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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第九十三章 拨云见青天(一) ...

  •   隐村本离原空城不远,自原空城走水路而上,便可至飔风城。不出半月,教主一行便抵达了雪桦园。此际已是黄昏日落时分,雪桦园临明月河,遥可见寒树依微远天外,夕阳明灭乱流中。

      沉霖下了马车,明月河前四野开阔,落日熔金,余晖逼面。她向西而立,整个人如同微尘一般融入了残照里。明月河河水泛波,与她只是几步之遥耳。两年前的晌午时分,曾有个少年坐在那儿,对她说着昭然若揭的谎言。她笑着摇了摇头,似是在自嘲,已经是这个时候了,自己还想些不着边际之事。

      她又仰首望了望苍穹,流云唱晚,绯颜若醉,正蹒跚向西,逐日而去。偶有飞鸿掠影,只惊起寒烟漠漠,而后又消匿于云海深处。只是如此一望,她便随教主进了雪桦园。

      已是第三次入雪桦园了,园冷衣裳单,目之所及惟白耳。满园雪桦银装素裹,凉风轻扬雪花舞,片片晶莹漫上她的眉头,和着她一身素缟,似是雪女一般。她掸了掸肩上霜,眉上雪,紧了紧衣裳,便进了屋。

      屋内未上灯,日落时分已有些昏暗。她立于一侧,呵着手,暖气乍出便幻化为雾水,载上她的睫羽,似是流萤扑朔。

      有不知名的下人点上灯,铺毡于椅上,又上了茶,腾腾热气袅袅而起,与灯烟纠缠,她竟看得有些出神。教主轻咳一声,佯笑道:“公主旅途劳顿,何不坐下休息,饮一盏热茶暖身?”

      她却犹是兀立,摇头道:“不必了,你说已找到了能告诉你地宫之址者,此话可当真?”

      教主呷了一口热茶,说道:“那是自然,若无把握,我何必千里迢迢亲自去隐村将你寻回?若是不急,将你寄存于先帝处,也未尝不可。”

      她眯起了眼,略微警惕模样,低声道:“那人是谁?”

      教主嘴角一弯,似是幻生出一朵虚无之花,向南而坐,他的脸半埋于晦暗之中,看不清颜色,只听他神秘兮兮道:“便是那个挑起三派纷争的影刺族人。”

      她有些惊讶道:“我以为那人早已亡故,不然以你们三者实力,找他当非难事罢。”想来谈话或略长,她便缓缓坐下,端起了茶杯暖手。

      教主摇头肃色道:“我本也如是以为。当年他只告诉我传说,声称地宫在皇宫大殿之下。我便欲杀其灭口。当是时他寄居于云暮城云家门下,恐其将此事告之于云家主事,我便将云家灭门。而云家与音鸣城竺家为世交,我又连夜去了音鸣城,尽数诛之。然而,他当时却不在云家,闻风而逃了。是我低估了他,此人极善易容之术,以至于十七年了,至今方寻得此人。”

      听罢教主此言,她握着茶杯之手不禁一颤,质问道:“就因为此人寄居于云家,你便将云家与竺家灭门了?!”

      教主神色却颇为轻松,说道:“公主,我说过的,欲得天下者,必先狠下其心。即便云家与竺家无力与暗月抗衡,亦要提防其暗中发展。我曾听闻云家与竺家表面上虽为音乐氏族,然其有隶属暗卫,实力虽不敌暗月,然终究让人不放心。”

      她虽心中有气,然也不欲与他多费口舌。此人已是杀人如麻,早将道德伦理抛却脑后了,又何必与之争辩?

      见她定下了神,教主又道:“此人当时将传说告之于我,是有目的的,他要我帮他灭了影刺一族。知道此传闻者或有些,然知道影刺族者甚少,而我偏偏知晓。他如此告诉我时,我方不曾存疑。然而他未曾告知我影刺族何在,是以,我多年来未能寻得族址,不曾入得窥探。他亦留有一手,告知我错误的地宫地址,以防我翻脸不认人。如今想想,当初确实是欠考虑。不过眼下这些事皆无谓了,人已在我手中,费些功夫也算值得。”

      听了教主所言,果如她当初所料,此人乃是于影刺族洞穴中,刻下“影刺必亡”者。他或与影刺族有深仇大恨,方泄露族中秘密。不但如此,他竟还求他人诛灭全族,其恨之深可知矣。

      教主看了看外面天色,已近夜,便道:“天色也不早了,不如先行用饭?”

