。”
作为一个接受现代教育者,她无法接受这一套杀气浓重的言论。然而于此尚武年代,她却不得不承认,此方为治国之道。足够狠,方能稳坐万人之上。
见她面色阴阴,教主便道:“也罢,反正你亦无需理解,我们走罢。”言罢,抚掌三下,一辆马车不知从何驶出,似是幽冥来客般,现于两人眼前。教主做了个礼,笑道:“请罢,公主。”她亦不多言笑,上了车,而教主随后。
马车自火舌间游走,九转十八弯,向山下奔去。热浪滚滚而来,即便是隔着马车,她犹可感到炽热扑面而来,舔舐着她的肌肤,如荼如毒,于经脉血液中游走,直至心底。成王败寇,她若是不能赢过暗月,即便那个传说是假的,教主盛怒之下,她也会落得先帝一般下场。
渐行渐远,出了山头。马车自隐村废墟旁驶过,她撩帘而视,瞳中波澜不惊,心中却似有万条柳丝悸动。只是惊鸿一瞥耳,旋即她又放下了车帘。
林宸封如何,渊如何,方才那莫名蓝衣人如何,皆不再与她有干系。要面对的,始终无法逃避,除了自己,无人可以帮她。
车辙之后,荒草丛生,时光荏苒,而她心中那份离恨,早已非春草可比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