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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第九十一章 离恨如春草(五) ...

  •   沉霖与乌夜依旧如是走着。此际正季春时节,树林里新芽发,桂枝拔。春风拂过,便挑起万千绿涛,纷扬成海。自树杪间望去,还可依稀望见,今夜月朗星稀,星光徘徊,似绿杨阴里的点点浪花,霄汉漠漠。

      夜有轻寒,沉霖紧了紧衣衫,继续往前走,不觉中已是辰时了。即便正是草长莺飞时候,也难免有些落叶扶风,一片不知名的木叶自她眼前滑落,然后坠于地,任人踏过。她轻叹一声,恍然间似又回到了两年前的深秋时节。

      那时的落叶带有残照之色,赤如丹砂艳比阳,一路走来,似是步上一条修罗之道,不知何处为尽,何处伊始。两年了呵,她于心中暗念道。换洗了数次,今夜她恰又穿上了那件他买的衣裳。衣上繁华恰如此时,叶上新绿,花添锦绣,而故地重游,已不再是旧时人,旧时情怀了。她轻叹一声,只是如何太息,也回不到那个花飞雪的时节,那个笑靥双生的年纪了。

      那晚,他们当真无获而归。先帝脸色略带阴霾,如同三月天气,阴晴不定。然而他终未言何,只是沉声嘱咐她回房好生歇着。她亦不多望他一眼,仿佛两人血脉中流着不是相同的鲜血一般,不但陌生,而且不共戴天。

      于乌夜的护送之下,她回了屋,自然不是原来那间。正如乌夜所言,无人会喜欢死过人的屋子。红莲之事令她有些在意,为何乌夜始终不摘下他的面具,又如何处理掉了他,心中虽有疑问,但她始终未启齿。

      穿过丛林小径,一片荒草豁然现于眼前,其间不乏碎石滚砾,荒莽如原。她随意问了一句:“这里是作甚的?怎地如此荒凉。”

      “作训练之用,毕竟多数人出身于正规军,不同于暗月这等邪教,喜爱以杀人来培训新人。喏,看到没?那边有间兵器室,以前我也曾亲自操练过,不过皆是帮废物,如何能辅佐陛下大业……”乌夜随意道。

      她略一沉吟,驻足仰首道:“乌夜,你为何如是憎恨暗月呢?”

      乌夜也随她顿步,蹲下拨了一拨草,置于指尖环绕,沉声道:“告诉你也无妨,我本出生于音鸣城竺家,竺家世代好乐,与云暮城云家为世交。我父母乃是竺家家仆,我自然亦如此。从小跟父亲学了一身武艺,不好红妆爱武装,那年我十五岁,父亲本想找个好人家把我嫁了,可谁知……”稍一顿,她的声音又低了几分:“我清楚地记得那晚,丰召末年三月九日。春日风清,那晚我如常在院里乘凉,竺老爷随夫人与小女儿去了云暮城云家,家里没了主,我便也偷了闲。却听得门外冲进一股杀喊声,我心里一惊,连忙跳入花园树丛里,偷眼看外边。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群恶魔是如何见一个杀一个,如何令人一声不发便倒下的。不出一个时辰,竺家大院便已是血染。领头那人一一检查是否有生者,我躲在树丛里,心里有些害怕。他往我这边望了一眼,又走开了,然而我却记下了他的容貌。没错,那人就是墓眠。”

      她仔细听着,见乌夜停了,说道:“然后呢?”

      “然后呢,我成为了竺家唯一的生还者。我的父母、朋友、主人,无一列外,丧生于那场杀戮中。未免有人逃出,墓眠一把火烧了竺家大院,我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家毁于一旦。呵,后来,我想方设法去了暗月,我对墓眠说,我想帮他。那时他一脸不屑,给了我‘乌夜’这把弓,对我说,我若是能半年之内练成,他便信我。弓这种东西,我以前只是把玩过,然而为了能取得墓眠的信任,我可以拼出性命。半年后,他来验收成果,对于我的表现,他极是满意,对我说,我不管你以前怎样,你以后就叫乌夜了。他当即委派我乔装成李大婶潜入隐村,于隐村蛰伏的这十五年里,我结识了陛下,自然而然便答应了他。只要能搅乱墓眠的计划,效忠于谁我并不在意。”乌夜如是说来。

      她望了望青冥,皓月千里,月华如练,稀星点点似飞花。不知为何,与人谈心时,竟夜夜如是。她淡然道:“你不是对红莲说,你是先帝培养的吗?你不是说帮先帝是为了大义吗?”