      人在暗月,比在任何一地皆安全。既然如此,她便不急于一时了,点头示意,随教主去用饭了。

      席间不见他人,惟她与教主耳。而教主亦不过看着她而已,偌大的雪桦园里空空荡荡,只听得雪花簌簌响,雁鸣三两声。

      于此气氛下,她亦无食欲,索性与教主谈起事来:“你说此人既知传说全部,何不自己坐拥天下,反告之于汝?”

      教主沉声道:“因为他亦不知地宫所在,只知一些线索耳。据其言,影刺族有一纸传说,自几百年前影刺族诞生时便代代相传,不应有假。但纸上并未明说,一切皆是推测耳。”

      她略微诧异,说道:“单凭猜测,你们便为之明争暗斗,杀人无数十七年?”

      教主哂笑道:“不妨告诉你纸上内容,看看你如何猜测?”

      她点头道:“说罢,我也想听听。”

      教主便答道:“纸上如是说,帝室之长,凤者临晨。十五凤成,择木而栖。氿泉溟墨,是处梧桐。梧桐生凤,凤栖梧桐。梧桐者,得天下。”

      听罢,她不禁诧异道:“氿泉溟墨?!”

      教主点头道:“没错,我亦是近几日方知,君溟墨与君氿泉为此人之子。此人因为为我教所追杀,怕连累其子而弃之街头,并告知两人,若是遇着好人,便将名讳告之于他,否则谎编。或许是感谢拾养者对其子的养育之恩,方将传说中表明地宫之址的语句透露给他。为混淆视听,又将此句颠倒,让人分不清究竟谓何。”

      她沉默片刻后,说道:“即便如今有了正确的语序,也不知这句子究竟谓何。”

      教主随意叹了一声道:“我们也尚未知晓其中含义,只是想你若与此人交谈,或能从中了解什么,方急忙将你带回。”

      她挑眉问道:“他当真会说实话?毕竟当年已撒过一次谎,如今要他讲实话,可是更难了。”

      教主却是朗声笑道:“那是自然,只要我对他说,君溟墨与君氿泉在我手中,就不怕他不说实话。此人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这两个儿子出事。”

      听到教主又玩起人质威胁的把戏,她脸色阴阴,颇为不悦道:“话已至此,便没什么好说的了,带我去见他罢。”

      “现在?”教主问道。

      她放下手中之筷,正色回道:“现在。”

      两人自雪桦园中之井来到地下山庄,九转十八弯后,来到一间囚室前。昏暗之中,借着微弱烛光,她依稀可见有一人垂首颓然坐于墙角。其人发色灰白,正乱蓬蓬贴于面上,有一小银管格格不入地簪于发际,似乎已年逾古稀。一件破旧长衫皱皱巴巴,因沾了囚室中的灰尘而显得愈加陈旧。在他身旁还躺着一根拐杖,深棕颜色,曲如盘蛇,她初见时隐约觉得蛇头之上有一光斑闪烁,再一看便又什么也没有了。

      那人原先耷拉着脑袋,听闻有人入室,便缓缓抬起头来。他的右耳略有残缺,双目已毁,形容枯槁,已不成人样。看着那人模样,她觉得略微眼熟,仔细辨去,不禁惊呼:“你是飔风城时的那卜卦道人?!”

      听见她如是说来,他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干巴巴的嘴唇嗫嚅着,似在语:“公主还记得我呵。”

      教主一听,玩味道:“喔?原来两位还是旧识?他乡遇故知,幸甚,幸甚呵。”

      她了无欣然,只是拧眉道:“你当初为何卜了那卦?”

      他费力答道:“当时暗月之人在你身旁,若是说些暗示你身份的话,必能令其对传说深信不疑,而为此将天下搅得大乱。”

      她不知,原来早已有人埋下伏笔。只是他这如意算盘打错了,虽然渊是暗月之人,然根本不在意传说孰真孰假。她又转而问道:“那你为何要散布传说,搅得天下大乱?”

      他费力嗤了一声,说道:“我生于影刺族,而却异于族人,发色如墨。出生时生母便亡故,族人以我为诅咒之子而人人唾弃。我本欲自尽,却有一女子劝救了我,后与我两情相悦,私自诞下溟墨与氿泉。溟墨颇似我,乌发白肤,而氿泉似她,白发白肤。族人听闻我与她私通之事,便将我与她囚禁了起来,且论罪当诛。她为了我,去向长老求情,族长之子瓴释因对她爱慕有加而同向长老求情。长老却说即便可饶恕她,亦不可饶恕我。”

      似是说道动情处,他话中带了怒火:“然而,私底下,她却恳求长老替我而死,长老也允诺了她。直到行刑那日,我方知此事,却因囚于笼中不得相救,瓴释亦无法,毕竟影刺族中,长老地位更高于族长,族人面前,他亦不能如何。其后,我借着族人送饭时机,设法携二子出逃,临行前一把火烧了洞穴。我乘乱来到长老房中,竟发现了一纸传说。成功出逃后,我再未回过影刺族。”

      “然后呢?你便将传说泄露与暗月、先帝、夏武帝?”她问道,心中暗叹,亦无怪乎他会如是憎恨影刺,即便作为听者,她亦无法无动于衷。

      他的面色立时出现了憎恶:“那是自然,宁华死了,我要整个影刺陪葬!然而暗月出尔反尔,我只能将传说告之于另两位上位者,以求与暗月相抗。”随后唾了一声道:“只是不想先帝如此不堪,不过几日便支持不住了,看来当时应早些告诉他地震之事,让他好做部署,能多与暗月、夏武帝抗衡一会儿……”

      她不禁出声道:“你……!”

      他抬眼望她,神色轻蔑,说道:“公主,你最是令我失望,如此之快便被暗月擒住了。这世道可还太平着呢,离我想象中的那般乱世狼烟、举国纷争远得很呢!亏我还精心布局了十七年,流亡了十七年,你真是太不中用了!”

      她怒目而视,先前的同情感一扫而空。囚室中烛火忽而一爆,如同她此刻心情一般,几欲喷发。

      是时,教主轻声咳嗽道:“好了,公主。这种人不必与他多费口舌,还是说正事罢。”

      她瞪了教主一眼,比起前者,教主更为可恶。深知生气亦是枉然,她深呼吸一口气,按捺住心中急躁,沉声道:“你可知氿泉溟墨之意?”

      他爽利答来:“不知,我若是知道,还不如早些携你去地宫,换得天下呢。”

      她一拧眉,又问道:“那血祭之事呢?就那纸上传说而已,可只字未提。”

      他却是蓦然大笑道:“公主,将你带到地宫去,不是取你鲜血,莫不是还与你……”

      她立时明白了他话中意味,脸色铁青,拂袖而去,教主随后。那人依旧在囚室中,以干涸之声狂言大笑。

      出了囚室,教主便说道:“公主不必记挂于心,那人如今只是个疯子而已,何必与疯子计较?”

      她于门缝中望了一眼囚室中人,那模样已惨不忍睹,不禁嘟囔道:“那倒也是,都成这副模样了,再与他计较也无益。”旋即面色好了许多。

      教主却是轻笑道:“公主以为他那是本来面貌吗?我先前说过,此人精通易容之术,他这副模样不过是易容耳。他要躲着我们十七年,谈何容易?而他伪装若此,便无人怀疑了。试想以君溟墨、君氿泉之貌,其父即便已是中年,亦当形容清朗,何以丑陋如是?”

      她又问道:“既然如此,那么你们是如何找到他的?”

      教主哈哈大笑道:“公主,你以为暗月之人是吃白饭的吗?当年他为你卜卦时我们的人便盯上了他,只是一直未见其有何动静,不敢妄下论断,恐打草惊蛇耳。近来,随着你辗转多处,他亦有所行动,方知其为当年影刺族人,便捉来地下山庄。”

      她不再言语,教主便吩咐了下人待她回房。比起地下山庄,她还是喜欢雪桦园多一些,毕竟雪桦园,更有人味。地下山庄里阴阴的,偌大的山庄里只有数十人耳,且陌路行人,面色阴冷,还不如不见。

      立于雪桦园回廊间,她无意间仰首一望,杳夜无月也无星,似是风雨欲来一般。下人问了一句:“公主,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说道:“无事。”

      寒风渐起,带起雪花无数,雪桦园立时淹没于白色海洋之中,形影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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