      乌夜一嗤道:“嘁,那些都是胡诌的,反正他也要死了,没必要对他说那么多废话。至于大义这种东西,本便是虚的,说穿了皆是一己私欲耳,哪有什么真正的大义?我会效忠于陛下,也仅是出于对暗月的仇恨耳。然而一个人如果一味仇恨,心中没有一点善意,便会被憎恨所吞没,走火入魔,是以,我把这仅存的一点善意投给了陛下。在这三者中,他是最为无辜的一个。倘若有能力正正当当夺回江山,他又何必走歪门邪道呢?”

      “那我呢?为何今夜对我说那么多?”她望着乌夜问道,并不计较乌夜对先帝的评价。

      乌夜也望了望青冥,呵叹道:“今晚就似是十七年前的那个夜晚一般,月朗星稀呵。想起了些旧事,无人与说,便只有跟你吐吐苦水了。反正你也是将死之人了,说亦无妨。”

      她望着乌夜的侧颊,认真道:“你觉得我会死吗?”

      乌夜回望了她一眼,摇头道:“必死无疑,逃得过一时,逃不过一世。即便你不在乎东使夫妇,也不在乎林宸封了,你亦会死。当下三者疲乏后,便不再愿陪你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杀你,易如反掌,”稍一顿,又反问道:“那你呢?为何提议寻找那棵树?”

      “如你所说,既然逃不过,那便直面好了。我从来不信如此荒唐之事,倘若能找到地宫,我想就能证明。我想,那一定是……”她不觉中眯起了眼,仰首望天的模样,似是追逐着一颗北方的天星。

      “是什么?”乌夜问道。

      她却是摇了摇头,什么也不说,径直往前去了。乌夜便起身拍了拍衣衫上的草灰,随她去了。

      身后是一片寂地,莽莽春草,杳杳离恨,更行更远还生。

      乌夜将她送到房门前,嘱咐了下人看好之后,正要离去,她却叫住了乌夜,并支开下人。夜幕下,她的双眼显得炯炯有神,她低声问道:“当初在音鸣城时,你的人有没有跟踪渊?”

      乌夜看了她一会儿,方启声道:“跟不住,即便让我去,也未必能瞒得住他。那小子有些本事,倒像是墓眠一手教的。在暗月这么多年,虽未与他有多少接触,倒也是有所耳闻。能瞒过墓眠的眼,与外人私通,可见其手段之高了。”

      她稍低了些脑袋,扶着门框的手也滑下了一些,又问道:“那么,你们为何不趁他离去之际捉走我?明明满楼皆是你们的人。”

      乌夜沉声道:“因为甘兰。虽然渊离开了,但甘兰却在暗中护着你。我们不敢轻举妄动,渊能放心离去,说明他认为甘兰能护得你周全。又况乎万一渊此时回来,我们更是处于被动了。待渊归来后,甘兰便离去了,我们挑了个他防备最松懈的时机下手,围攻之下勉强得手,不过还是……”

      “原来如此……”她若有所思道。

      乌夜望着她,说道:“我只想提醒你一句,渊也并非善类,他帮你自有他的目的,如今虽说他亡于千年雪山处,但难保甘兰不会继续。”

      她反问道:“那你提醒我这些是要作甚?”

      乌夜轻笑道:“自是提防万一他们的人来了,你心甘情愿地跟着走,毫不抵抗。”

      她却反笑道:“你觉得我能抵抗什么吗?”

      乌夜摇摇头,笑道:“也是,也是。你好生歇息着罢,出了什么事我可担待不起哟。”言罢,乌夜转身自行离去了。她立于门口,看着乌夜进了旁边的屋中,便也转身回房了。

      回屋后她并未立时睡下,而是思索着乌夜的话。那年的竺家如同云家一般,莫名其妙便被一把大火烧毁了,墓眠此举究竟有何用意?灭掉两个音乐世家,对他而已究竟能得到什么好处?她愈想愈不明白,只是隐约觉得云家与竺家知道了些秘密,或许便是这个传说,引得墓眠要杀人灭口。

      她重重叹息一声,墓眠这邪教魔头何其残忍,为了减少对手,竟将两大家族灭门。这些人即便是知道了传说,也不可能与暗月抗衡,然而他还是痛下杀手了。不过许是老天爷也看不过眼了,便留下了云家与竺家后人,待十多年后重来索命。

      如是想来,她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怨渊与甘兰,即便她最痛恨被背叛,被利用。只是这场交织的杀戮,究竟何时才能终止?她独倚窗棂,抚额无言,遥望苍穹。夜静似古井水,霄汉波澜不起,惟余几点稀星映月,西风渐起,不知何处方为归途。

      兀自一声叹,她熄了灯睡下,不去想那么多,明日还有明日烦忧,一切皆有定数,待寻得那棵梧桐树,她便可以解脱了,真正地解脱。到那时会如何呢?或许……

      翌日,沉霖如常早起,月历却是又翻了一页了。她推开门,立于丛林深处,暖阳穿透晓寒,落影于她睫上,日光斑驳,春草丛生。她不觉踏入林中,享受春尾时节的清晨。

      却听背后一声笑,她回身望去,不是别人,正是乌夜。乌夜背着乌弓,正向她徐行而来,朗声道:“公主可是好兴致,明明已身处险境了,还有心情拾翠。”

      春风过也,吹起花千朵,叶千帆。她绾了绾耳畔碎发,衣袖中还盈熏风,浅笑道:“我若是不能看淡这些,早受不了了,哪还有心思寻生路?”

      乌夜盯着她,眼中似有万千波澜,却是缓缓沉浮,半晌后方沉声道:“那现在呢?也在寻思着如何逃生吗?”

      她回望乌夜,波澜不惊,慢条斯理道:“那是自然。”

      乌夜却是兀然放声大笑,说道:“公主果真非凡,起初我对那凤栖梧桐的传说半信半疑,心想这凤公主究竟有何能耐,能左右天下。如今一见,确实心服,试问天下女子,淡定如是,能有几人?”

      她跨过地上的枝柯,向前走去,淡然道:“承蒙夸奖,谬赞,谬赞也。”

      乌夜追了上去,说道:“大清早的,你不去用早饭,在这瞎逛什么?”

      她依旧前行,答道:“去看看隐村,你呢?换做是你,你就不想再看看竺家大院吗?”

      乌夜先是一阵沉默,无何,方沉声启齿:“不想,一点也不想。除非哪日我除掉了暗月,否则我无颜面对竺家。”

      “别这么说,又不是你的错。再说了,暗月也不尽是坏人,何必斩尽杀绝?”她随意道。

      乌夜反唇相讥道:“那难道竺家之人便是坏人了?我知道有些人是迫于无奈,我只是想杀了墓眠的心腹耳。只是谈何容易,墓眠心腹数十人,暗月教众三千,至少一半是追随墓眠的。那些人已经厌倦了和平的生活,想再起腥风血雨了……”

      两人正闲聊之际,有一下人前来,谓曰先帝传唤于她。她虽有些疑惑,不知这个时候了他能有何事,但还是随下人而去了,乌夜也随之而行。

      来到先帝居室内,只见他正襟危坐,脸色不甚佳,似是未休息好的模样。她于心中暗讽,恐怕是一心惦记着梧桐之事,方废寝忘食。

      见她来了,他也不多寒暄几句,而是直奔主题:“你说的那棵梧桐树,究竟有没有?”

      她挑眉道:“当然有,不信便罢,我也不强人所难。”

      看她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有些怒然,大声质问道:“若当真有,为何我昨晚派人连夜探查,也未见结果?”

      正如她所想,他果真一直惦记着那棵梧桐树。她犹是淡然道:“你若不信,可以筑一幢高楼,楼高过寻常树,立于楼顶上眺望,必见那棵梧桐树。”

      “你……”他略有些气结,但闲心一想,倒也确然如此。

      她继续说道:“我知道筑一幢高楼费时费力费钱财,然你若真找到了那棵梧桐树,天下皆是你的了,还心疼一幢楼的钱吗?”

      他不语,似有些动摇。

      乌夜连忙出声道:“陛下万万不可,姑且不论人力、物力,筑楼之制奇大,必会惊动四方,引来敌手啊。”

      “他就是不筑这楼,也会引来敌手。”一个不属于三者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冷淡中还带有几分挑衅,而这个嗓音更不似出自人声。

      乌夜心中大惊,姑不论此人为谁,单就他离自己如此之近,自己却未有察觉,便知不是对方敌手。更何况这个声音乌夜再熟悉不过,禁不住大呼:“墓眠?!”

      沉霖猛地回身,但见教主斜欹于门,笑如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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